碧橘经得事情多些，听金英这么一说，安慰她一句先别着急。
她送完客，把自己的小花灯挂在架上，问清了柳心弦霏珠所接何人，让柚子端了碗银耳羹去送给霏珠。柚子敲门进去，先给冯老爷行礼：“冯老爷近日可好？我们姑娘得知霏珠姑娘有客人，特地送来益心的银耳羹作个贺礼。”
放碗时，柚子趁机拽拽霏珠袖子，递给她一张半指长的纸条，转身告退了。
霏珠不知何事，举着袖在手心悄悄打开看，一行小字，写着：邻家老翁。
这是教她如何应对。霏珠心存感激，不动声色把纸条包进手绢里，想了想纸上所写含义，心里大概有了底。当作老爷爷来对待就好？
两人都沉默着，总也不是个事。霏珠坐在那里，每一分钟都比站军姿还难熬。她斟酌着语气，开口试着搭话：“老爷，您家里几口人呐？”
冯老爷听到这句话，差点没咽住。点姑娘被问到家里几口人的，他头一回遇到。他咳嗽了两声，答道：“不知，下人们太多，记不得了。”
“儿子闺女多大啦？平时孝顺么？”霏珠继续发问。老人嘛，总喜欢别人夸他家孩子有出息，然后就是孙子孙女可爱……
可冯老爷似乎不是那种老人。
他只答了“过得去。”便又慢慢吃起点心来。
霏珠还想问“孙子孙女”呢，看到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两人又沉默起来。霏珠坐在椅子上，跟坐在仙人掌旁边一样难受。她终于受不了这气氛了，开始一个一个话题试验。
“冯老爷爷，不知道您去过别的州没？我听说塞北成年都是雪。”
“康州天气热，冬天应该不下雪吧？雪大了能压塌房子，冻掉人耳朵。您还是在康州养老比较好。”
“冯老爷爷，您见过螃蟹四条腿走路吗？可惜今天没法给您看……”
“我还听说过有的人家母鸡孵小鸡，能孵出三条腿的小鸡，冯老爷爷您觉得这是真的吗？”。
“我见过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还有孔雀开屏，有一种鱼叫小橘子灯，在水里闪闪发光。”
“哦对，萤火虫也闪闪发光，我还没见过萤火虫，斜雨楼里虫子都被熏跑了。”
“冯老爷爷，您再来杯酒吧，微醺好入眠。不过我们现在不留宿客人了，您别喝多……”
“冯老爷爷我给您讲个笑话吧，从前有个人丧母，他请人写了副祭语，有个书生就给他写了四张纸的大字‘德配孟母’夸奖他母亲德行好，比得上孟母三迁。”
“您猜后来怎么了？那个人不识字，不小心把顺序翻乱了，拿着四张纸问他邻居该怎么贴。邻居就说呀，母在前总没错。”
“后来他家灵堂上就这么帖的：‘母’‘配’‘孟’‘德’……”
“还有一位大老爷，他家生了儿子，宴请宾客，一书生起来祝酒说，恭喜大老爷喜得贵子，我等无功受禄，消受不起。大老爷听后就把书生赶出去，说‘我生儿子，他也敢有功？’”
“冯老爷爷，您是不是觉得笑话不好听？没事我再给您换别的，霏珠才疏学浅，只会画几笔荷花勉强看得，金英，把画轴取出来挂上。”
如此这般，霏珠不停讲了整整半个时辰。冯老爷既没有表示不高兴，也没有表示很高兴，就坐在那里，时不时抿一口老酒，或剥枚桂圆，看霏珠说话。偶尔也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观点，大部分时候都不开口。
霏珠差不多快词穷了。她决定，等讲完下一个笑话，没笑话可讲就换成讲故事，从红军长征过草地讲起，什么飞夺泸定桥啊四渡赤水啊，统统借来一用。
好在金英牢记新规矩，及时指着漏更提醒客人：“老爷，时辰到了，我们姑娘该送客了。”
霏珠一听，如获大赦，赶忙把其它七家美人册递上来，讲了几句青楼行会的事情，就要扶冯老爷，她好摘灯送客。冯老爷看了看漏更，放下酒杯，起身说：“姑娘留步。”霏珠仍规规矩矩跟在后面，提着灯把他送到迎客厅。
过了一会儿，梅子拍着手跑到『贝阙珠宫』里，向霏珠道喜：“霏珠姑娘，冯老爷赏了双份的钱！”
霏珠吃惊地揉了揉眼睛，问：“梅子你没搞错吧？我连一首诗都没吟出来，那个老爷爷待在我屋里总共没说超过五句话，不罚钱就是万幸了，怎么可能还有赏钱。”
梅子报完消息就要走，临到门口扭头跟她说：“冯老爷说了，明天还来点你。”
“完了完了，金英，他明天是不是来找我麻烦啊？我今天既没给他吟诗，也没给他跳舞……”霏珠惆怅地坐在椅子上。
金英还没答话，碧橘已推门进来：“妹妹摘灯了？姐姐过来讨昨日赌约。”
霏珠叹着气，一五一十把接客的情况跟碧橘讲一遍，还把她的纸条拿出来，说：“碧橘姐姐，纸条不管用，我问老爷爷家里几口人，有几个孙子，人家根本不搭理。你说我该怎么夸他儿子有出息孙子可爱嘛。”
碧橘笑她道：“傻妹妹，我大老远就听见梅子喊冯老爷额外赏了你钱。还不知足。”
接着碧橘指点了霏珠好几处，叫她见客人不必拘谨，遇到客人，便把客人当作家人一般：“将心比心，你对客人好，客人自然也会对你好。只当他们是远房亲戚，年轻男子全都看作表哥表弟，年长男子当成老阿叔，若问起诗句，就当做先生考课业，多见几次客，熟能生巧。”
霏珠又问明日冯老爷来了该怎么办，碧橘点着她额头道：“就照今日这般。冯老爷儿子都在外地做官，膝下无人承欢，今日看来，想必是爱听你唠叨些闲话。”一边又自叹：“我往常接待冯老爷，只知讲诗论文把他当老先生，白白损失这许多份赏钱银子。”
听完碧橘的话，霏珠对见客这件事又多了几分心得，可见才女名号不光诗词好这么简单，碧橘待客还是很有一套实用理论的，让霏珠大为折服。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呐！
凝怡馆那边，客人也不少。当红新人凝娇正撩着香汤等她的贵客来鸳鸯戏水，等了许久，不见客人入内。
“公子？”娇滴滴唤一声，没有回音。
莫非是醉在外面了？凝娇湿漉漉站起来，裹了薄纱滴着水往外间看。酒桌上没有人。她把门打开一丝缝，叫来守在门口的丫环：“公子出去了？”
“回姑娘，公子方才问了婢子何处出恭，还未回来。”
凝娇点点头，回屋把尚温的饭菜简单吃了一些，她可不想待会儿月复中饥饿咕咕叫扰了贵客兴致。重新添水添香，泡入浴盆。斜雨楼一谢客，她俨然是全康州最抢手的红人，只要凝怡馆客人再多些，不愁挤不上花魁宝座。
凝娇抚着如玉肌肤，轻轻拈起漂在香汤中的蔷薇，人比花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