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与忧 第十四章 何方

作者 : 决明

不见了。

狩夜去往上界,带回破财及他口中成功孵化的小金乌。

除此之外,透不入光线的墨玉盅里,烛九阴鲜红色眼珠载浮载沉,一旁桌上,还有数包花果树苗种子、白玉长瓶盛满仙池天泉水、另一个碗内,七彩虹光璀璨、再另一个陶钵,正飘落皑皑白雪……

最后,一张纸笺,字迹潦草虚浮,吩咐将这些东西全带到魔境。

什么都有,独独缺了她。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忧歌无视满桌的物品,甚至连捧在破财掌心,通体橘焰微燃、体型与凡间黄毛稚鸡一般无二的金乌雏崽,他也没有心思去看。

破财缩到狩夜身后,被忧歌那副冷厉神情吓到。

“有话慢慢说,究竟发生何事?”狩夜明了忧歌心急,无法花太多时间安抚破财,微微弯身,轻抚他的发,问道。

“我也不知道,喜姨她就是不见了,我四处找,都找不到她……”破财眼鼻红通通,泪水还悬挂眼角。

狩夜又问:“会不会是她去了哪里,并未告知你一声?”

破财立马否决这个假设,小脑袋摇若博浪鼓:“喜姨哪里也不可能去!她下床的力气都没了,我每每去看她,她只在床上瘫着……”

忧歌重重一震,透骨冰凉。

听见破财抽泣说:“她说孵蛋速度太慢,就猛吃仙丹补气,再把那些全输给玄凤……我看了,都觉得有些可怕。”

狩夜再一次确认:“你只是去找她时,没看见她的身影,而非亲眼目睹什么?”例如,眼见开喜消失或陨灭的残酷实况。

小脑袋瓜领动,道:“嗯,去找她时,没见着人,只在桌上看见这些东西。”

“那么别太早下定论,或许她去了旁处,静养休憩,在神界某个灵泉里,调整仙息。”狩夜不得不往好处作猜想,将一切导向乐观发展。

眼前一只小崽子惊慌失措,已经够棘手,再来一个看似沉默,实则心绪俱乱的忧歌……总该有人理智尚存。

“她明明笑着说,孵个蛋而已,能是多难的事……她又说,她很快会回来,不让我久等——”忧歌沉道。

他信了她说的每一句话!

信了她甜笑嗓音中,每一个轻松愉快的承诺。

信了她说的游刃有余。

结果,他的信任,害她耗尽了气力,却还只跟他说“再等等我”。

为了那四字,她连命都不管不顾……

他双拳握紧,指甲深陷于肤肉间而不自知。

吐纳越发浓重急促,忧歌红瞳敛缩的一那,红裳挑动,一个箭步夺门而出。

狩夜早一步看透他心思,一招挪形换影,雷轰电挚般疾速,挡住忧歌去路。

忧歌急红了眼,瞳色赤艳如血,里头已无半点理智,几是本能出掌,欲除阻碍,一只想去寻她,非要确认她的安危不可。

狩夜先是格挡,忧歌却展开第二击,狩夜侧首避开,玄火晶柱被击碎,碎晶四溅,身后传来破财一声痛呼,原来是闪得不够快,双手又捧着玄凤,没法子替自己护挡,遭碎晶打中额心。

见忧歌即将奔出殿门,换狩夜重重回击,毫不收敛力道,意在把人打醒。

魔境第一魔将的猛烈攻势,招招狠厉,全往忧歌痛处打,半身力量舍至魔境的忧歌,岂是对手?

忧歌很快被狩夜压制,箝按着颈后,把他摁扣在地,力道之大,魔殿石板已见蛛网般巨大裂纹。

狩夜沉道:“根本不确定她情况为何,莽撞的冲动,就是你唯一的做法不顾一切冲出魔境,杀上神果,翻遍每一寸土地,将她挖出来,其余后果如何,全抛诸脑后!”

忧歌仍作挣扎,狩夜五指收紧,魔殿石板发出数声剥裂,裂纹加大加深。

“想想你现在该做的事,想想她会希望你该做的事。”狩夜不吼不骂,嗓音平稳得不像刚才与他战过一阵。“别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

因狩夜最后一句话,忧歌终于静止下来,伏在冰冷石板上,浓重地喘着气。

“别让她的努力,功亏一篑。”

狩夜松开手,解除对他的压制,忧歌并未起身,长发溢漫了一地,彷佛他正卧入一泓深邃墨池,即将溺毙。

更似沾粘于蛛网上,无力挣动的艳红蝴蝶。

“没事吧?”狩夜折回破财面前,蹲下来察看他额心,上头红肿一大块。

破财怕怕地说:“以后我要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你千万别那样对我……”

他爹教训小孩的手段,原来算是相当慈爱了……魔境打孩子,是这种打法哦!

