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枕边人 第十一章

作者 : 季可蔷

白色的船顶,香槟色的船身,流畅的曲线富有强烈的韵律感,“她”,是一艘美丽的游艇。

不,美丽尚不足以形容这艘游艇带给魏如冬的悸动,该怎么说呢?当他看见“她”安静地停泊于港边,夕阳余晖在船身投下迷离如烟的光影,他觉得全身的寒毛彷佛在瞬间都竖起,一股激烈的电流窜过。

这是一艘有灵魂的游艇,他几乎能听见海鸥在“她”身畔吟唱着赞美的诗歌。

这就是Daphne,严永玄心中的女神。

夏雪带他登上甲板,参观船舱内侧,他沉默地以目光梭巡每一处细节,手指依恋似地抚过各样精致的仪器。

就跟永玄一样。

夏雪出神地注视他的举动。他抚模船内设备的方式,像极了她的丈夫,她记得他第一次登上这艘游艇时也是这般兴致勃勃地四处探索。

“这张桌子……”他进到卧房,一张精心雕琢的桃心木书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盯着,脑海急速地晃过片段画面。

“怎么了?”她问。

头有点痛。他咬咬牙。“好像……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夏雪一怔,跟着恍然。“啊,你发现了吗?这张书桌是新换过的,所以跟房内其他家具色泽会有些落差。”

头痛消退了,他望向她,眼神复杂而森沈。

她蓦地感到异样。“因为……我不是说过吗?永玄失踪的时候,这游艇在外海被发现,卧房烧毁了部分,所以……”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新换的家具是你亲自采买的吗?”

“是我们公司的家具厂做的,集团旗下有个工厂专门依照客户需求,负责制作游艇的内装家具,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她顿了顿,似笑非笑。“这张书桌的油漆还是我亲自刷上去的呢!”

“是你漆的?”他讶异。

“对,是我漆的。”她低语。“不只这张书桌,这里每一样烧毁的东西,都是我跟两个工人一起努力恢复成原样。”

“为什么?你是执行长,照理说不需要做这种粗重的工作。”

“我想做,不对,应该说我……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他奇怪这个说法。

他不会明白的。她涩涩地凝思,不会懂得她的丈夫刚刚失踪的那段日子对她而言有多么纷乱,像是作梦一样,她必须找些事情来分种,否则说不定会崩溃。

但修理Daphne的一切,想象着丈夫在这里的最后一夜是如何度过的,反而更令她神伤。

夏雪深吸口气,排开脑海阴郁的思绪。“不管怎样,这是我第一件作品,就像是亲生孩子一样,『她』生病了受伤了,我有责任帮助『她』康复。”

只是为了责任吗?

魏如冬深思地望她,默然不语。两人离开船舱,来到船头甲板的日光浴区域,并肩坐下,遥望远方的海平线。

“我有个问题。”他说。

“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建造游艇呢?”

“你说我吗?”

“嗯。”他点头,视线仍是流转于远方。“通常这样的工作不会由女人来做,也很难想象一个女人为了打造游艇,整天跟工人混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游艇呢?”这问题,令夏雪思潮悠悠,穿越过时光隧道,回到记忆初萌的童年。“小时候,我几乎可以说是在造船厂内长大的。那时候我们家的家业还没这么大,我爸爸从我爷爷手上继承来一间小小的造船厂,大概才二、三十个工人吧,每天都忙得不得了。而我妈妈则负责准备工人们的伙食,背着还是婴儿的我烧饭炒菜,后来我能走路了,便戴着小小安全帽,四处跑来跑去,整个船厂就是我的游乐场。就是那样子,我一点一滴迷上了造船,我最爱坐在一边,看我爸爸领着一群工人挥汗如雨地工作,那时候我会觉得他好帅,超级酷。”

“也就是说,你从小便立志接手父亲的事业?”

“也不完全是那样,起初我只是很喜欢工厂的气氛而已,很热情,很有活力。在我刚上小学那年,妈妈因为生病去世了,又过了几年,新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弟妹,于是我待在工厂的时间更久了。”

“为什么?”他蹙眉瞥她一眼。“你继母苛待你吗?”

