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凝宝说得很慢很慢，并非刻意如此，而是她从没想过要将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会比认错或是变相发誓非瑞明不嫁更需要勇气。
话音落，一室寂静。须臾，乐平夹了只醉青蟹搁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傻呵呵地给她个大大的笑脸，语气轻快，如释重负：“真稀罕，师父居然会说这种话……诶，师父，这算不算油嘴滑舌啊？”
凝宝一瞪眼，抓起筷子找他额头狠狠一凿，凿得他抱头躲到一边哀叫讨饶。
他叫得很大声，却满脸满眼都是笑意。瑞明亦难掩心中喜悦，不顾肩上伤痛，一把揽过那个气呼呼的丫头，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子，轻声笑道：“这可比非我不嫁什么的好听多了。”
凝宝狠剜他一眼，报复似的戳了下他的伤处，看他也学乐平呲牙咧嘴做怪相，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
乐平见她搁了筷子，又不怕死地挪回来，拿手指指着自己额上的红印子，苦着脸装可怜：“师父，你就是这么在乎徒儿的吗？”。
凝宝立马抓起筷子作势要凿，他忙缩回去端端正正地跪坐好，一正本经地道：“多谢师父厚爱，徒儿不才，不敢独占，敢情师父多匀些给我弟弟。他天赋异禀，额如铁石，师父可以尽管厚爱不必客气。”
话音未落，瑞明绕过小几一个虎扑将他压翻，兄弟两个顿时扭作一团。要不是凝宝眼疾手快搬着小几逃离罗汉床，估计这一桌美食就要喂了他们的衣衫。
那兄弟二人于人前的表现虽是比很多老江湖还好，但到底年纪不大，少年的活泼劲儿还没被生活磨干净。他们许久没有这般放肆地“联络感情”，一闹就闹得不可开交。
凝宝看情形，估着他们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便把小几往地上一搁，从挨墙的软榻上揪了两个软垫下来，盘腿坐了，左手蟹腿右手鸭爪，乐哈哈地看他们闹。
那醉青蟹十分美味，淡淡的咸味和酒味将鲜味托得极是突出，可惜天生个儿小，一只单有半个巴掌大，一碟六只，不知不觉就全被她吃个干净。
大约是话说开了心情好的缘故，她的胃口也突然好得不得了，等瑞明和乐平联络够了感情，准备吃点东西补充下面力的时候，他们才惊讶地发现……嗯，他们可以让厨房重新送一桌来了。
瑞明无奈地揉着胳膊出去叫人再准备一次宵夜，乐平整整皱得刚跟酸菜坛子里捞出来一样的衣衫，把小几搬回罗汉床上，却不见凝宝回原位，扭头一看，凝宝还坐在那儿笑眯眯地啃鸭爪子呢。
“师父，请上座。”乐平摆个请的姿势，拼命装正经。
凝宝顺手拿鸭骨头丢他，还笑他是“披了袈裟也不像和尚”。
难得见她这么开心，乐平也开心得很。他有意要将这快乐延续下去，见她起身时身子晃了晃，灵机一动，一个箭步过去扶住她，等她一站稳，他就立马退到一丈之外，右手虚虚做了个扶刀的动作，敛尽笑意，面无表情地将声音压得低沉：“表小姐，请留神脚下。”
瑞明回来瞧见了，微怔之后便忍不住大笑：“是了是了，那家伙就是这个样子的”
乐平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刻意做出副隐忍的姿态，沉声道：“明少爷有何指教？”
瑞明笑得不行，凝宝却一脸茫然：“你这是在学谁呢？”
瑞明一愣，笑得更厉害。乐平眼角微微一抽，故作无奈地抚额叹道：“不是吧，表小姐，这才分别了几个月，你就连我都认不得了吗？”。
凝宝走过去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两遍，又捏着下巴抬头望着屋梁认真回想了好一阵儿，然后很自然地拉过他的袖子来擦掉手上的油污，甜甜一笑，不知有多动人：“原来是卫戍卫副总领啊，久违久违。”
她破天荒不需提点就自觉配合演出，生生弄懵了乐平，连她拿他的袖子擦手他也没抗议，直把个瑞明乐得打跌。
就这般，三个人在笑闹中迎来了第二桌宵夜。这一回八碟内容未变，只生滚鸽粥和甜汤换成了下火消食的陈皮茶和补血益气的红枣莲子羹。
瑞明瞧凝宝吃了不少上火的东西，正想劝她先用些陈皮茶，免得第二天上火喉咙痛。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飞快地把那碟醉青蟹换到自己面前来，二话不说撕下条蟹腿就大快朵颐，还用空下来的那只手按住剩下的那几只青蟹，霸道得像个小孩。
乐平逗她：“师父，这几个月来徒儿跟着您东奔西走，没功劳也有苦劳啊，您老人家行行好，就赏徒儿一条腿儿尝尝滋味吧。”
凝宝扬扬眉，眼波微转，目光轻飘飘在他脸上一溜便回转，俏丽横生，媚眼如丝，竟是美到难描难画，硬把个乐平看呆了。
“要腿儿？”她拿鼻子轻哼一声，唇角微扬，弧度迷人，“你自个儿那两条还不够么？”
瑞明一口茶险些送去给乐平洗脸，乐平却是什么都没听清，只会望着她的脸傻笑。
不知是热的还是乐的，她额上鼻尖上都出了汗，两颊浮起的那淡淡红晕，如上好的蜜蜡染了胭脂，意想不到的妩媚艳丽，让人转不开视线。
