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带福来 第四章 黯然神伤的拒婚

作者 : 风光

直至过了元宵,赣州府知府陈允冲才姗姗来迟,一来就摆足了官威,嫌弃长宁县的驿馆太过老旧,非得住到县里最华贵的客栈里,每天好菜好酒的伺候,还特地让随从去青楼召来头牌,陪着他游山玩水几日,他才像玩够了,下令相关人等准备开堂。

这其间林敏德不只一次相请陈允冲尽快开堂审理宋银荷案,但陈允冲不是头疼就是脚痛,最后干脆直接大骂林敏德不体恤上官舟车劳顿,顺便叨念杀人嫌犯林昇仍未寻获云云,仍兀自吃喝玩乐,弄得林敏德一点法子也没有,还要担着来自宋家及百姓的压力。

他都忍不住怀疑,这陈允冲是不是刻意拖着时间,放任谣言扩大损害他的官声。

不过就算是大冷天的,尸体存放也有个极限,好不容易等到陈允冲松了口,林敏德立刻安排开堂,所有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而不该通知的人,自己也都打听到消息,准备那一天好好来凑个热闹。

到了开堂的日子,县衙外可谓人山人海,陈允冲坐在大堂主位,一旁坐的是林敏德,堂下跪着宋家人,黎大郎跪在最前头,林晋也在一边旁听。

常宁县城在林敏德的治理下,治安一向良好,所以宋银荷在家被杀,算是轰动一时的案子了。

在衙役的杀威棒击地大喝威武后,陈允冲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黎大郎抬起头来,悲愤道:“草民黎大郎,是死者宋银荷的表哥,草民在堂上说的话,皆是代表宋家,要状告县太爷之子林昇入室杀害宋银荷……”

他叨叨絮絮的将那日为何去宋家,见到宋银荷倒在血泊里,而林昇就站在厅里,他惊叫引来隔壁的家人,众人发现宋银荷已无气息,欲抓住林昇,林昇却挣月兑了他们朝外跑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黎大郎说得很是生动,声泪俱下,不仅围观百姓听得唏嘘,陈允冲也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竖子林昇,杀人越货又畏罪潜逃,罪无可逭……”

这是一开堂就要结案,连问都不问的意思?林敏德暗自恼怒,不由插口道:“陈知府,嫌疑犯家属尚未答辩,岂可就此定案?”

陈允冲横目于他。“在场嫌疑犯家属,不就是你林敏德?难道你真如百姓所言要包庇你儿子?”

林敏德按下怒火,尽量理智地道:“此案由陈知府审理,岂有下官包庇之余?且依律嫌犯若不在场,家属可代为答辩,下官便是嫌犯家属,不能因为下官身为知县就不许下官答辩吧?”

陈允冲被这么顶撞,还是被自己的下属,一下子面子下不来,但他又不占理,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硬来,不由愠怒地说道:“好好,本官就让你答辩,这桩案子本就罪证确凿,看你能辩出什么来!”

“谢陈知府。”林敏德冷冷一笑,由座位步下堂中,朝着黎大郎问道:“黎大郎,我如今是嫌犯家属,为林昇答辩,你可以不将我当成知县。”说完,他定定地望着对方的眼。“我问你,你在进入宋家时看到的,是宋银荷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而林昇立在一旁,对吧?”

黎大郎想了一想,方才证词的确是这么说,便点了头。“对。”

“也就是说,你并未亲眼看到林昇动手杀了宋银荷,只是因为林昇刚好站在那里,你便猜测林昇就是凶手?”

“他……他若不是凶手,站在那里做什么?”黎大郎没有落入林敏德言语的陷阱,机警地答道。

“如果说他是听到宋银荷被杀时的动静才闯进宋家,又或者是他根本意识不清,被人刻意带进去?”林敏德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黎大郎,想从他眼中看出有没有一丝心虚。“我问过宋银荷死前一晚与林昇一起喝酒的友人,他们皆称与林昇一起喝到丑时左右,当时林昇醉得不省人事,如果按仵作的说法,宋银荷是在卯时左右的时间被杀害,那么林昇应该仍在酒醉,没有杀人的能力才是。”

黎大郎一下子答不上来,陈允冲却是清了清喉咙,打岔道:“林敏德,你说黎大郎因为林昇在场所以猜测他是杀害宋银荷的凶手,但你所言也都是猜测不是?并不足以做为林昇不是凶手的证据。”

宋家人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黎大郎尤其激动,直点头道:“知府老爷英明,他、他说林昇醉倒无法杀人,也是猜测的啊!”