刚看狩夜摁按忧歌颈子的动作,他都觉得自己后颈痛痛的……

“还能说这种孩子气话,碎晶应该是没伤你的小脑袋瓜。”狩夜逸笑,轻抚那处红红肿包,换来破财的噘嘴嚷疼。

抚完,大掌顺势下探,捡起破财掌心内,连眼睛都未睁开的小金乌,递给不知何时已起身,无声站在身后的忧歌。

“你做你能做到的,而我,做我能做到的。”这句话,狩夜曾在遥远往昔,与忧歌言之,此时此刻,再一次的重申。

它,并非只是一句言语,而是重诺,伴随着他们叔侄二人,已数不尽多少年岁。

“开喜的下落,我与破财去寻。”这是狩夜目前能为他分摊之事,“有些只有你能做的事,要靠你自己完成。”

忧歌默不作声,掌心内的玄凤,模来微热,不算烫手,模样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开喜豁出性命,才换来的金乌,竟只是这等不济事的病鸟崽。

可是,它身上,漫布了她的仙息,护裹着它,那般熟悉,那般温暖。

那时金乌蛋壳破开,她定是欣喜若狂吧,绝对笑得无比灿烂,无比得意。

他闭上眼想象,似乎都能听见,她笑声似银铃,清脆回荡。

笑着笑着,说不定,也哭了……

而那一日,耳鬓厮磨,她趴枕在他身上,一脸爱困,眼皮倦得睁不开,嘴里却仍笑言道:“好想看看玄凤高挂魔境天空,显摆张扬的模样呀……你要记得跟所有人说,是我这个喜神替你们孵来的,功劳全算我头上哦……”

“好啦,破财和狩夜也有一份啦,哈哈。”

“你不用再守着照阳和幻阴,是不是就可以随我四处跑?”

“我带你去凡间玩呀,凡人真的很有趣,吃喝玩乐很有一套,说不定我们偷学两招,带回魔境,让魔境也热闹,热闹,你们魔境太没有娱乐了,我想想……盖座赌坊怎么样?”

“你吃没吃过三椒煸鸡?还有肉哨子面?水煮牛肉?我都超喜欢的,下回一起去吃……不行,越说越饿,刚做得太凶狠了……”

当忧歌再度张开双眼,红眸间的焦急波澜,逐渐平息。

取而代之,是一股醒悟坚决。

狩夜清楚知道,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毋须再费心劝阻。

忧歌确实冷静了。

若不取回照阳幻阴之力,即便他强行月兑出魔境,也上达不了神界,如何寻她?

无论为她、或为魔境,现在的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件——

五年后。

古城长街,飘飘飞雪覆盖。

屋瓦飞檐、河桥石阶、池畦残枝,放眼望去,皆染上一层银白无瑕。

城景是不见春季繁华、夏季炽暖、秋季叶黄,那片白,无垠无边,延伸至未端街尾,寒凉的雾气,蒙胧眼界。

一阵风来,捎送金石丝竹声,袅袅悠扬,不知远端何方谁人欢庆?又为何欢庆?

迎面而来的每一张陌生脸孔,裹于厚厚毛裘之中,却仍带爽朗笑靥,笑声呵出口,化为一阵阵白烟,彼此谈笑风生,—旁还有娃儿打雪仗、推雪团。

他行经之际,无人不停下手边动作,抬眸看他。

看他的俊美、看他的一身单薄、看那单薄中又鲜艳如火的赤红打扮、看他举步于雪地,神色间的空洞,似乎不知将往何处,却仍旧走着。

雪花落在他发上,他既不拂去,也不遮阻,任其缓缓消融。

流风回雪,苍茫氤氲,红裳男子行至河中桥上,止下步伐。

驻足的身影,犹若雪中牡丹,极其醒目,既艳丽,又孤寂,绽放于不该开花的寒冷时节。

凝结了薄冰的河面,清澈如镜,映照他的形单影只。

不知伫立多久,孤单倒影旁,多添了一道小身影。

他垂眸望去,一名麻子脸小丫头,双手端了碗热呼呼的汤要给他。

米色围脖儿遮至小丫头下巴,小嘴呵着白白热气,声音女乃女敕可爱:“哥哥,你穿这么少,不冷吗?女乃女乃叫我请你喝碗米浆粥,暖暖身子,受了冻可不好。”

