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这日，林三多的婆娘彪婶又来贾府看姑娘来了。
“姑娘，您看着，这是咱们府上本月的开支账册；这是本月与各家的来往礼单。”
“怎得送我这儿来了？”小黛玉一边接过，一边好奇问道。
“往常我和我家老头子拿主意就好，现在少爷姑娘来了，自然要给少爷姑娘看的。咱们尔玉少爷说，‘你们先给姑娘誊一份送去，她回过来的，再给我看一眼就是了’。这不，我就给姑娘送来了”
彪婶说完，接过银瓶亲自递过来的茶，心里便瞧上了银瓶。进门时，她一眼扫过屋里几个丫鬟，就知道这两个最大的仪态最不凡的，必然就是先太太身边出来的那俩。尔玉少爷叫把账本给姑娘送来，但姑娘才这么大点儿，想来，是想叫姑娘学学罢了，而教姑娘的，必就是这两个大丫头了。
这样的才干品行，又这么知书达理，差不多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呢尤其这个银瓶姑娘，眉目间瞧着是个爽利的，合自己的胃口。若是能娶回家去……
自己家多少也是有些体面的，想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这样，下次押东西，就叫福小子来吧其他的，等出了太太的孝，再做谋划。
筹谋已定，彪婶对银瓶笑得越发和蔼了：“多谢这位姑娘”
银瓶不知就里，但底下婆子们的讨好，她是看惯了的，也不以为意，只笑问：“尔玉少爷在家干嘛？官做得可顺？可有念着我们姑娘？姑娘都好一阵子没见过她了呢”
哪里是我没见过他，分明是你想他了小黛玉暗暗吐槽，心中却开始发愁，难道真把银瓶送给尔玉哥哥做妾？做妾能落个什么好可别人，她哪可能心甘情愿嫁了？罢了，大不了先留着她吧。
彪婶不知道小黛玉的愁苦，更不知道银瓶话里真意，听了银瓶的抱怨，只当是姑娘的意思呢
“哪儿的话，再没比咱们尔玉少爷更好的哥哥了真是，比个嫡亲的兄长也不差什么咱们尔玉少爷是堂侄子，为太太服的是大功服，只五个月就能出孝。出孝那天厨房揣摩上意，学了别人家的样子，送了满桌子酒肉上去，却全给退回来了。尔玉少爷说，姑娘还在食素呢，他看着腥肉，也没胃口，就叫厨上还像之前那样就好。这些天，竟果然滴酒不沾，一口肉没尝呢”
“姑娘你说说，咱们这位侄少爷，是不是比个嫡亲的兄弟心疼人了？”
这本是个小事，但没几个堂兄做到这个份上，小黛玉自己都吃素吃烦了，以己度人，尔玉哥哥就这么能耐得住？小黛玉是自愿为贾敏妈尽一份心，尔玉哥哥仍然食素，却是为了陪自己呢
如此，小黛玉果然感动了，只她还要抱怨两句：“又没人逼他，做什么这个样子？他不比我终日闲闲无事，还要操心那么多公务呢。他的心意，我领了就是，却不用这些形式了，你叫他保养身体为上”
“哎，我告诉少爷就是了，只他听不听，就不能保证了。”彪婶见没叫主家兄妹生隙，就放了心，转而说起礼单往来的事。
“对了姑娘，因着姑娘少爷进京，不少旧交都送了礼来，也有少爷的同僚同年同窗送的礼。其中给姑娘的，咱们挑了几样看的过眼的，一并给姑娘送来了，姑娘不妨看看，这是单子。又，咱们拟了给各家的回礼单子，请姑娘过目”
小黛玉便开始看礼单，看了半晌方才扫完：“程家是哪家？怎得来往都比别家的贵重？”
“姑娘不知，这程家是咱们苏州的老亲戚，祖上联过姻。他家前两代落魄了些，家人各寻营生，便又渐渐起来了。送礼的这房，他家老爷是个书商，买卖做得很大，人都说‘无程不读书’呢咱们老爷不是奉皇命编了套书嘛？就是他家承办的印刷”
感情，就是当年满月宴上听得最认真深情最激动的那位程太太家呢小黛玉马上反应过来了。只是，凭这个，还是不值得自己家另眼相待啊
小黛玉的疑惑明明白白写在眼里，彪婶自然看到了。
“姑娘别急，我慢慢说。他们家的大少爷，这科也考上了，是二甲，因为同是苏州的，就和咱们尔玉少爷走到了一块儿，少爷对他很是另眼相看。这是其一。”