“好,你们皆说我猜测,我也的确是猜测。”林敏德这次看向了陈允冲。“但为何我做的猜测陈知府就不采纳,但黎大郎的猜测,陈知府就断定是真的,林昇就一定是凶手呢?”

陈允冲脸色一沉,目光阴冷了起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林敏德趁着陈允冲尚未反应过来可以用官职压他,又很快接着说道:

“再说另一桩。宋银荷虽是被杀,但她身上除了致命的刀伤,没有任何外伤,死亡当时连发髻都没有乱,是否可判断这杀宋银荷的是个熟人?”

陈允冲这次反应快了,直接说道:“你该不会想说宋银荷不认识林昇?如今宋银荷已死,林昇又不在场,这种说法死无对证,本官是不信的!”

林敏德淡淡说道:“启禀陈知府,下官并没有要说服任何人相信宋银荷不认识林昇,下官要表达的是,死者的状态应由熟识者所杀,不知陈知府同不同意这种说法?”

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连个完全没有办案经验的平头百姓都会认同,所以陈允冲即使不想回答,也不由冷冰冰地说道:“确实如此。”

“既然如此,那杀宋银荷的凶手是谁,便呼之欲出了。”林敏德紧盯着黎大郎,说道:“陈知府带来的仵作前日也亲自验过尸,发现那宋银荷发髻上留着半截花簪,据我所知,那花簪并非被折断,而是那花簪本身就是一种特殊暗器,死者在死前将花簪的部分发射出去,才会只留下半截。”

陈允冲好像意识到什么,脸色骤变,却仍质疑道:“你怎么知道那花簪是暗器?”

“因为那花簪下官的夫人也有一支,并且下官认识那制作花簪的人。”林敏的语气变得强硬。“木家杂货铺的东家木小桐,我已请她来到衙门内作证,可否请大人通传?”

林敏德此举并未事先通知陈允冲,无疑直接杠上上级,但林敏德别无选择,陈允冲此次前来,很显然就是刻意透过林昇的案子来构陷他,既然如此,难道林敏德会傻到不想办法自保?

请出木小桐亦是不得已,当然她也可以不出现,但这样证据力就弱了许多,当林昇前去相请时,她二话不说就答应,这份情义,林敏德记下了。

“传。”陈允冲黑着脸道。

不一会儿,木小桐由后头被衙役带了出来,先是一番身分查验的询问,陈允冲故意用着凶狠的语气,甚至语带恐吓,但木小桐早有心理准备,表现得不卑不亢,而她的身分在场百姓也几乎都知道,没有作假的可能,陈允冲只能由得她说明那花簪的事。

要说木小桐真的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但当她本能的望向林晋,林晋几不可见她朝着她点了下头,她便鼓足了勇气,有条有理地道:“宋姑娘头上的半截花簪,确实由我亲手所制,花簪簪头可当成暗器射出,我做了好几支,虽然每支簪头都不同,但簪尾却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这批花簪簪头可以互换,只此一家,别处是不可能有的。

我带来了几支,知府老爷可以比对一下,和宋姑娘头上的是头一款式。”

她奉上了几支花簪,包含送给于氏的那支,而一旁衙役也取来了宋银荷尸身上那半截花簪,陈允冲眯着眼观察了好久,衙役也亲手做了测试,确认的确如木小桐所说,他才点了点头,算是确认了木小桐说的话。

木小桐续道:“这花簪暗器因为簪尾都一样,所以射出去的效果也一样,会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三个并排的月牙形伤口。”

此时衙役取来木板,木小桐直接发射了几支,拔下射中木板的簪头后,果然在上面留下了月牙形的伤口。

居然有这样神奇的花簪,百姓都低声讨论起来,宋家人尚无反应,但跪在最前头的黎大郎却有了异样,没来由的发起抖来。

证词至此,木小桐已能功成身退,所以林敏德接着说道:“也就是说,宋银荷在死前将暗器发射了出去,如果花簪暗器射中了凶手,那么凶手身上也会留下一样月牙形的伤口。”他直接瞪向黎大郎。“黎大郎!你可敢月兑下上衣,让大家看看你肩头上的伤口?”

