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西照，不像正午那么炎热，龚进成赶着羊群从地埂上走过来。天还有点热，羊扎成堆，挤在一起不肯落动。他看几个外甥拔完了大半块麦田，高兴地说：“啊呀，拔了这么大一块。我看你大中午的带几个女圭女圭在这里拔田，几个外甥晒成黑蛋了，为啥不等天凉了出来拔？”
龚秀珍看到大哥老远赶着羊群从田埂上走过来，嘴里不停的夸赞这几个能吃苦的外甥，她抬头笑了笑，打了声招呼。龚进成看到瘦小的五蛋、六蛋还没有麦子高，可怜的跪在麦田里双手使劲的往外拔，笑道：“五蛋，你带六蛋把羊堵好，不要让它乱跑，我来帮你拔田。”羊群嫌热，扎成团不吃草，龚进成叫两个外甥看住羊，走进麦田大把大把拔起了麦子。
龚进成穿件布满汗泽的旧布衫，挽起两条裂了口的袖子，半挂在肘部；背部浸透汗水，发白的汗碱结成块，**的贴在后背。两只破旧布鞋踩在脚下，两只大脚趾露出鞋外，不能御寒，也不能防雨，只能抵挡锋利的干刺扎入脚底。他嫌破旧的布鞋障事，干脆月兑掉丢到地埂上，光着脚丫拔起麦子来。
龚秀珍望着打了半辈子光棍，至今还是刁然一身的大哥，衣服鞋子破了，没个女人缝补，看上去怪可怜的。她望了望睛朗的天空，叹息道：“唉，今年按工分口粮，不抽空多挣点工分，光靠自留地那点粮食怕是不够吃。”龚秀珍有了一种无形的紧迫感，今年庄稼长势好，人家大袋大袋的往家里扛粮食，自家却分不到多少口粮，女圭女圭们心里多难受啊！
龚进成听后长叹一声：“唉，**老人家过世后还没安分几天，又搞什么按劳分配，这下劳力少的家庭就要吃大亏了。这几天广播里又在讲，说粉碎“四人帮”，“四人帮”是个啥东西咱也搞不清。你家老少十口人，只有三个壮劳力，他爸每月十多块钱，能干个啥？唉，苦了这几个孩子。”龚进成为妹妹一家人发愁。
龚进成老远看到水大爷赶着羊群来到这块麦地，哈哈哈大笑几声，问道：“姨夫，你看今年这庄稼，足有半人高，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庄稼。你那两墒麦子长势比这块庄稼还好，一墒地打个五六百斤不成问题，明年你有白面馍馍喝茶了。”
水大爷的四五十只羊跑过去，挤进龚进成的羊群。水大爷月兑掉旧布鞋，光着脚丫蹲在龚进成身边，望了一眼扎堆的羊群说：“天太热，不吃草，先到地埂上歇着。”上百只羊团在一起，五蛋、六蛋站在地埂两头堵住羊群。
龚进成帮外甥拔麦子挣工分，水大爷内心十分感激。他俩都是牧羊人，平时在一块儿放羊没有多少话语。龚进成话多，说话不应声，显得不够热情，水大爷拔了几把麦子整齐地放在身后，笑呵呵的恭维道：“你家自留地庄稼长得好，两个人都是壮劳力，年底还能分不少粮食，你是水家湾的大富人。”
“这样的年景，只要老天有眼，多下几场好雨，都能过上好日子。咱老百姓要求不高，只要能混饱肚子就行。”他看到身边的二蛋爬在地上，手上打满了血泡，怜惜的说：“哎哟，二蛋手上打满了血泡，赶快歇会儿。唉，好也一年，旱也一年，这几年不都这么过来了。”
龚进成这么一说，水大爷不知如何应话，苦笑两声，随口说些宽慰的话。大半天光景，两墒麦子躺倒在地，太阳西挂，天气惭凉，羊群慢慢散开。龚进成劝龚秀珍赶快去生产队喂猪，他利索的捆扎麦子，水大爷快步码成麦垄，腾出空地供羊群吃草。七八岁的二蛋，手脚麻利，干活利索，两只小手磨起了血泡，不怕疼，不叫苦，干活顶得上半个大人；十余岁的蛋儿，拔一会坐一会，磨磨蹭蹭，叫苦叫累；三蛋叫唤手疼，实在拔不动，两手拽住一撮麦子使劲往上拔；四蛋实在没有力气，帮爷爷提麦捆；五蛋、六蛋东奔西跑，驱赶羊群吃草。
太阳落山，月亮东升，水大爷、龚进成带着六个孩子追赶着羊群回家。
孩子们干了一天的农活，长嘘短叹的走进家门，东倒西歪的躺倒在炕头上，动也懒得动。龚秀珍喂完猪，急着回家做饭。
