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计划在付诸实践之前无疑都有个美好的初衷。譬如孟雪俊可以解释说当初那个少年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让表妹认清处境，多依赖他一点。但，时隔十几年，那些行为所导致的后果真正摆到他面前来的时候，除了震惊，剩下的只有绝望的战栗。
孟雪俊一直认为凝宝淡然的微笑是保护自己的伪装，无时不刻想让她卸去伪装，然而此刻，如他所愿，她的脆弱和无助全数暴露出来了，他却害怕了。
那是她四岁时的事，还是五岁时的呢？他已记不清当时的情形，她却连细微末节都不曾遗忘。六年来总是用笑脸遮盖所有情绪的女子，原来一直被那样的噩梦纠缠着，至今仍无法释怀。
“别怕，羽儿，表哥不会丢下你的……嘘，乖，乖，是表哥不好，表哥以后不会再吓唬你了。”孟雪俊将已然神志不清的凝宝拉进怀里。柔声安慰着，心中却一片空茫。这样的阴影，这样的心伤，连可以磨平山峦的时间也无可奈何，他又有什么能耐挽回他所犯下的错？
凝宝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埋首于他怀中低低啜泣。眼前似笼了层薄薄的红雾，什么都看不清楚，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处。
他的体温透过衣服沁入她的肌肤，浸到骨子里的寒冷像是也散去了许多。熟悉的淡淡的麝香气味和他的手臂一起紧紧抱拥着她，令她无由安心，只想就此睡去。
可，沙沙的声响依旧在狠狠地磨砺着她的神经，她更紧地偎进他的怀里，哽咽着小声问他：“是不是羽儿太重，把表哥也拽下来了？”
孟雪俊只当她在说胡话，轻抚着她的脊背，勉强挤出点笑来：“怎么会呢？表哥这不是已经把你拉上来了么？不要怕，洞窟很深，蛇上不来的。”
那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似乎从他们没头没脑的对话里觉察出了什么，神色微变，看凝宝的眼神也多了些怜悯。
他伸出手去，正想再渡些真气给凝宝，却见守门的两个年轻男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砰地一声将屋门关上了。
不等他开口斥责，其中一人便结结巴巴地道：“蛇、蛇……很多、很多，都、都进院子了！”
孟雪俊并那黑衣男子皆是一愣。窗外忽然又翻进来个年轻男子，脚落地便飞快转身，单膝跪下，抱拳道：“少爷、温爷，情形不妙，请尽快离开此地。”
“怎么回事？”那黑衣男子快步走过去。
那年轻男子偷瞄眼沉下脸来的孟雪俊，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低声道：“是属下失察，先前竟未发觉……”
忽听黑衣男子不悦地冷哼，约模他自个儿也觉得这时候来做自查反省不大合适，便急急打住，转而用最简洁的语句描述了下他们现在的处境：“回温爷的话，这院子已被蛇群围住了。”
“蛇群？”黑衣男子吃了一惊。到窗边探头朝外看了看，只见竹影摇动，并无异象。风里却夹杂着浓重的腥气，那沙沙声也越来越清晰。
“是，不知从何处跑出来那么些蛇，院外十丈之内几无下脚之处。”那年轻男子抬头瞥眼似已不省人事的凝宝，迟疑了一下，又道：“据属下猜测，蛇群怕是冲大小姐午间带回的那条焰都蛇来的。厨房内还有少许蛇肉。少爷您看……”
“扔出去。”孟雪俊沉声道，“连装汤汁的瓦罐和晾在屋顶上的蛇皮一起。”
那男子应了声是，皱眉扫眼那两个杵在门边不动的同僚，疾步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两人这才赶忙把屋门打开，跟在他后头出去了。
他们刚出去没多会儿，九喜突然一声长嘶，旋即便领着七喜八喜轰轰轰冲进屋里来。
那黑衣男子犹站在窗边聚精会神地听着院墙外的动静，没防着它们会来这么一手。等他反应过来，九喜已蹿到了床旁，一口咬住了凝宝的腰带。
孟雪俊惊得抬手就照它的脑门打过去，它居然不躲不退，咬紧凝宝的腰带，狠命将她往背上一甩，刚好避开了孟雪俊的拳头。
它一得手，立马调头低吼一声。七喜八喜如同得了命令，飞快地转过身去，人立而起，一熊一边，将赶回来阻拦的两个年轻男子撞得朝后倒飞出几丈远。
而九喜就趁着这点空当，嗖地从它们俩中间穿过去，到院门前，猛地举蹄朝门板砸下！
那门板早先就遭过一次凝宝的毒手，虽是修补过了，可仍是硬不过双角吊睛兽的铁蹄，只挨了一下便整扇朝外翻倒。
门板刚落地，周遭便唰地竖起来无数棍子一样的东西，“嘶嘶”之声此起彼伏，在静夜里尤显诡异。
九喜却不管不顾一脚踏到倒地的门板上，嘶吼一声。驮着凝宝，带着跟过来的七喜八喜，一路踩蛇摧草往谷外疾驰而去。
孟雪俊回过神来，当机立断：“追！”
他和那黑衣男子一前一后冲出去，余下的三个年轻男子对外头的蛇群有些惧意，犹豫片刻才跟上去。
好在九喜的蹄子不是吹的，七喜八喜下脚也颇有分量，楞从包围圈里开出一条路来，省了他们不少事。