“其二，林程马上要联姻了他们家和咱们三房的溪大太太最相得，为着生意的事，平时没少来往。这一来二去的，熟了，程太太就看上了林家的家风，起了结亲的念头。咱们溪太太呢，也觉得他家大姑娘出挑，性情大方柔顺，配苜哥儿最好，也就不介意他家是商户了。两家对上眼了，就此留了心。”
“如今人家大少爷中了进士，两家正好配的上了，程太太不怕闺女将来被人挑剔出身了，便终于点了头，两家的事，算是定下来了。”
神马？傻傻的苜哥儿已经有媳妇啦？小黛玉惊了。
“那兰哥儿呢？还有尔玉哥哥？也都定下亲事了吗？”。
彪婶看了小黛玉的反应，恍惚忆起了自己小时候。呵呵，天下的妹妹大概一个样吧，都怕哥哥娶了嫂子忘了自己。
“兰少爷么，只怕河太太也有了稿子，单等着尔玉少爷呢”
“尔玉少爷那里，却没听到什么消息。”彪婶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眯眼，又一拍大腿，“对了，听说工部吴侍郎很欣赏我们尔玉少爷呢，吴侍郎家正好有位正当年的嫡小姐”
小黛玉听了，忙去翻礼单。果然，他家送得很贴心，给尔玉哥哥的，初看不显，再看，好么，连步联升的朝靴靴垫儿都有
工部，侍郎，不正好是二舅舅的上官吗？怪不得，自己这么得罪了二舅母王夫人，又没给他宝贝儿子好脸色，她竟然没来做什么原来，还有这层顾忌啊
小黛玉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吴家一番，这算是帮了自己吧？但是，王夫人不闹事，我怎么好找借口回家啊
还有，竟然有人盘算着拐走我家哥哥们，呜呜，高兴不起来
于是，小黛玉接下来就有点儿心不在焉，只草草看了礼单，吩咐彪婶：“这几个尔玉哥哥的同年，我看着来的礼，像是家里略有不足的。你回去再查访一下，核实了，若果真如此，回他们的礼，就去掉两件玩器，换成锦缎等物，再加上一套上好的碟碗杯盘。”
彪婶听了，惊讶姑娘竟是自己拿得主意这些虽粗浅，但就她年纪来说，够了不起的了连自己，不也忘了这层嘛
她掩下惊讶，老实听了，再不敢轻视这个小姑娘了。当然，她自忖没做亏心事，姑娘看得懂看不懂，库房账册等，都是不怕姑娘少爷盘查的。不过，姑娘的没精神，她还是看得懂的，便快手快脚收拾走人了。
彪婶走人了，小黛玉就摊软了身子，在椅子上七扭八扭，没个形状。偏哪个姿势都不舒服。
不舒服的，还有两个，而且，她们的不舒服，比小黛玉更甚。这两人，就是屋里的大丫鬟银瓶，和二等丫鬟翠翠——张嬷嬷的小孙女。按资历，按关系，翠翠本都该升为一等丫鬟的，却不知为什么，叫张嬷嬷亲自压下来了，只是个二等，听凭大丫鬟们差遣。
银瓶烦燥的很，怕冲撞了姑娘，就借口去厨房离了屋子。她好容易寻到一个僻静处，正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谁知道竟然已经叫人抢了先。定睛一看，银瓶立时恼了。
“哟，这不是翠翠吗？啧啧，竟然在掉金豆子呢可别掉了，再掉，送簪子那位，可改心疼了”
“呵，瞧我这健忘的，侍郎家小姐瞧上他了呢他马上要娶娇妻了，怎么会再来给你送簪子呢？你可不正该哭一哭嘛”
翠翠在外间听了彪婶的话，就跑这儿伤心来了，谁知道又撞上这个煞星。只是，这会儿，看到她，瞧她和自己一样，翠翠反而没那么伤心了。
当下，翠翠也不理会银瓶姐姐的阴阳怪气，只喃喃道：“可不是，他都要成亲了呢以后，他就是别人的了，再不能供我肖像了”
“他既然对我没意思，当初为什么偏就叫我遇见他呢？遇上了，为什么他偏要给我个簪子呢？要是没有当初，该有多好”
银瓶听了，不忿地“哼”了一声，“我也恨呢恨我自己，当年为什么就那么好心，给你个簪子，叫你得遇这番机缘你好歹还有个簪子做念想，还想怎样？再说，你真舍得没遇见过他？”