晚饭是凉拌苜蓿和包谷面馍馍，每人还有一碗平时很难吃到的鸡蛋汤。几个孩子看到白花花的鸡蛋汤顿时来了精神，一轱辘爬起来，拿起包谷面馍馍，围着炕桌夹菜吃。水保耕看着辛苦了一天的侄子狼吞虎咽，想起自己小时候成天吃喝玩乐，害人打架，没少让大哥大嫂*心，哪有几个侄子这么辛苦。青黄不接的六七月份，几个孩子辛苦了一天，烙几个包谷面馍馍，另有一碗鸡蛋汤，算是对孩子们辛勤劳作的奖赏吧。
晚上是月亮天，龚秀珍带着疲倦的孩子来到麦地，半夜功夫，一墒麦子码在地头。月亮暗去，母亲带着困顿的孩子回家睡觉。生活的艰辛过早的让这群幼小的孩子背负起生活的重担，这就是山里娃的生活。
吴大运带领全体社员收割麦子，借机向大伙讲讲计划生育政策，顺便做做萧桂芳、马晓玲的思想工作，这些没有文化的山村女人，出门少，见识短，一时半会转不过弯，这事不能着急，要给这些女人多贯耳音常吹风，多听多看，让她们慢慢想，直到想通为止。多贯耳音常吹风这条好办，只要大伙一块儿干活，就能给她贯进耳音；多听也好办，只要广播上讲解计划生育政策，就放给大伙听；多看这一条，比较难办。为这事，吴大运想了好几天，思来想去，还是多写几条标语，只要路过标语墙，就能看到宣传标语，这也是上头的要求。
晌午休息，社员们坐在地头吃干粮，吴大运又给大伙讲起了计划生育政策，耳根子都磨起了老茧，育龄妇女只要听到这些话心里就烦。未婚青年不想听，大龄妇女不愿听，中老年人没必要听，光棍汉听了就来气。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要不是结扎指标没着落，他才不愿干这些出力不讨好的闲事。
“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大政方针，光说不练不行，按照上级要求，还要写在墙上。上下两个湾都要写，水保耕家果园围墙外可以写十多个大字；霍飞虎家果园外墙可以写二十多个字，这两个院墙离马路近，下地干活、下沟挑水、只要路过这条马路都可以看得见。写点啥哩，我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名堂，人多思路宽，请大伙帮忙出个主意，看墙上写点啥？”吴大运看大伙提不起精神，说起墙上写标语，这才激起年轻人的兴趣。
霍飞虎坐在地头，听说要在自家果园墙上写标语，有些不乐意，瞥了一眼萧桂芳：“写标语还得挖圆圈吧，我家果园墙薄，再挖就倒了，挖倒谁负责？”
吴大运早就预料到他会阻挠，储备了一肚子的话。他走到霍飞虎跟前，拍了拍胸脯：“那么厚的墙，要是写字挖倒了，我给你打新墙。计划生育这么重要的事，在你家墙上写几个大字不乐意。不乐意好啊，公社领导讲了，要是谁不支持这项国策，就是与国家的大政方针过不去，就是与**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制度过不去。我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谁也拿你没办法。你是个文化人，有违国策的事你不会干吧，这个罪名我担当不起。”
霍飞虎抖动了几下嘴唇，想阻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瞪眼望着吴大运，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猴子站起身，两手叉腰，哈哈哈大笑几声：“这还不好办，你不是说了吗，家里三碗饭，两个娃吃，一个娃一碗半，吃得饱饱的；三个娃吃，每人一碗，还可以凑合；要是六个娃吃，每个娃半碗饭，哪能吃得饱啊！你看霍飞师、龚进才两家都是壮劳力，上没老下没小，中间还没有老婆暖被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是多好的例子，你说是不是？以我看，应该这么写：家中孩子少，生活就是好；要么就写：响应号召少生娃，怀了孩子就去刮。大伙说好不好？”