碗里,盛着熬至糊稠的白米粥,已瞧不出米粒存在,化成乳色粥水。

随她眼神挪去,她口中的女乃女乃,原来是街边一处摊贩老妇,手持木勺子,轻轻搅和热粥汤,见他眸光瞧来,女乃女乃露齿微笑,慈眉善目。

“这种天气吗?”他反问她,并未动手去接汤碗。

他一点也不觉得,凡间四季于他,半丝影响都无。

哪管是灼灼繁花、酷夏烈阳,再至狂风暴雪……全都一样。

“哥哥,碗好烫……”麻脸小丫头苦皱着眉,似乎快捧不牢热汤碗,巴不得他赶快接手。

若叫她回去,这碗热粥汤绝对保不住,直接洒了一地,说不定还会烫伤小丫头。

他接手取饼,汤碗被热粥煨得颇烫,难怪小丫头受不了。

然而,比起玄凤一身滚烫火焰毛,这汤碗,真真不算什么。

“哥哥,趁热快喝嘛,我女乃女乃熬的米浆粥,很好喝的。”小丫头一边说,边将被烫疼的指月复,往桥栏的积雪堆上贴,降低热度。

看来,他不喝,这小丫头是不准备还他清静了,索性一口干掉。

“哥哥!小心烫——”话没说完,空碗已重新回到她手中,他继续站在桥上,眺视远处。

“哥哥你在看什么?还是等人要不要借你一把伞?不然你会被埋成雪人的。”小丫头仍没打算走,叽叽喳喳,像只活泼雀鸟。

“哥哥你不说话,是刚被米浆粥烫疼了嘴吗?”小丫头径自解读他的沉默。

凭这点程度的热粥?滚烫熔岩他都泡过,区区凡间热食,何足挂齿。

“丫丫,快过来打雪仗!”不远处的大群娃朝小丫头喊声。

“我马上过去,你们一个一个给我等着!看我收拾你们!”小丫头居然还是个辣的,没拿在碗的那只手,凶狠指去。

娃儿们全然不怕她的挑衅,几人胡乱捏了大雪球,往桥的方向丢来。

无奈人小力气小,雪球于半空中就碎散坠落,他们也不在意,哈哈大笑。

小丫头贪玩,心思早飘回同伴身边,方才也是玩到一半,被女乃女乃招回去摊子上,要她送汤过来,现下送汤任务完成,她要飞奔回去玩乐了。

“哥哥再见!”她笑嘴咧咧,向他挥手,贝齿比雪更洁白。

“为什么你们还笑得出来?”他倏地开口。

小丫头被问得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

他仍是同一副神色,比积雪更冰,比寒风更凛冽,道:“司掌喜悦的神只,不见踪影,你们为何还能笑?”

小丫头听不懂,大大眸里只有迷惑。

他确实不解。

两年前,他先是收回幻阴之力,以烛九阴眼珠替代,后又终于让金乌玄凤学会飞翔。

虽然玄凤体型偏小,悬挂高空显得微渺,热暖不及上界金乌一半,已足以再让他收回一部分照阳之力,仅留一些,做为辅助。

他曾是个无影之魔,如今的冰凌晶石,已能照出十分清晰的真身倒影。

他算是完成了开喜为他全力以赴的事,得以毫无牵挂,一心一意,寻她。

仙界不得其门而入,他曾闯天门,与武罗战过一场。

这一战,并未惊动其余神只,他本意亦非闹事,只不过,想去开喜仙居察看,半点蛛丝马迹都不愿错过。

许是互斗的理由太薄弱,武罗没有刁难他,反倒默默避开仙界耳目,领他走了一趟喜神居所“喜上眉梢”。

那处,空空荡荡,谁也不在。

只有孵蛋的空闲时分,她提笔,在数张纸上写下,日后要带他一块去玩乐的地方,认真规划,标出哪些城镇有哪些特产,必吃、必玩、必游览不可。

他踏上了她口中,那个多彩多姿的凡世。

她曾说过,那些她最喜爱的事物,他循着她的步履,——走过、看过、尝过……

她赞不绝口的三椒煸鸡、肉哨子面、水煮牛,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她曾天天花银子报到的戏园子,他半点也不受感动。

