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沧变了变脸色，终究是忍了，只低声问箜篌道：“什么事情，我不可以听么？”
箜篌仰起脸认真的看看他，沉默一下，终于还是说：“你先回去吧，我俩过会就回。”
翎沧低低叹口气，指尖抚一下箜篌面颊，转身离去。
箜篌站在墨蓝的天色里，直直的看着翎沧愈走愈远的背影，静的像一尊石像。
远远的，翎沧回过头，遥遥看着他，背上的长刀泛出一点森寒的冷光，锋锐逼人。
“看够了？”九玖也转过身去，看着远远站定了的翎沧，语气淡然。
“一生一世都看不够。”箜篌低声回答。
翎沧定定的站了一会，转过头走了，身影很快就没进夜色里，一丝不见。
九玖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的长叹一声，将自己放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清新的草香慢慢从身侧拢过来，若有若无的钻在鼻孔里，沁人心脾的舒爽。
“何苦，”九玖慢慢的说，“不然，我替你杀了他。”
“我不知道。”箜篌的眼里，罕见的漫上了茫然的神色。
“他要你的命，你明知道。”九玖冷哼。
“我知道……”箜篌缓缓坐下，声音里带着犹豫，“但是……那毕竟是同门师兄，小时候……他还帮我裁过衣。”
“几件衣服就收买过了？”九玖冷嗤一声，“你这价钱还真是便宜。”
“不是那样，”箜篌叹口气，指尖挖进泥土里，挑起一株细弱的青草在手里捻着，“我可以杀了他的，但是手压在他天灵上，那一股子劲力就怎么也吐不出去，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他以前笑着将新衣在我身上比划的样子。”
“他做了胭脂，就已经不再是万花门人，”九玖闷闷的说，“就如我。”
“你还有商榷余地，毕竟你当初杀的人，不是我万花门人。”箜篌偏了头看他，侧脸抵在自己膝头，狭长的凤眼里，带一点明灭不定的光亮。
“我在万花名册上，已经是个死人，”九玖苦笑，“一个死人忽然活转来，该是个多么吓人的事情。”
“死的那人明明不是你。”箜篌忽然执拗起来。
“箜篌，我不能回万花谷了，在外这么多年，我手上，早就不是当年的干干净净”九玖翻身起来，将自己一双手伸在箜篌眼前。
白皙修长的手掌，指甲修得整齐圆润，干净到似乎看得见青色的血管隐在皮肤下边淡淡印出一抹阴影。
“你知道这双手上，有多少人命。”九玖淡淡的说。
“人命，我手上的血，也不算是少的。”箜篌微微翘着嘴角的笑起来，恬然无害的样子。
“你手上，可沾着不该死的人的血？”九玖收了手重又躺下，声音里带一点自嘲。
箜篌怔一怔，看向九玖的眼神里就带了些森寒的冷意。
“你杀过无辜的人？”
九玖看了看他，涩涩的一笑，用机械般平板的声音背诵道：
“睿宗二十五年三月初七，巴陵县探听霸刀机密，被小童路遇；睿宗二十五年六月十四，昆仑山乔装劫杀目标失败，逃月兑时借宿于村民家中，上下十七口；睿宗二十六年二月廿七，劫杀目标于金水民宅，同室尚有妇孺三人；睿宗二十七年十二月廿三，于长安城内打探消息之时无意中失落隐元会令牌，为城中胡姓商贩所得，其家中亲眷共计……”
“住口”箜篌忽然扑上来一把捏住九玖嘴巴，眼睛里说不出是愤恨还是痛苦，“别说了……”
九玖笑着拿开箜篌的手，语气轻松的对他说：“所以，你看，我已经回不去万花谷了，我不想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活过我剩下的几十年。”
眼泪从九玖的眼睛里漫出来，从他笑的弯弯的眼角里滚出去，在肌肤上滑过一道湿凉的痕迹落进鬓角的发丝里。
“我已经……回不去了……”他说。
泪水愈加凶狠的漫出来，沾湿了箜篌的手。
九玖闭一闭眼，嗓子里一声哽咽，嘴角却还是翘着，唇线薄而锐利，却在缝隙里，浸出一点血来。
“你张嘴。”箜篌伸手去撬九玖的嘴巴。
九玖紧咬了牙关无声的抵抗着。
两人正争执不下的时候，箜篌忽然就咬一咬牙，一把捏上了九玖下颌，只听得“喀拉”一声轻响，正跟箜篌较着劲的九玖猛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那双阴沉的凤眼。
“啊……啊啊……”九玖努力发着音，被他咬的血肉模糊的舌尖从被箜篌拧月兑臼的而合不上的嘴里露出来。
“不疼么？”箜篌伸手扶他起来，叹着气从他口里轻轻抻出咬伤的舌头，用净水洗了，又敷一些药粉上去，最后取出几片薄如蝉翼的软膜贴了，才又扶着他下巴给端上。
九玖张了几次嘴，自己扶着下巴晃一晃，眼里的惊悚才慢慢褪去。
“不疼么？”箜篌又问。
九玖苦笑一声，答：“不然，我没办法完整的说出那些话。”