翠翠一怔，复又叹道：“舍不得”
“是啊，怎么舍得不遇见他呢？他这么好，这么好，像太阳一样，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耀眼的男子了”银瓶抬头迎向正午的太阳，刺得眼泪唰留下来了。
翠翠却低头看向脚下的小草：“可是咱们只是他脚下的草，他无心一过，就折了咱们半生进去。”
“不怕姐姐笑话，我是肯给他做妾的，但凡他对我有一点儿意思，我都肯跟了他，哪怕一辈子做通房丫鬟，我也肯但是，他第二次来扬州时，我逃出家门，过五关斩六将，兴兴头头到了他跟前，他却说‘你是谁？’”
“你是谁？呵呵，你是谁？我当时只觉得掉进了冰窟窿里，连心都冷透了，就没站稳，身子晃了一下。他也没扶我，但偏偏，我瞧见了，他眼睛闪了闪。于是，我知道了，他故意装不认识我。”
“姐姐，你说，他是不是该死的温柔？连拒绝个丫鬟，都这么费心力别人家，直接收房了的有，睡了却不收房的更有便是个正派不贪美色的，也多正气凛然的把人骂回去。只有他，这么费劲巴拉的演戏”
“所以，我决定叫他好过点儿，以后就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了。可是，我却再也忘不掉他了”
翠翠说着，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她手下拨弄的那棵草上，洗的那棵草越发的青翠欲滴。
银瓶的眼泪，却叫太阳蒸干了。只是，她越发嫉妒起小翠翠来。为什么，她就能得到这么多？为什么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因为她出现的早？还是因为她把心意摆在了他面前叫他知道了，而自己却藏得太深太好？
她有一股冲动，想直接冲到他面前去，告诉他自己心慕他很多年了可是，他会怎么样呢？他绝不会纳妾的，苏州林家那边的传统，连自己都有耳闻呢
他既然不会收了自己，那，他会像对翠翠那样，温柔却直白的拒绝自己吗？他对自己无意，这是明明白白的。每次见面，他总会笑着叫姐姐，目光与行止间，没有半点暧昧，就像真是个弟弟一样。恐怕，他还不知道，其实是他比较大吧可是，每次听他甜甜叫姐姐，自己就不舍得告诉他真相了。
银瓶对着太阳，闭上了眼，嘴角绽开一个笑窝。
半晌，小翠翠先收拾了情绪，开口道：“银瓶姐姐，放手吧，不要打扰他他心很软的，我们这样，只会叫他苦恼。我决定了，听从祖母的安排，嫁个好人，养几个孩子，好好过这一辈子”
“你甘心？”银瓶犀利的目光看过来。
“总会甘心的。”小翠翠轻轻道。她吸一口气，仰脸：“说不定，哪天我就忘了他呢”
“当然，不可能真的忘了这个人这些事，只是想起来了，也只剩下淡淡的遗憾和朦胧酸涩而已。这是我祖母说的”
银瓶正念着那句“总会甘心的”，突然听到“祖母”字眼，吓了一跳。
“张嬷嬷没骂你？她还给你讲这些？”张嬷嬷可是个老古板啊
“我母亲骂我了，祖母没有。祖母只是抱着我，叫我哭，说哭完就好了。你看，果然是这样，我哭完就好了”
小翠翠嬉笑着说完，走到银瓶姐姐跟前，抱住了她：“姐姐，你也哭吧，哭完了，就叫他过去吧嬷嬷说，女子得爱惜自己，没一个男子值得女子为他自苦。虽然我觉得他值得，但是，我们还是不要那样的好。就是为了他，我们也该好好的，开开心心的”
“所以姐姐，你也丢开手吧”
银瓶紧紧回抱住小翠翠，第一次觉得，当年拿根簪子，还是很该送出去的银瓶没有哭，但小翠翠的肩头，不断有雨滴落。
不远的墙壁转角处，小黛玉带着团子雪雁，出神了很久，又蹑手蹑脚地回去了。（421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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