黎大郎脸色当下忽青忽白,像是害怕极了,支支吾吾地道:“不、不行!宋银荷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月兑我衣服?我身上没有伤口……”

一旁的林晋却不听他狡辩,直接上前制住他,迅雷不及掩耳的剥下他的衣服,果然黎大郎的肩头还包着白布,林晋又拉下了那白布,挟制住他,逼他露出伤口,那伤口俨然就是三个并排的月牙形。

原来林晋在宋家抬棺至县衙抗议那日便怀疑起黎大郎,曾夜探黎大郎的房间,确认他肩头的确带伤,也与花簪暗器相符,一切便了然于心了。

也就是这样,他与林敏德才有把握在今天翻案,无视陈允冲那偏颇不公的判案方式,选择当面挑战知府的权威。

陈允冲欲制止林晋已来不及,想到上头交代今日要弄倒林敏德,但自己却功亏一篑,心都凉了一半,不由色厉内荏地斥骂道:“林晋!你竟想挟持被害人家属……”

“下官为本县巡检,捉拿人犯原就是职责范围之事。”林晋亦是完全不将陈允冲放在眼里,他也不是那种会随意低头的人,何况他理直气壮。“陈知府可要看清楚黎大郎身上的伤口,厘清他究竟是受害人家属还是杀人凶手!”

陈允冲再怎么想颠倒黑白,百姓的眼却是雪亮的,早已在旁窃窃私语。

“人原来是黎大郎杀的?”

“真看不出来啊!黎大郎杀人了,居然还出来指控县太爷的儿子呢……”

百姓的话一句句传到了黎大郎耳中,他颤抖得几乎跪不住,低头尖叫道:“宋银荷不是我杀的!我……我有伤口又怎么样?我不小心被别人的花簪暗器伤着了不可以吗……”

这很显然是诡辩了,但陈允冲却是眼睛一亮,彷佛就要采用这种说法。

木小桐此时却幽幽地插口了一句,“可是那花簪暗器从我做出来开始,也只卖出去过一支啊!”

黎大郎最后的心存侥幸,也被这句话打倒了,宋家人似乎不知道这事,亦是惊讶地瞪着他,最后宋父宋母一声尖叫,冲上去直接当庭暴打他。

“黎大郎!你居然杀了银荷!她是你亲表妹啊!你与她有什么仇怨要杀了她?我可怜的银荷啊……”

本案至此真相大白,黎大郎这才承认一直觊觎宋银荷的美貌,他知宋家卖馄饨都很早起,所以他在卯时前就到了宋家,算准了宋银荷独自在家,欲向她求爱,被她所拒,还以言语相辱,他一时情绪激愤,竟用暗藏的匕首捅死了宋银荷,宋银荷吃痛之下,在死前本能的按下头上暗器,也伤了黎大郎。

而后黎大郎逃离宋家,却见到林昇醉倒在宋家旁的小巷,心生一计打算嫁祸旁人,遂将林昇弄到了宋家厅堂之中,没想到林昇居然在这时候醒过来,黎大郎便假作刚入门,见到林昇杀人,大叫引来宋家人,才有了后面这些事。

陈允冲当众审完黎大郎,算是给了宋家人及常宁县的百姓一个交代,但对于由加害人成了受害人的林敏德,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慰问之语,只是草草将黎大郎收押,沉着一张脸退堂,尔后拂袖而去。

宋银荷一案抓到了真凶,洗刷了林昇的嫌疑,林敏德再没有回避的必要,但陈允冲却似勃然大怒,没两天就匆匆斩了黎大郎,而后不负责任的将收尾的事扔给了林敏德,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常宁县。

待他离开后,林敏德与于氏为了感谢木小桐,特地在自家设宴邀请她前来,木小桐虽觉得没必要,但拒绝此等邀请也实在不识相,所以她很干脆的应了。

宴席安排在中午,木小桐特地穿上了水色波纹貉袖旋袄,底色中衣用的是月白色,腰上宫涤挂着块杏黄色的琥珀挂件,梳着垂髻,头上也只插了支自己做的丁香花簪子,配上珍珠耳坠,整个人看起来清新淡雅,非常符合她的身分,并没有因为是知县夫妇相邀而穿得珠光宝气。

林家派了林晋驾马车来她,林晋一见到她嫋嫋婷婷地由杂货铺子走出,眼底闪过了一丝光芒,不过这次他学聪明了,亲自下车摆了踏凳,虚扶她上了马车,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呆头呆脑不懂得与异性相处,眼睁睁看着对方自己爬上车。