夏雪闻言,轻声一笑。“你以为在演狗血连续剧吗?才不是那样呢,我新妈妈对我很好,我也觉得弟弟妹妹长得像洋女圭女圭一样可爱,只是……”她停顿,单手托着腮,状若感伤。“总觉得当爸爸妈妈一个人抱起一个小婴儿的时候,只能在一边呆呆看着的我好像被排挤了,好像……有点多余。”

多余吗?

魏如冬神智一凛,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觉得自己的出生是多余的,没有人欢迎他存在于这个世界。

他闭了闭眸,下颔肌肉抽紧。

“现在想想,可能是担心爸爸会不再宠爱我吧?我更加拚命地想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是优秀的,能够光耀家门,不会令他蒙羞。”

证明自己优秀有能力,不会令家门蒙羞——为何她的心路历程似乎与他有些相似?

“你觉得……痛苦吗?”微哑的嗓音半卡在喉咙里。

“痛苦?”她讶异地扬眉。“不会啊!怎么会痛苦?”

“你必须这样对父亲证明自己,必须勉强自己……”

“我一点也不勉强啊。”她笑。“我是真心喜欢造船的,继承这间公司,将家业更加发扬光大,我觉得很荣幸,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梦想。”

是理想,也是梦想。

他迷惘地听着。那他呢?他的梦想又是什么?

“只不过虽然业界都称赞我是最年轻貌美的CEO,但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太像个女人,永玄也曾嫌弃过我没有女人味。”夏雪自嘲,一面伸手卷起鬓边一缕发,无意识地旋玩着。“以前我总是留短发,穿工人裤的时间比穿裙子多上许多,很多人乍见之下都以为我是男生呢!”

他打量她。

过肩长发,黑色长袖毛呢连身裙,五分袖的乳白色斗篷外套,缀着水钻的帅气长靴——如今她的打扮,时尚俏丽又不失女性韵味,绝不会再有人误解她的性别。

察觉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有些尴尬,卷动发缕的动作更急躁了。

“是永玄要我留长头发的,也希望我多穿裙子。”她多此一举地解释。

所以她是因此而改变?

魏如冬心弦一动。“你就这么在乎……那个人的看法吗?”

她在乎吗?夏雪怔忡,好片刻,言语只是无声地在唇畔颤动着:心绪纷扰,如纠结不清的毛线团。

没错,她是在乎,为何不敢承认呢?她非常在乎。

蓦地,有某种奇异的浪潮拍打着夏雪胸海,她悄悄握紧手,很努力地让唇角牵起淡淡的微笑。

“刚刚你让我联想到永玄。”她突兀地说道。

他愣了愣。

“他第一次参观这艘游艇的时候就跟你刚才一样,好奇地东模西模,视线大部分都停留在船上的仪器设备上。”她吁声叹息,羽睫下的水眸似嗔似怨,明灭不定。“他总是那样的,宁可专心玩赏那些古董或艺术品,也懒得多看我一眼。”

“你讨厌他这样?”他问。

“也许……是吧!”她怅惘地低语。“我总觉得他对物品的兴趣远远胜过对人的兴趣,更别说对我了。如果永玄也像你这样会问我这些问题就好了,那我会觉得他至少有点关心我。”

他凝望她。“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错了?”

她一愣。“我错了?”

他转过头,似是逃避她过分清澈的目光。“可能他并不是不关心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

他这是在安慰她吗?夏雪惊奇地望着身旁的男人。自己竟沦落到需要他来安慰了?

她摇摇头,自嘲地勾唇。“今天好像跟你说太多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为什么不该?”他追问。

她叹息。“魏如冬,你最好不要太入戏了。”

他蹙眉,转回视线。“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老是假借你现在扮演的是永玄,便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像昨天晚上那样……”她怱地停住,粉颊微窘地发热。

他察觉她的不自在。“你不喜欢吗?”

“什么?”

“那个吻,我觉得你是享受的,你乐在其中,不是吗?”