“嘿，墙上哪能这么写。”刘大伟大笑着跳起来，瞟了一眼猴子：“写在墙上是供路人看的，标语不能太俗，写不好会授人以柄，遭人笑话，知道吗？以我看，水保耕家院墙上应该这么写：少生优育，科学树人；霍飞虎家围墙上写：计划生育是国策，育龄妇女要支持。你听听，多好的标语啊！书本上都找不到。”
刘大伟的一番自吹自擂，逗得大伙哈哈大笑。水保柱虽然没有文化，他也不甘示弱，嘿嘿嘿干笑几声：“咱农村人没文化，我觉得标语不能太深奥，写在墙上看不懂，还不如不写。我想了两句简练的话，算不上标语，说错了不要笑话。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刮，刮，刮；还有一条：鼓励一胎，普及二胎，控制三胎，消灭四胎。你们听听，多简练，多通俗，小孩都能看懂。”
徐彦东听后哈哈大笑，站起来说：“朗朗上口，切中要害，通俗易懂，确实精辟。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但计划生育是国家大计，我也说两句，算是支持国策吧。一人结扎，全家光荣；该扎不扎，扰乱国策。你们听听，多刻骨铭心，让人看了，不得不去结扎。”
柯忠听后笑道：“听了你的话，就像课本上写的，让人浮想联翩，好像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背大刀，跨战马，放鞭炮，戴红花，逢人便趾高气扬地宣布：俺结扎啦，快来俺家喝喜酒，你看多神奇啊！”
“计划生育，就是要有计划的生育，不要晚上没事干，老干哪玩意儿。现在的女人生育能力强得很，只要碰她一下，都有可能生孩子。嘿，生产队干活没力气，晚上干这屁事，劲头足得很。我就想不通，肚子吃不饱，还有能力干这事？墙上写清楚，男人不碰娃她妈，女人不取男人精；还有一条就是，男人不结婚，女人不生娃。有了这两条，谁也不用去结扎。”霍飞师躺在地头上说。
“照你这么说，大家都不要结婚，像你一样打光棍，肯定生不出娃，还搞什么计划生育？我要是有你这个想法，早就上山当和尚了。”听他说出这话，年底准备结婚的杨大华顶了他一句。
“只许你们男人说，不许我们女人说。”木桂英坐在女人中间，咯咯咯笑了几声：“为啥结扎是我们女人的事，男人就没有责任？我们也要写一条，为天下女人叫屈。我想好了，就写男人不结婚，女人少受罪；女扎要得病，男扎少犯罪……”木桂英还未说完，一帮女人们拍手叫绝，哄笑不止，气氛显得异常活跃。
“应该这么写：男扎一头牛，女扎半只羊；男人断根女绝精，想生都难；男人留根女有经，不生也难。”马晓玲说完低头大笑。
“说得好，要想老婆不生孩子，先把男人的根断了，哈哈哈……”
“断男人的根干啥，把女人撒尿的玩意儿缝上不就完了。”
“说得轻巧，男人的根不断，缝上有啥用？”
“要是生产队宰头牛，我还真想断了这条根，省得以后花钱找媳妇。”
“割了没事，太监照样生孩子，只要孩子叫我干爸就行……”
吴大运越听越离谱，招了招手，示意大伙不要嘻笑，木桂英瞥了一眼生产队长，哈哈哈大笑道：“我还没说完哩。”
吴大运瞪她一眼：“本来是件严肃的事，你们这么一闹，好事都说成啥了。刚才大伙在说笑中，有几句话还是有道理的，我想了想，就选两条标语：一条是猴子说的‘家中孩子少，生活就是好’；一条是水保柱提的：鼓励一胎，普及二胎，控制三胎，消灭四胎。这两条通俗易懂，基本符合国家的大政方针，明天猴子买两瓶广告粉，带上水保柱去写，争取两天完成，就这么说定了，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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