衙门后门离木小桐家不过几步路,但林晋却是绕了一圈让马车由正门进入,穿过甬道直接停在仪门前,象征对她的尊重。

待木小桐下了马车,林晋也亲自领着她进到后院官舍,而林敏德与于氏就在正厅等着她。

木小桐行了一个福礼,奉上礼物,她送给林敏德的是一条革带,外观看上去只是质朴大方的玉石革带,但其实这革带有许多暗袋,可以藏些银票、密函等物,而且非用特殊手法绝对取不下来;至于送给于氏的则是一支补中益气的野山蔘,因为林昇的案子,于氏劳神伤心大病了一场,最近才好一些,恰好让她进补用。

于氏原先对木小桐印象就不差,今日看了看她的打扮,隆重但不抢眼,送的礼又送入了心,便在心里先点了头,又见她礼数周到,更是满意。

众人寒暄几句后,林敏德夫妻便招呼木小桐入了宴席,林昇还不知所踪,只有林晋作陪。

这次办宴邀请的只有她一人,木小桐又是晚辈,且她与林晋也是熟人,就四个人也无须分席,所有人便坐在了一桌。

席面上有红枣燕窝羹、冬笋玉兰片、吉祥如意卷、玫瑰豆腐、胭脂鸭脯、水晶虾仁……等等,并没有大鱼大肉等油腻菜色,多是女性喜爱的吃食,足见设宴之人的细心。

自然,主客相让一番之后,林敏德主动朝着木小桐举杯道:“今日邀请木姑娘,主要是想感谢你挺身而出,在公堂上为我林家做证,洗刷了小犬的嫌疑,我先干为敬。”

林敏德喝光了酒,木小桐也回敬了一口,众人就开动了。

木小桐夹了一块玉兰片,吃下去满口生香,清脆可口,不由赞不绝口,之后气氛越来越轻松,她也放开了胸怀大快朵颐。

其实光是桌面上的菜色还不够林敏德与林晋两个食量大的人塞牙缝,不过他们先前早已先吃了几笼的包子面条等食物垫肚子,眼下倒是不饿了,意思性地略吃两口后便闲聊起这次的案情,完全不避讳木小桐这个外人在场。

或许是因为这次她的倾力相助,他们也没人当她是外人了。

“……说到宋银荷这案子,虽说最后证明了凶手就是黎大郎,但我总觉得整件事情相当古怪,有许多难以解释之处。”林敏德握着酒杯,思忖着说道。

林晋心有戚戚焉,他跟踪黎大郎好一阵子,知他是个狡言善辩的人,但后来他认罪时,几乎是毫不矫饰的坦承了自己的罪行,连句推月兑都没有,与他的性格大不相符,显然他的话不尽不实。

“大伯可记得黎大郎是说在宋家外头的巷子看到阿昇醉倒,才故意将他搬进宋家想嫁祸给他?但此前我问过与阿昇一起喝酒的友人,他们是在悦满酒楼吃酒,之后阿昇醉倒,是阿昇的小厮送他离开。可那小厮不是回家过年了?送阿昇离开的究竟是谁?又悦满酒楼离县衙不远,但离宋家可远了,阿昇又是怎么醉倒在宋家之外的?”

林敏德点了点头,“你说的事我也纳闷,但陈知府并没有给我问案的机会。还有那黎大郎明明是去找宋银荷求爱,又为什么要随身带着匕首?”

“只怕黎大郎杀人是早有预谋,而不是临时起意。”林晋皱起了眉。“况且黎大郎在事后煽动百姓破坏大伯的名声,甚至花钱雇人来造势、散播谣言等等,这么做针对的已经不是阿昇,反倒是大伯你了。”

这些问题随着黎大郎死去,已经成了无头公案,木小桐听得都忘了用膳,经林晋这么一说,她才发现陈允冲不只办案偏颇,还很潦草,本案如此多疑点,陈允冲身为父母官,竟然一点也没问清楚。

她还想听下去,但于氏却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林敏德与林昇的话。“瞧瞧你们这些男人,饭桌上还要谈公事,谈的还是凶杀案,都忘了咱们今日还有客人呢!”