她去过的赌坊、入过的古玩铺、逛过的市集、踏过的奇山绝景,在他眼中,只剩无趣。

他本以为,是喜神的失踪,带走了凡间种种欢笑气泽,但他一路走来,见过形形色色的凡人,何止千万,他们仍能喜眉笑眼,愉悦祥和地安生度日,有时为一块香饼、有时为一句话语,便可以笑得合不拢嘴——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一人,彷佛丧失所有悦乐本能,而凡间无人受响?

小丫头思索了良久,哥哥问他们为什么还能笑,这题就像有人问她“你们为什么要吃饭?”那般的蠢笨。

“因为开心就会笑呀。”她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对或不对,只是很单纯月兑口道:“跟大家一起玩,很快乐就会笑呀,吃到好吃的东西,很欢喜就会笑呀……”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他居然妄想,从一个人类小丫头口中,听见什么有用的回复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奔波神界无数次的破财不行,尽力代他寻人的狩夜不行,而在凡间盲目搜索的自己,也不行。

他不再与小丫头说话,任她自觉无趣,挠挠脸腮,多瞧了他两眼,才奔回玩伴方向。

薄薄雾气,由他口中吁出,雪,依旧飘落,拖盖他走来的足迹……

他清浅的那一句话,随吁叹逸口,自言自语,无人应答,这些年来,已问过太多太多回——

“……开喜,你究竟身在何方?”

开喜身在何方?

这件事,只有三个神知道。

一是天愚,二是月读,三嘛,当然就是她自己。

当她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囚于一处水牢,当然是惶恐且迷惑的。

记忆好像中断在眼见玄凤破蛋孵化,她欣喜若狂,却又浑身累得彷佛要融化,强撑意识,爬到桌边写了几个字……

然后她中断的记忆后续,由天愚替她补齐。

“幸好当日,我去找月读天尊喝茶,他提醒我,要多留意你,我回程想顺便瞅你,才来得及救下你,否则你早散得一干二净!你简直是赌命,仙丹一日吞十颗?补过头会出事的!你不但补过头,还拿补过头得到的仙力,渡给金乌卵?孵蛋有你这么心急的吗?!金乌育子向来五十年起跳,况日是这类不成熟的蛋卵,没专注个一千年哪能成功一一我踏进你屋子,你神形只剩一团光晕,我慌乱掏出玉瓶,将你收纳进去……”

天愚连珠炮弹,轰得她头昏眼花,索性直接睡死过去,换耳根子清静。

再醒来,已经又是七个月后。

破财崽子说的没错,骂小孩这事,确实是讲求时效。

她昏睡之前,老好人天愚难得一脸凶狠严肃,骂她骂到毋须换气,七个月过去,他果真气消,恢复惯常的慈眉善目,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时光不愧是愤怒的杀手,足以淡化任何火气。

“为何要将我关起来?关在……仙池池底?”开喜看见守池兽“炫场”,由水牢外头悠哉游过,故而有此一猜。

天愚亦在水牢外,同炫场一般的悠哉,道:“哦,这是月读天尊所教,他说凡间一日无喜,则天下大乱,又说,与其费神替你寻找灵泉,皆不如仙池这处万泉源头,池水沾染你的喜泽,或成雨,或成雪,洒落四方大地,这样,既能不中断凡间喜源,你也能安心体养,一举两得。”

有人称此为仙池,又别名唤作天池,而它真实原名,冗长艰涩,意喻深邃,难以记全,早已沦为课堂卷式上,一道专为难仙崽学徒的考题。

全仙界,能逐字不缺,完整道来仙池原名者,怕是不出五人,索性将它掐头去尾,省略一百零八字后,才得出如此简洁明了的贴心昵称。

由天泉泉眼起始,先是一泓小清池,进而汇聚成河,再由河为湖,池水亦化为飞帘水瀑,滂沱倾泄,由“天上天”分布至下。

它行经之境太广,难以细数。

每到一处,便会冠上新名称,原因很简单,若有两名仙侪相约,晌午天池畦见,天池何其雄伟宽阔,怕是一位等在东天门,一位却遥瑶在西天门,处处皆属天池范围,八百年也甭想碰上面……

于是衍生“仙池第一弯”、“仙池第九百九十九弯”、“天池飞瀑”、“天池升雷峰”这一类的区别地,方便仙友相约得更明确点。

无论何种形态,最初皆是世间至清至纯之水。

天愚略顿,记起自己漏回了她的前一句问句,补充道:“至于将你关起来,还不是怕你醒后不安分,不好在池里泡着养伤。”当然也是月读建议。

开喜听罢有感:“你有没有觉得,月读自从跟了那只小凶兽,性格也变差了?”这种泯灭良心的办法,居然都能从月读口中听到,世风日下,神心不古呀!