声音因为伤了舌头而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那些无辜死去的性命，一直都是他心头扎的最深的那根刺，想起来，就是椎心之痛，九玖几乎咬烂了自己舌尖才能看似平静的把这些事情一一说出，那些日子，就像是烙在他心头一样，永生永世，再难磨灭。
“万花谷……从此，再无你容身之处。”箜篌深吸一口气，僵硬着声音说。
万花谷绝容不下滥杀无辜之人，也容不下……九玖这样，手上带着无辜之人性命的人。
“我知道。”九玖咧咧嘴，笑的比哭还难看，含混的声音低回的传过来。
箜篌看见他泪水滑过微笑的嘴角，在下巴尖尖上凝成一颗亮晶晶的水珠，过一会儿，颤颤的落下来，跌在衣服上，变成一个浅浅的痕迹。
长久的沉默，沉默到似乎连天上的星星都不再闪动一样。
箜篌没想到，九玖竟然杀了那么多的人，他能活下来，那就是说……撞破他行藏的人，都替他去了阴曹地府。
孩子，妇人，老人……
无一幸免。
不然，今天就不是九玖坐在这里，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
他若是当初放过一个人，只怕早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逼不得已。
可是……那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九玖抱着膝盖拨弄着地上的青草，忽然声音飘渺的问：“你现在，还想让我跟着你那将军？”
“……嗯。”箜篌沉默了一阵，在九玖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的时候，闷闷的应了一声。
九玖低声笑起来，又不小心碰痛了舌尖上的伤口，“嘶”的一口冷气吸进去，就生生把笑意给掐断了。
“笑什么，”箜篌问。
“你难道不想杀我？”九玖略抬了头看着箜篌，眼睛被泪水洗过，黑亮的摄人。
“我不知道……”箜篌茫然的回答。
九玖这般行径，是早就该被一柄罚恶剑立在面前的，如有抵抗，可就地格杀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九玖撩一下头发，将脸转去别处。
“……你就当……从没告诉过我……”箜篌把脸埋进掌心里。
就算万花谷已再无九玖容身之处，箜篌也下不了手将毫无抵抗的九玖带回万花刺耳割舌，然后锁进聋哑村里了此一生。
于是，他宁愿当自己从未听过这些话，从未知晓过……这些事。
九玖笑一笑，转一个话题问：
“你明知道他要你死，你还要回长安去？”
“要，不然，死的就是笑靥。”箜篌的声音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年，喑哑低回。
“那个小丫头啊，墨锦大哥捡回来的。”九玖神思悠远的慢慢说，他知道那个娃儿，那个逼得苏墨锦活活把一身花间游的功夫给换成了离经易道的女女圭女圭儿。
“嗯……”箜篌漫漫的答应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家伙怎么了。”九玖躺下去，将头放在箜篌月复上，精致的腰带上缠着银线捻就的花纹，略略有些硬，两侧长长的白色挂穗在草地上铺散着，白的有些晃眼。
“小家伙知道苏师兄已经不在了，一口气哭伤了眼睛和嗓子。”箜篌轻声说，漫天的星星都落在他眼睛里，他却只看见黑的沉沉的夜色。
“然后呢？”九玖捉了一根挂穗把玩，沉甸甸的穗子手工做的极好，顺滑的在他指缝间泻落，九玖看着它们一根根从手心里落得净了，便抓起来重新散落下去，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她现在那个样子，若是进了宫给卿月帮手，只怕活不过一旬，”箜篌轻轻叹口气，接着说，“若是去战场，我只怕，她连枪都已经抓不稳了。”
“杀了卿月，不就一了百了，你下不了手，我去。”九玖天真的笑笑，语调温柔，“我手上，不在乎是不是多一条人命。”
“那真正是你的同门。”箜篌说。
“你亦是他的同门。”九玖淡淡的回他。
“不一样的……”箜篌喟叹一声，将手枕在脑后，迟疑了一会儿，才又缓缓说，“这次，就先由着我吧，若是还有下次，我便不再管。”
“你若是这一次就死了呢？”九玖笑起来，半支起身子看着箜篌。
“我没有那么弱。”箜篌将他推远一点，坐起身，“你只帮我照顾好翎沧。”
“嘁。”九玖翻身起来，伸一个懒腰，嘴里胡乱喊了：“走吧走吧，都走得远远的才好，老子就当是上辈子欠了你很多钱，这辈子要给你做牛做马才还得起。”
说着就慢慢向着翎沧的大营走去。
箜篌依旧坐在那里，良久，他低低的呢喃了一声：“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