林敏德这才像是反应过来,干笑着向木小桐致歉道:“木姑娘见笑了,尽听我们说些无趣之事,实是我们都不和你见外,才会这般随意谈天。”

的确,他们说的可以算是宋银荷案私下的秘密了,不是自己人不可能谈得如此深入。不过木小桐却不敢乱想林敏德所谓的不见外有没有别的意涵,只当她帮了他们,间接救了林昇,所以林敏德才会这么说吧。

“是了,此次邀请木姑娘,除了表达谢意,还有一事相告。”林敏德识趣地转了话题。“先前为抓飞贼,木姑娘改良了飞爪,那图纸呈到朝廷里,奖赏木姑娘的圣旨已经发下来了。圣上赏赐的金银依木姑娘的要求送给了那些受害者,但同时还有不少宝物,如屏风、如意、妆匣、瓷器等等,这些御赐之物却是无法送人的,过阵子便会有天京使者前来宣旨,接旨要的香案及衣着礼仪等事,我夫人会亲自教你,你不必担心。”

“小桐先谢过县太爷及夫人。”木小桐衷心地道,有御赐的宝物可得,她虽也开心,更开心的却是林敏德夫妇对她的照顾。

“你也不必谢我们,这件事还是我们该谢你。”于氏淡淡一笑,她身上仍有些虚弱,因为牵挂林昇,但笑容却很是真心。“你不知道自己设计的飞爪对朝廷有多大贡献,夫君都因此升了职呢!待今年年底他常宁知县任满,便要升职为福建漳州府的知府,这可是官升三级呢!”

“那也是县太爷平素为官清正,受百姓爱戴,将功劳归在小桐头上,那是折煞我了。”木小桐连忙谦让了几句,她当真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倒是县太爷要升官至漳州府,福建比我们赣省更偏南,不知漳州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偏不偏僻,县太爷可得事先做好准备了。”

林敏德笑道:“自是先了解过了,还是阿晋帮我寻的福建人,由他们向我亲自介绍的。”

木小桐看向林晋。

林晋简单地说出漳州府的不凡之处,“漳州府虽位于南方,却不偏僻,两年前朝廷开海禁,唯一试开的对外港口便是漳州的月港,所以漳州府有各国商旅往来,各色海外商品流通,热闹得很。”

木小桐听得向往,连连点头应道:“以前我爹也认识一个姓胡的叔叔,便是得了船引,专门在跑船的呢!他得来的许多海外稀罕东西,也送了些给我,像我铺子里卖的西洋音乐盒,就是先前由他手上得到,我研究出它制造的原理后再加以改良的!”

木小桐笑咪咪地道:“所以漳州府的知府该是众多官员争取的重要职位,是个好差事呢!县太爷先前受了冤枉,如今正是否极泰来,有更大的权力能为百姓谋福祉……”

说着说着,木小桐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越见古怪,到最后笑容都淡了下来,反而显得有些迟疑的模样。

“你怎么了?”林晋见她突然变得不安,连忙问道。

木小桐心里乱糟糟的,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该乱说,但随即又点点头觉得自己应该说,一时之间被自己搞得都不知所措了。

“那个……”木小桐小心翼翼地看着林晋及林敏德,尽量以委婉的方式问道:“县太爷……这次令公子林昇的案子,是不是就是因为县太爷以后会接任漳州府知府这个肥缺,所以被人设计陷害了?”

此话一出口,餐桌上每个人都是表情丕变,不过倒不是责怪或不满木小桐问话的直接,而是讶异她的敏锐,于氏做官太太这么多年都还没有这等眼光。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林敏德按下心头讶异,温声反问。

见对方没有生气,木小桐松了口气,她会硬着头皮提出来,只是想着兹事体大,提醒一下林敏德,可不是要触他霉头什么的,既然林敏德不像介意的样子,她也就按着自己的想法侃侃而谈。

“先前县太爷与阿晋哥在说宋银荷案的疑点,提到了黎大郎可能是预谋杀人,如果是真的,我觉得他很可能是被人买通,要嫁祸给县太爷。又看陈知府审案时极为偏颇,之后又急忙砍了黎大郎,与过去人犯须顺应天时等候秋决的惯例大相迳庭,更像是要杀人灭口。所以我就想啊,这很像是有人要对付县太爷,而且那个人能左右陈知府,肯定是很大的官,也只有京里的官有这样的能耐吧?”

木小桐分析得极有条理,最后更断言道:“县太爷莫怪小桐唐突,因为您为官一直秉公守法,不应该会得罪人,这样看起来,会引来他人恶意的原因,想来想去也只有县太爷即将升官,还升了一个可以日进斗金的缺这件事了。”

“说得好!”林敏德几乎要为木小桐喝彩了,他望向她的眼神原本只有感谢,现在更多了欣赏。“其实我们也是这么猜测的,原本我们只是认为宋银荷这事是京里的几个大官斗争,想先将我这不同派系的党羽铲除,我才会遭受了池鱼之殃,但后来升官的圣旨颁下,还是在审理宋银荷的案子后这么巧合的时机,让我不得不多想,自己是占了别人的肥缺,挡了某些人的财路,所以才会被设计吧!”