“有吗?我倒觉得,月读天尊处事愈加明快利落了。”天愚很是佩服,能想出这种省时省事又省力的好法子,真不愧是天尊。

相形之下,遇事便惊慌失措的自己,着实惭愧,当日抱住玉瓶,心急火炼地驾云腾雾,找月读求救,想来好生汗颜。

“那我何时能出去?”开喜最关心的,当属此事。

按天愚所言,她沉睡了三年半,乍醒又睡七个月,中途昏昏沉沉,不大记事,含糊度过四个月,好不容易神识清楚些,能与天愚拌拌嘴,算算也逼近五年光阴……

五年呐……

对神而言,不过是闭关修炼的区区零头数字,可是,这样的零头数字,若换成行踪成迷的时日,会教寻她之人多难熬、多折磨、多焦急……

话本子中,因误会而离家五年的男人,返乡时,孩子都会爬树了!

天愚睨她一眼:“至少不是现在。”也不给个明确数字。

她又问:“我的情况,多少人知道?”

天愚出两根指头,一根是他,一根是月读。

“破财呢?破财知不知我在仙池池底?”

“为何要让个孩子知道?”天愚不解。

破财随开喜魔境闯荡之事,从头到尾天愚都不知晓,对两人的甘苦情谊,自然不明了,只当破财是同族仙侪财神的宝贝曾孙,见了面时,会有礼数地喊他一声“天愚爷爷”的好孩子。

“我能不能见见他?”开喜提出要求。

“那孩子,拥有一半穷神血脉,他若入仙池,凡间将增无数破财人。”天愚言下之意,当然是拒绝了。

“不然好歹帮我传传话,他同我感情忒好,乖乖唤我声“喜姨”,我五年没消没息没露面,他会担心呐!”

她还真不是怕破财担心,而怕忧歌着急呀!

况且,也不知魔境现下情况,她想不起来最后字笺写完了没?

该交代的事,是否逐项交代完毕?

玄凤可有平安送往魔境?

烛九阴眼珠的用法她提了吗?

磨人的话本子,时常来这么一招—一极重要的纸笺随风飘,缓缓掉落桌底,含泪遭人忽略,造就接下来无数篇章的误解剧情发展,篇篇皆是鬼打墙……

她越想,越是面露不安。

天愚略回想:“他倒是真的来问过我两回,有没有你的消息,我当是孩子想找你玩乐,便随口打发他回去了。”

所谓打发,当然是给孩子几颗糖,叫他早些回家写功课。

开喜额际一条小小青筋跃了跃:“……”

话本子里,专干坏大事的角色,果直存在于现实!

她眼前,活生生就是好大一只!

好极了,破财没探得她消息,代表忧歌及狩夜定也无从得知,她等同于完完全全失联、变成孵蛋孵到世间蒸发的第一位神!

开喜有些无力,无力于破财遇上天愚,真算破财倒霉了。

天愚性子太大而化之,又时常没弄懂严重性而误事,若纯粹聊天谈心,不失为好友人选第一名,但要托于重责天任,得凭凭运气。

不过天愚是她救命恩人,于情于理,她还是很感谢他的,否则她哪还有命在这儿埋怨天愚的坏事呢?

