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识君(上) 第二十二章

作者 : 蔡小雀

凤翔府,古号西京,治下有五万八千多余户,三十八万四百六十余口,下领天兴县、扶风县、宝鸡县等九县,山川丘陵占地辽阔,城县富饶繁华热闹。

因着也是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因此在南依秦岭、北临渭河的盩厔县便是大营的驻紮之处。

盩厔(周、治)乃山川曲折之意,正所谓山曲为盩,水曲为厔,盩厔县距离黑山不下百里,徐家五百弩兵就秘密驻防在此。

五百弩兵首领为孟隼,是昔日徐侯十八鹰卫之一,身形高身兆面容冷峻,能开三百斤重弩,自五年前授命镇守盩厔县以来,领着五百弩兵深居山中,一旦重弩健马、精兵铁骑出动,便如雷霆闪电震撼大地而来,却沉默无情地绞杀歼灭所有敌军。

战事结束后,五百弩兵会在断臂残肢屍骨遍野的战场上,默然迅速地将不幸战死的兄弟捆回马上,而后整支队伍再度如同黑夜的影子般飞驰消失……

徐家弩兵从不在结束的战场上停留,也不掳掠捡拾敌军的战利品甚至是敌人首级,好回去向上级请功。

他们犹如主人手中势如万钧疾射而出的巨弩重箭,射穿敌人心脏,完成任务是他们唯一的使命。

这样一支传奇的靖塞重弩军,却是誓死效忠于徐侯麾下,楚宣帝每每想起就郁闷愤愤难当,在一方面垂涎于他们可怕的战力之际,又一方面深深为之畏惧、忌惮。

楚宣帝内心深处尤其恐惧,如果靖塞弩军知道了小舅舅的死因……那么他们绝对会和其他忠于小舅舅的徐家军一样,立刻就调转枪头来对付他这个皇帝。

不能忠诚臣服于他的军队,再剽悍再武力强大也是他的附骨之疽,自然是要想方设法铲除殆尽的!

尤其靖塞弩军的首领孟隼,他本就是徐侯铁杆子的心月复,行事内敛低调却精明狠辣,楚宣帝当年就曾亲眼看过孟隼是怎么动手处置背叛者的。

千刀万剐之刑,尚不足以形容之。

所以楚宣帝甚至不愿意打草惊蛇,以皇帝的名义对靖塞弩军进行调遣换防,而是远在京城小心翼翼地悄悄命人盯着靖塞弩军,平时则多加赏赐赞扬,做出一副爱护倚重之姿。

楚宣帝要让孟隼和五百弩兵觉得,虽然小舅舅不在了,可徐家还有他这个亲外甥,徐家的“根儿”没断!

这日,潜伏隐匿于秦岭山中的孟隼收到了军中的飞枭传书,他拆开了那只桐油所封的细竹筒,展开一看,神情露出了一抹冰冷讽笑。

“头儿?”那名高瘦矫健的哨兵看着自己刚刚呈上的传书,面露担忧。“是坏消息吗?”

“周扬给我们送来的是『好消息』,可他暗地里打的如意算盘,恐怕不知要将我们靖塞弩军打包了送与谁?”孟隼似笑非笑,将传书随手抛给哨兵自个儿看。

自徐侯过世后,他们徐家靖塞弩军就像是没了神魂和主心骨,可也在那一瞬间全军越发团结凝聚,随时提高戒备。

因为在所有兄弟肝胆欲碎哀毁骨立地为主子戴重孝的一个月后,他们憔悴得彷佛整个人死过了一回的头儿,某天突然号令五百弩兵齐聚山中灵堂前,对他们宣布——

“我怀疑,主子并非死于伤病不治。”

此话一出,不啻晴天霹雳,所有兄弟刹那间脸色惨白,而后全狂怒至极地疯狂鼓噪了起来!

“头儿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主帅难道……难道是被人害死的?究竟是哪个混帐王八蛋敢对我们主帅动手?老子屠他全家!”

“我就说主帅怎么可能会被区区小伤病就……”一个彪形大汉已经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满面悲痛又狰狞。“到底是谁?是谁谋害我们主帅?”

“头儿,我们要报仇!要为主帅报仇!”

“报仇!为主帅报仇!”

“——对,誓死复仇!”

五百弩兵齐声发出的悲愤怒吼如巨雷轰轰,在重石凿出的宽大山洞中不断震动得碎石扑簌簌而落……

“兄弟们冷静!”孟隼嘶哑低沉的嗓音穿透而来,霎时镇住了所有人的狂吼。“——我已有疑心的对象,可目前我们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头儿……”

孟隼冷笑。“眼下,只怕那人正牢牢盯着我们,等着我们有所动作……这一动,就称了他的心,有理由借口夺兵权,甚至全面诛杀!”

五百弩兵都是多年来英勇善战的徐家铁骑,期间经历无数生死艰难,刀剑不完全都是来自前方,还有许多想趁机打压、削弱他们战力的“友军”,甚至还有在军饷和战功上克扣夺取做文章的“上官”。

非置身其中之人,当是无法想像在宦海浮沉及军旅厮杀中,还要面对丑恶贪婪狠辣的政客算计,是种多么地悲哀和愤懑。

可幸好他们有主子在,徐帅总是全力扞卫他们的权益、珍惜他们的性命,徐帅带的兵、打的仗,永远是折损最少的……

正因为能拥有这样爱兵如亲子如手足的主子,他们便是抛头颅洒热血捐弃此身,也不惜一切想跟随着主子打胜仗,成为护国安民的百战之师,徐家的骄傲!