乐平呆看了半天，忽听瑞明干咳，蓦然回神，赶紧低头看糕点，顺便开个话题转移注意力：“师父，我从前总觉得你在防着我，今儿才晓得全是我多心。不过……其实要是师父你真的对我有芥蒂，那也是我自找的。”
瑞明没料到乐平会坦白，但他觉得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也不赖，毕竟凝宝的经历摆在那里，实话实说才能真正获得她的谅解，消除她的戒心。今夜已有个好开头，若是结尾也尽如人意，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凝宝没吭气，他便偷偷冲乐平丢个眼风让乐平说下去。谁知道乐平嘴刚一动，凝宝就突兀地笑了一声，身子一歪，脑袋就搁瑞明肩上了：“你既是不想要那南斗王位，为何不跟老爷子直说？老爷子虽然脾气有些暴躁，对你兄弟两个却当真是好得不得了。不说别的，就说这回我带你们出来历练吧，你们真当我能耐大，他没本事找到我们？嘿，他不过是怕你们在府里闷坏了，想让你们在能独挑大梁之前让你们痛痛快快玩个够……我爷爷待我要有老爷子待你们这般好，当初就是我爹娘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离开他半步。”
她眼神迷蒙似陷入回忆中，唇角笑意里多出几分嘲弄：“可惜啊可惜，我命没你们好，坏事都是我的，好事就一次都轮不到……”
瑞明猜不透她的心思，怕她说着说着又难过，忙打岔道：“对了，阿宝，为什么今天你会突然说那样的话，就是在乎什么的……”
他一提醒，乐平也立马跟上：“对啊对啊，流香姐还给我说你只是把我们当成任务，任务完成你就不会再理会我们了，因为……因为你谁都不相信，也从来不肯真的把谁放在心上。”
“嘁我那是不肯么？我是不敢好吧？”凝宝嗤笑一声，坐起来，将胳膊往瑞明肩上一搭，用种懒洋洋的语调说道：“老实说，这不是我第一次承认我在乎谁，只是离上一次已经太久太久，久得我都记不起那个人的名字样貌来了，不过，我记得……”
“记得什么？”兄弟两个异口同声地问道。
她记得……
当她笨拙地跟那个笑起来会让她莫名安心的女人说过类似的话之后，没多久那个女人就被押出王府，扔进北宣大牢的死囚室，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惊恐地流着眼泪，朝握着雪岭刀的她死命磕头，求她放过那襁褓中不晓事的婴孩……
当她木然地带着一脸泪痕和一身血污去向爷爷复命时，他阴沉着脸让她跪在祖宗牌位前，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记住，羽儿，家人之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那个人对你再好，哪怕你有多在意那个人，也不能表露出来。一旦让他人晓得那个人成了你心中的牵挂，便会利用那个人来伤害你……你若不想早早丧命，就不要让任何人成为你的弱点”
那时候她还不懂得他那番话的意思，只会害怕，只会怨恨，只想逃得远远，再也不用看见那个冷酷的老人。
可是后来……
“后来我就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因为……呵，你们别给我说你们不知道为什么打我带你们离了南斗，你们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对，我以前确是没说过我在乎你们，可别人的眼睛没瞎，况且不能确定也可以刺探，只要我在乎你们，我就没办法不急，我看见陷阱了我还是不能不跳下去”
凝宝说到激动处，猛地坐直了，可不晓得怎么回事，脑子昏昏的，骨头也好像都酥了软了，没撑多会儿，她又不自觉地要往瑞明身上靠。
她挣扎了两下就干脆地放弃，重把胳膊搭到瑞明的肩膀上，下巴往胳膊上一搁，眯着眼睛咬着蟹腿笑呵呵地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九喜，还想把七喜八喜也一并杀了吗？”。
乐平一怔，疑惑地看看瑞明。瑞明也察觉到情形不对劲，却很想知道她还要说什么，便笑道：“这个你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你忘了？”
“忘？”凝宝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不，我不是忘了，只是刚才我没全说出来……啧啧，你们不会还没看出来吧？它们虽然不是人，但它们已经变成我的弱点了，而且已经有人利用它们来伤害我了它们没办法像你们一样习武护己身，它们一旦被人用药控制住，它们就不会对我们手下留情要是这次我不杀了它们，下次别人利用它们来伤害你们怎么办？要是你们不想让我伤心而对它们处处留手，别人瞅着这空子对你们下毒手怎么办？嗯？你们倒教教我，要真有那么一天，要你们真的死在我面前，你们要我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