“你……”她又羞又恼,用力瞪他。

他浑不在意,单刀直入。“你不喜欢我吻你吗?”

“当然……不喜欢!”她气坏了。他怎能这般厚颜无耻?这不是一个绅士会问淑女的问题,何况——

“你又不是永玄……”

永玄、永玄、永玄!

她口口声声都是“他”,总是拿他跟“他”比较,语气里彷佛满是怀念的况味,但真实情况又是如何?

她真有那么在乎自己的丈夫吗?难道不是她将“他”推入绝境的吗?

她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贞女烈妇的姿态?

魏如冬咬牙,思绪翻腾如潮,墨眸点亮灼灼火焰。他一再命令自己冷静,尖刻的言语仍如冰雹般自齿缝间迸落。“你的意思是除了严永玄之外,没有别的男人能碰你?”

关他什么事?她怒气冲冲。“你又超过了!”

“那江庭翰呢?”他怱然问。

“什么?”

“他就可以碰你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嗓音变调,不可置信地瞪他。“你在暗示我跟庭翰之间有不伦关系吗?”

他冷笑。“有没有不伦,你自己心知肚明。”

这太过分了,他以为他是谁?她没必要向他交代自己跟庭翰的关系!

她懊恼地咬唇。“魏如冬,你凭什么对我摆这种架子?你又不是我真的丈夫,凭什么吃这种醋?”

他闻言,眼神霎时空白。“你说我……吃醋?”

很吃惊吗?她学他冷笑。“你看起来就像这样。”

他倒抽口气。“你这女人,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四道凌厉的眸刃在空中交会,彼此相持,谁也不让谁,慢慢地,两人身上好似都被割出伤口,隐隐疼痛着。

这情景,感觉似曾相识……

魏如冬凝断呼吸,太阳穴附近的血脉陡地剧烈跳动,他不禁伸手压住。

“怎么了?”她惊觉他的不对劲,见他眉峰聚拢,似有些痛苦,强硬的芳心顿时软化。“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们接下来还要相处好一段时间,我希望能跟你和平相处。”

和平吗?

魏如冬讥诮地寻思,待头痛的浪潮稍稍平复后,扬起森冽的嗓音。“我跟严永玄,你讨厌谁更多一些?”

“啊?”她没料到他会这样问。

“你不是说过他那人很自我中心,你讨厌他吗?”

她有说过吗?他又干么记得这么清楚?夏雪怅然。“我只是说『或许』。”

“或许?”他冷嗤。“多么政治化的回答。”

“我对他的感觉,不必向你报告!”她又恼火了。

“你这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吗?”他激她。“我再问一次,我跟他,你比较讨厌谁?”

“你!”她怒呛。

他愕然,她回答得太干脆,他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她亦料想不到自己竟这般无法控制情绪,心神有片刻混乱,言语却犹如有自主意识,自唇间溜逸。“你根本不了解我跟永玄的关系,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

“没错,我或许是……”她困难地寻找合宜的词汇。“有点怕他、气他,有时候甚至恨他,但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是唯一一个男人能让我……这里很痛。”

“哪里?”他不解地追问,直到看见她的手握拳,抚着胸口,愕然一惊。“你是说你的心?”

很可笑吗?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她竟是那样牵挂着一个令自己心痛的男人。

夏雪自嘲地咬唇。“也许你不会相信,不过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令她心痛的男人。”

他震撼地听着。“所以这算是爱他吗?”

“不要再问了!”她受不了地瞪他,鼓起双颊。“魏如冬先生,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幼稚?”

他幼稚?

“好像小孩子。”

像个小孩?

他不可思议地张口结舌。

她望向他,忍不住笑了。“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好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从没有人跟你这么说过?”

他抿唇,一语不发。

“走吧!我可不想象个呆瓜陪你在这边坐着吹海风。”语落,夏雪盈盈起身,率先走人。

他目送她娉婷的倩影,左右不平衡的双眸,此刻眼神亦闪烁着矛盾,一只像孩童般天真地困惑着,另一只,是闾黑无垠的算计与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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