“头儿,我们都听你的,只要能为主帅复仇,就是要我们只能先装龟孙子憋在这里不见天日都行!”

……而后,他们五百靖塞弩军便沉寂了下来。

半年过去了,他们在头儿的组织下,分派弩兵轮番出山潜伏在凤翔府各兵营,甚至伪装成下人混入节度使、知府知州等要员府中探听消息。

每到休沐时,再迂回回到山中分享情报,从中摘取、拼凑重要线索。

渐渐地,很多破碎隐晦的东西终于浮出台面……

半年来各地军队的调度、官员势力范围的染指或交换,甚至朝中暗潮汹涌的种种,都离不开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五百弩兵包含孟隼越调查,越是心寒愤恨——

“怎会是他?”

“如若是他……”

弩兵们脸色青白交错,浑身冷汗涔涔,虎眸却是无法抑制的赤红狂躁了起来。

“若是他,”孟隼盯着面前铺在大书案上的诸多线索纸张,目光冰冷深沉仇恨。“就算我死后无颜和老元帅、和主子黄泉相见,我也要拼却这一条命,亲手弑君——他,身上没有资格流着徐家的血!”

“头儿,算上我一份!”

“我也是!”

“还有我,还有我!”

五百弩兵都是昔年因战乱离散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被徐老元帅命人带回徐家军抚养长大,跟着徐家老兵们模爬滚打读书习武,成为新一代的徐家生力军。

大楚五十万徐家军,其中十五万名披肝沥胆、忠诚不渝的亲兵,才是徐家真正以一当十的精英。

其他三十五万军人虽也忠诚果敢,甘于追随、信服徐帅的领导,可只要楚宣帝手中虎符一出,他们依然会听令于皇帝,回归成一支朝廷的军队。

孟隼知道,单凭五百弩兵,是无法杀上皇庭直取楚宣帝性命,所以他开始设法和其他各据天南地北的徐家军联系,尤其是他们十八鹰卫。

十八鹰卫中的陈乌和杨鸶殁于侯府,楚宣帝对外宣称是殉主而去,赵鹰远在西北大同府统领五万徐家步兵,高鹉和颜鹳分别在太原府和陇右都护府,各领两万徐家军抵御虎视眈眈的外族。

黄鹄在邻近大理、西南夷的建昌府,奉徐帅命,率一万徐家军在此落地生根,以夷制夷。

莫鴒留在邕州边界镇守,防交趾国入侵,金雕则走丝路为胡商,负责经营海上商路的丹鹤两年前便领徐帅令,带一千徐家军悄悄出了海……

其余几名鹰卫隐于何处,又领了怎样的秘密任务,唯有主子徐帅知晓,但孟隼盘算着露于台面上的这些鹰卫兄弟和近十万徐家兵,若能联合筹谋、倾巢而出,想一举为主子报此大仇亦非难事。

只是孟隼这半年来在暗暗接触昔日兄弟时,却也隐约察知,有的人……已然信不得了。

在未能模清楚他们之中究竟有谁投了楚宣帝,成了内鬼之前,他都要步步为营,绝不能露出任何一丝异样来。

——可没想到,楚宣帝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半年后就把主意打到他们靖塞军头上来!

黑山黑龙寨位于金州和凤翔府交界上,金州卫所和凤翔府卫所多的是军士或府衙捕快可以会同剿匪……区区山匪,几时轮得到用上他们靖塞弩军了?

杀鸡用了牛刀,岂不贻笑大方?

若说这当中没有诡密,恐怕连刚刚新进的兵苗子也不信。

“头儿,既然姓周的挖了坑要给我们跳——”

“靖塞军无令不得出。”孟隼微笑,冷眸闪闪。“正好,咱们也受够了在凤翔府和新帝眼皮子底下受人监视掣肘,此番便借着这场『戏』名正言顺换防出山,届时山高水长,猛虎出柙……想再圈住我们,就难了!”

靖塞军出动奔袭黑山,剿不剿匪、剿的是匪亦是兵也另说,但只要出了凤翔府,他们就能随时消失在人前,隐匿踪迹。

一滴水落于汪洋大海之中,楚宣帝便是想明令天下追杀,那也得他手下那些蠢货追得上才行。

哨兵听得浑身热血沸腾,忙问道:“头儿,那我马上跟兄弟们通知去,该收拾行囊了?”

“好,也把所有谍报兄弟都招集回来,带上马匹重弩钢矢和钩镰长枪,所有细软等都埋于我们三个月前秘密在邻山挖掘的暗道中。”孟隼沉声道:“其余的,都砸了扔进山谷里……便是一只碗碟也别便宜了那些畜生去!”

“是!”哨兵兴高采烈地领命去了。

寂静寒冷的秦岭山林中,孟隼却彷佛没有感觉到扑面而来如冰的山风刺骨,只是重复看着周千户写来的那纸密信中,格外强调的一行墨字——

……金州卫所自当奉靖塞军为首,弟扬身受皇恩,亦不敢有负圣上垂问。

孟隼眉宇间的嘲讽和冷意越来越深。

这一句话,便是怕靖塞军不愿受小小的金州卫所调派驱使,拒绝此次参与剿匪之行,所以特意拿皇帝来压人。

……周扬,可惜了。

就在此时,他蓦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可经历了几日夜大雪后的古松密林,只见四处白茫茫一片,就连鸟兽也因着畏冬而绝迹,静得恍若连时间都凝结了……

孟隼深深吸了一口气,莫名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而后举步往隐营方向走去。

上部完,请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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