林敏德深深地望着木小桐,真心感叹道:“你能就我们聊天的只字片语想到这么多,当真聪慧过人,以后嫁了人必然是个贤内助,谁娶了你可有福了!”

木小桐自然是又谦虚了一番,她想得到的事,林敏德与林晋这样浸婬官场多年的人怎么会想不到?她原想说出来提醒林敏德,最后证明是白担心一场,他们没有嫌她多事已经不错了。

此时于氏又开始劝她吃菜,这场餐宴吃得宾主尽欢,最后林敏德与于氏交换了会心的一眼,眼神中充满着对木小桐的喜欢与满意,他们特地叫林昇送她回去,还强调要他好好说话,可别惹了木小桐不开心,听得后者一头雾水,不懂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木小桐不知道,林敏德与于氏说木小桐未来嫁人必然是贤内助,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林晋送木小桐回去时已是傍晚,这次他倒没有驾马车,而是与她由衙门的后门信步走后巷回到她的杂货铺子里。

两人踩着夕阳余晖,如今天气已不算冷,春风徐徐吹来,虽然仍有丝寒意,却称得上舒适惬意。

以往木小桐找他说话,大多是避着人的,要不就是短暂的交谈几句,像这样肩并着肩徐行,当真是罕见的情况。

也因此走到杂货铺子前,里面的小三哥夫妇便注意到了这个情况,都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要进来。

林晋与木小桐不知怎么着,明明已经到了地头,却迟迟没有道别,就像两根木头般杵在那里,不言不语,让一旁偷偷觑着的人都感到着急。

终于,木小桐再怎么依依不舍,也该回了。

“阿晋哥,谢谢你送我回来,那个……我进去了。”她想,今日该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聚了,她一再的打破自己对他死心再不见他的决定,这样怎么忘记他呢?

“小桐,我有话和你说。”这还是林晋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木小桐心跳失序了一拍,这声小桐叫得她脑子一空,几乎忘了如何思考,但她总觉得无论他要说什么,反正是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讨论的,便凭着本能将他带到杂货铺子里的一角。

这里恰好是一个小隔间,让送货来的人先卸货在这里,方便店里的小三哥将货品清点上架或入库。

现在小隔间正空着,两个人站在这里不显拥挤,但木小桐还是觉得离他太近了,呼吸都不太顺畅起来。

“阿、阿晋哥,你要说什么?”她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

不过林晋的下一句话,瞬间打破了她的伪装。“我这个人不会拐弯抹角,便直说了。其实我大伯与伯母,今日设宴除了感谢你,另一方面还有相看你的意思……”

相看?他是说相看?木小桐呆呆的望着他,怀疑自己恐怕是听错了。

“替谁……相看?”总不会是林昇吧?那家伙还小她好几岁啊!

“替我相看。”幸亏林晋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否则大概也维持不了眼下正经慎重的脸色。

“你?”木小桐傻眼了。“但阿晋哥不是要与李香儿订亲了?”

什么时候他要订亲自己都不知道?林晋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要与李香儿订亲,那件事只是我伯母一头热,而我不好拂了她的好意罢了。不过先前因为宋银荷那件凶杀案扯上林昇,李夫人早就来说过那相看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而我除了带李香儿去过一次梅湖,再没与她有过什么接触。”

林晋与李香儿婚事吹了,木小桐一时百感交集,彷佛她为了他议亲而远离他的决定显得相当无谓。

“那你……”她有些期待又怕受伤害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林晋直言道:“今日相看,大伯和伯母应该是对你很满意,才会让我送你回来。只是他们要我先问过你的意思,愿不愿意嫁给我,免得若直接找官媒来,好像向你逼婚似的。”

今日的宴席,他们聊起宋银荷的案子其实是有些刻意的,是林氏夫妻想借此观察木小桐的反应。

果然,木小桐之敏锐及聪慧,让林敏德说出了她必然会是个贤内助这样的评语,宴后便暗示他送她回家时试探她的意思。

言行一向直接了当的林晋,连求亲都说得毫无情调,一点没有加油添醋,却让木小桐听得相当别扭,同时也有些纳闷。

她猛地一咬牙,抬起头来勇敢地望着他。“阿晋哥,你向我求亲……我很高兴,真的,可是除了县太爷与夫人的意思,我更在乎你的想法。你也想娶我吗?”