九喜才不管他们追是不追，一个劲儿朝前跑，觉着凝宝快要滑下去了，便一个急刹把她甩到地上，紧跟着一口咬住衣服又给她丢回背上去，弄得她七荤八素想不醒都不行了。
脑子还昏着，眼睛仍旧看不清楚东西，凝宝下意识地抓紧九喜的长鬃想要坐起来，却因着颠得太厉害，她有劲儿也使不上。
这样的旅程实在太折磨人，不大一会儿，凝宝就给颠得无法遏制地哇哇大吐。
中午被那一句“为着你好”刺到痛处，她午饭只吃了两三口便拂袖而去，下午干脆不吃，免得她一个忍不住就把气撒到孟雪俊身上。是以这时候能吐的该是只有她晚上喝下去充饥的那两碗温水才对。可……
夹杂着浓重鱼腥味的黑青液体不断随着风势朝后飞去，在蛇群中引起一波又一波的骚动。盏茶工夫后，暗红的血块触地即碎，让空气里多出一种古怪的铁锈味儿。
待得凝宝连凝结成块的淤血也吐尽，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痉挛时，九喜已把她带到了上午猎杀那条巨蛇的地方。
枝叶和藤蔓扭结在一起，将月光挡在林外，林子里依旧静谧得吓人，连树叶飘落的声响也清晰异常。
九喜似乎来过此处很多次，黑暗根本挡不住它的脚步。它驮着凝宝轻车熟路地绕过护潭的怪石，瞥眼隐隐散发出微弱白光的岩洞。蓦地一抖身子，将凝宝摔进寒气四溢的水潭中，自己随后也跳了下去。
凝宝冷不防被丢进刺骨的冰水里去，心脏只差一点就停摆了。她清醒是清醒了，可是连着灌了几口水，脑子里嗡嗡乱响，胸口跟就要炸开一样难受，容不得她多想。
凝宝胡乱划水往上浮，好容易从水里冒出头来，气还没喘匀呢，九喜低头一看，啧，都没洗干净咋就出来了呢？抬蹄子照腰一下把她又给踩到水下面去了。
看水里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它还挺乐的，仰头长嘶一声，意思是：好好洗个澡吧，洗干净点。把身上那股子老蛇臭气洗没了，出去就不会招小蛇了。
它就没想过，凝宝又不是吊睛兽，哪里领会得了它这番意义深远饱含善意的劝诫？
可怜凝宝在水底下憋气憋到脸白唇青额角血管鼓凸，却只能咬紧牙关反手去推九喜的蹄子。推了半天推不开，她又气又急又难受，眼前一黑，竟然活活被憋晕过去了……
当最后一个水泡咕嘟嘟蹿上来的时候，九喜已经洗得差不多了。它挪开蹄子慢吞吞上岸抖毛，抖了一会儿，发现凝宝脸冲下浮上来了，便过去拿脑袋拱了她两下，不见动静，再拱两下。拱了十来下都没反应，赶忙咬住衣服把她拖上岸来。
看凝宝不动弹，九喜就拿蹄子帮她翻个身、再翻个身、继续翻身……啊哟，不好，“扑通”一声，她翻进水里去了。于是九喜急忙把她重新叼回岸上来，见水滴个不停，她又不肯自己起来抖毛。便咬住了她的腰带，狠狠地抖啊甩啊抖啊甩啊……
忽然间，一道黑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着九喜的鼻尖过去了。
九喜当即大吃一惊，条件反射地松口，跑到潭东侧一方巨石后躲好，偷偷模模地看着脸部直接着地的凝宝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只见她一手捂着鼻梁，一手捂着肚子，扭头瞪着它这边，弓腰把灌了半肚子的水一点点吐出来，一面表情狰狞地告诉它：“九喜，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变成吊睛兽肉火锅……真的，我不骗你。”
这货撂完狠话，把水吐干净了，甩甩手踢踢腿，舒展了一番筋骨就嘿嘿冷笑着冲九喜走去。
走到一半，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停下来想一想，是怎么到这地方来的她记不得了，但真气乱行的痛苦却多少还记得些，便暗运真气试了试，又运足劲力一拳砸向旁边的怪石……
一声闷响，那一人多高的石头立时碎做指甲大的小块，四散飞溅！
右脸颊被石屑刮出道小口子，凝宝也不觉疼痛，只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连红也没红半点的拳头，半晌，惨笑：“这不是怪物，那什么才称得上是怪物？”
话出口她便愣住。九喜还没弄明白为什么它好心把巨蛇的内丹让给她吃她还不高兴，凝宝已蓦地蹿到它面前，一拍它的脑袋，轻巧地跃到它的背上，沉声道：“回去，快！”
上一次她不记得，祈火教便死伤近千人，这一次她不记得，孟雪俊……
她确是讨厌他，讨厌到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觉得他居心叵测。但，还没那个地步，她还没讨厌他到他死在她手里她仍能无动于衷的地步！
九喜不明所以，凝宝让它回去，它便回去。在林子外转来转去始终不敢入林的七喜八喜一见凝宝和九喜出来了，登时大喜，反正毛多皮厚不怕蛇咬，轰轰轰跟着九喜又一路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