“当然。”林晋答得斩钉截铁。

木小桐眼睛一亮,简直都要哭了,她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痴恋,终于得到他回应了?

然而如果能说出她想像中的甜言蜜语,那他就不是林晋了,接下来林晋的话,直接又坦白,却一点也不中听。

“你帮了我们许多忙,改良了飞爪让我们抓到飞贼,大伯也因此升官,更不用说阿昇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能洗刷嫌疑,还他清白,挽救了我们林家的名声,这样的恩情,我当然也想娶你。”林晋觉得自己心里对她有一种涌动的心情,一想到她就平息不了,而要娶她这件事,更是让这样的情绪都快满溢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陌生的感觉,只能把心里能想到的,一股脑全说出来,希望她能明白他很想拥有她的那种心意。

可惜这样的表达方式,却是让木小桐原本高扬的心慢慢的沉下,最后化为一滩死水。

他想娶她,并不是因为他心悦她。

对木小桐来说,不管他想娶她的理由是什么,她在意的只有他的心意,其他都是锦上添花。但凡他有一点表现出对她的喜欢,她一定想也不想的答应他的求亲,可是他给她的理由,反而让她的心凉透了。

她望向林晋,脸上绽出一记比哭还难看的笑。

“阿晋哥……你不必勉强自己的。”她强撑着嘴角,一定要笑,否则她怕自己会哭。“你不必因为我帮助过县太爷,或是对你们林家有什么恩情,你就得牺牲自己的一生来娶我。求亲这件事,我会当作没发生的,你若无法与县太爷及夫人交代,就说我拒了好了。”

她的目光幽幽,语气听不出悲喜,但林晋却听得心里难过极了。

“你不是说过……喜欢我?为什么要拒绝?”他直接了当地问了。

木小桐苦笑了一下。“我是喜欢阿晋哥,所以我对阿晋哥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我若是挟这点恩情强求婚事,那我成什么人了?”

“但是……我是真的愿意娶你的,一点也没有勉强啊!”听她真心想拒绝,林晋有些急了,但他在男女之情方面就是少根筋,在办案时辩才无碍,到了这种境地就成了期期艾艾,好像怎么说都解释表白不了自己真正的心情。

“我希望以后要嫁的人,必须真心喜欢我,阿晋哥,你显然对我无意,所以我才说我不会挟恩勉强你。”

虽然这么说她心里难受,但却是她的真心话。

“翻了年我十八了,的确到了该成亲的年岁,再留下去可能也嫁不出去了。附近的丁婆婆向我介绍了她的孙子,是你们衙门里的衙役,他对我很好,性格也还可以,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他对我是真心喜欢,或许我应该答应他,与他成亲生子,就这样平顺的过一生。”

木小桐仍是面对着他,但她的目光是透过了他,射向不知哪里的远处。

“至于你,阿晋哥,你值得更好的女子,等你以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你会感谢我今日拒绝了你。”

林晋皱眉,还想说些什么,但木小桐已经不想听了。

“阿晋哥再见,你该回去了。”扔下这样一句话,木小桐扭头便往后院里去。

林晋伸出手想拦她,告诉她事情并不是想像的这样,但小三哥夫妇却适时地挡住了他,让木小桐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目光中。

“林巡检,小桐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请回吧。”

“但我还有话说。”林晋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走了。

小三哥却挡人挡得相当坚决。“你先前已经说了么多,小桐也没有接受不是?小桐已经做了决定,林巡检该尊重她,就像先前小桐单相思,却也没有硬是纠缠你不是?”

林晋被堵得哑口无言,而他也不想硬闯进去,反惹得木小桐不快,所以他木着一张脸,转身离开了杂货铺。

行至街上,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只剩微光映着只余他一个人的寂寥街头,好似呼应了他如今的内心,深怕一眨眼就会失去这样的光明。

木小桐说她要嫁给丁群,为丁群持家生子,她的人生里再也没有他林晋。

离木家杂货铺越远,林晋越觉得心口揪得难受,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木家杂货铺关上了店门,但却只有小三哥回家了,小三嫂到了后院的灶房里,用中午剩余的食材滚了两碗鸡蓉粥,在上面洒了葱花,然后拿到了木小桐的房间里。

屋子里是一片漆黑,小三嫂放下手上东西,燃起油灯,便看到木小桐怔怔地坐在床沿,目光呆滞没有焦点,像是心思太重想得整个人都傻了。

这样失去生气的木小桐,小三嫂可看不下去,直接叉着腰来到她面前,没好气地叨念道:“你自己把人赶走了,现在还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没人会为你心疼的!”

木小桐的瞳眸渐渐聚焦在小三嫂身上,然后又闻到了鸡蓉粥的香气,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发呆了许久,不由低呼一声。“这么晚了,小三嫂你怎么还没回去?”

“你这副样子,我能安心回去吗?”小三嫂用手指轻戳了下木小桐光洁的额。“你小三哥回去了,今晚我就留在这里,看你这傻丫头还能做出什么傻事!”

这是怕她寻短?木小桐这会儿真的笑了,虽然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感觉。“小三嫂,我只是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只要想开了就好,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她连母亡父病逝都撑过来了,现在也只是了断了一桩不属于她的感情,还不至于脆弱到寻死觅活的。

“这样就好!你刚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差点没把我吓坏。我告诉你,就算你心情不好,晚膳还是要吃点,空月复伤身,你不饿我可饿了!”小三嫂轻吐了口气,取来桌上的鸡蓉粥,塞了一碗在木小桐手上。

木小桐当真没有食欲,但不好拂了小三嫂的好意,便拿起调羹,轻抿了一口粥,然后又将碗放下。

小三嫂则是恶狠狠的扒了大半碗粥,才觉肚子里不那么空虚。抬头一看木小桐仍然心事重重的模样,她索性将碗一放,说道:“来来来,有什么心事都和小三嫂说,说完就别再牵挂了,生活还是要过的。”

小三嫂拍拍她的手。“你和林晋说的话,我们都听到了。你明明已经拒绝了丁婆婆那桩亲事,为什么要骗林晋?你现在还喜欢他吧?何苦又拒绝他求亲?”

木小桐苦笑道:“就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才不想为难他,只能拿丁婆婆那件事来当借口了。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他因为恩情向我求亲,却不是喜欢我这个人,以后万一他遇到了真正心悦的女子,岂不是后悔终身?”

这是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也只有木小桐这样的性格会替林晋着想到这种地步。小三嫂扪心自问,如果换成她是木小桐,自己喜欢的男子来求亲,她肯定直接就答应了,哪里还会想那么多!

“可是你说你会答应丁婆婆,万一之后没嫁出去,林晋岂不是就知道你骗了他?”小三嫂总觉得不妥。

木小桐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幽幽解释道:“林知县今年年底任满,就要升职至漳州府了,他一定会提拔林晋和他一起去,届时林晋的身分地位就与现在不同,亲事上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以后我们天各一方,男婚女嫁互不相干,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一般说来,地方的巡检虽是小小九品芝麻官,却拥有当地练兵维安甚至平叛的权力,而且可以世袭,在平民百姓眼中可是不得了的好职位。但林晋不同,他在常宁县任巡检,主要还是为了辅佐林知县,现在林知县要离开,他自然要跟着走,那巡检的位置只怕他也看不上了。

“原来是这样啊……”小三嫂叹了一口气,“难怪你要拒绝林晋了,背后居然有这样多理由。”

“小三嫂,你放心吧,喜欢林晋这么久,现在亲口拒绝他求亲,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我保证我会振作起来,不会一直沉浸在这种心情里的。”木小桐笑不出来,却仍是硬是扯了扯唇角。

但小三嫂看着这样的她,却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块大石。“这样的事,换了别的姑娘都要哭死了,你能在林晋面前不露一丝脆弱,镇定的把话说完,已经很不容易,现在居然还反过来安慰我了,小桐,其实你可以不必这么坚强的,想哭就哭出来吧。”

木小桐摇了摇头。“小三嫂,我也不想坚强的,只是这个家只剩我一个人了,要是还学不会坚强,那要怎么活下去?”

在父亲死去的那阵子,她已经把泪都哭干了,但哭完之后发现就算只有自己,还是得活下去,她便下定决心不再随意哭泣。

“你这样好的女孩,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归宿,不会永远只有一个人的!没有林晋就算了,以后还可以有李晋张晋王晋,小三嫂相信你能得到幸福的!”小三嫂忍不住模了模她的头,怜惜地说道。

虽然那些紮心的事还没过去,但木小桐这次真的笑了,不管林晋的事如何折磨她的内心,至少小三嫂的关怀让她能够真心的展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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