感谢归感谢,要是天愚肯再多帮一个忙,她谢意会加倍奉上。

“老友呀,你帮我向破财报声平安吧?起码让他知道,他最最亲爱的喜姨,仍安然在世。”

然后破财就会主动向狩夜报平安,狩夜再向忧歌报平安,忧歌就会知道她真的很平安。

“……这也并非不行,但万一他吵着要见你,当不是打扰你休养?”毕竟她现在……嗯,不太适合见人。

天愚倒是没将最后这句说出口。

“破财很懂事,应该不会。”开喜对他颇具信心,自觉还算了解那孩子。

再怎么说,穷神一脉最出色的好苗子,同她入深海、闯魔境,见识过大风大浪、大魔头老魔头,处加九具金乌骨,已具备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好本领——

原来,信心崩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原来,她没那么自以为是地了解破财嘛。

原来,好苗子归好苗子,当苗子还小,仍是一株难以控制的女敕苗子。

泰山崩于前,与一个孩子无关,自然甭变脸,但失联长达五年的喜姨,终于有消息,比百座泰山崩塌更加紧——

破财的嚎啕大哭声,哀哀恳求天愚带他下去,沉在仙池池底的她,全听得一清二楚了……

天愚正试图跟孩子讲道理:“仙池是不能擅自进入,它虽对修为有帮助,可我们神族一入仙池天泉水,浑身仙力便会给卸下,这是对仙池天泉水的一种敬畏及尊重,宛回到混沌初开,最纯净的初始——”

不愧是受骋的仙界进师之一,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给破财上课。

破财仍是哭,拗着不从,天愚声音听来很无奈:“简单来说,你这种小神辈,下不到池底啦。”

“那为什么天愚爷爷就可以?”

“因为我有法器断舍离呀,说到这断舍离,来头可不简单,它是取——”

“天愚爷爷,借我!求求你!”

“呃不是,这个……”

“天愚爷爷……”

就天愚那种软耳根子,不用深思也知道下场为何。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开喜看见破财佩戴断舍离,一路泅到水牢前方,大眼泪汪汪瞅着她,可怜兮兮极

了。

“……喜姨?”可是他唤她的口吻,颇带迟疑,不敢游向前一步。

“你来啦?”久未见到破财,她颇是欢喜。

“你真的是喜姨?”

她从崽子金眸里,看见满满的迷惑,有些好笑反问:“不然哩,我看起来像谁?”

“一个小老太婆。”破财想了想,诚实回答。

“我像一个小老太婆——”她正欲笑斥他胡说八道,想象力太丰富,却见自己伸出去的手背,上头满布皱纹,不若以前白女敕无瑕。

她一惊,将双手全摊在眼前,前后翻看,想想定是自己在仙池里泡了五年,难免皱了些……

—绺雪白发丝,突兀地掠过她眼前,她本能一把握住,忘了拿捏手劲,太使劲拉,自己头皮竟传来扯痛。

这是……她的头发?

她拢来整把发丝,撩到胸前察看,一根黑发都没有。

“原来我伤得这么重……”她喃喃说,一直以为她声音显得苍老沙哑,是身处池底,听觉亦受影响的缘故,不曾细想……还有这层原因。

“……喜姨?”破财低声喊,语气间仍带不确定,也不明白她在自言自语什么。

瞥见破财充满忧心的小脸蛋,开喜赶忙先安抚他。

“没事没事,我真的是你喜姨啦!只是仙元受损,暂时变得有些不大样,养个几年就回来了,皮相嘛,又不重要,哈哈哈。”笑得心酸谁能知呀?

破财点点头,无论喜姨变何模样,看她还在自己眼前,笑着,说着,他好开心。

“魔境现在怎样了?玄凤可有派上用场?忧歌他们还好吗?你快同我说说!”比起自己,开喜更关心这些。

听见她这些问题,破财完全肯定她是喜姨无误!

破财也积累了好多话想跟她说,于是,一开口,滔滔不绝。

他说了玄凤初至魔境时,完全不会飞翔的事,体型也小得可怜,不怎么吃东西,忧歌他们如何费神养它、教它、照料它。

前两年,玄凤总算会飞了,也养大了些,就是白日里贪睡,时常来不及上工,加上还是只路痴,总是飞不到定点,教人颇为伤神。

还说了烛九阴的眼珠子,引来原主上门索过,那只烛九阴气愤难平,质问眼珠明明是赠予天愚的定情礼物,怎会流落魔境?

一言不合便与狩夜打起来,一只神魔,一只老魔物,打了十天十夜,不分胜负,烛力阴撂狠话,择日再来。

这些年,烛九阴就来了三次。

不过目前烛九阴眼珠,仍高悬魔境夜空,没被拿回去。

破财还说,忧歌收回照阳及幻阴之力,人便不常在魔境,浪迹四处。

听说他去过仙界、走过冥城、逗留人间,到任何一个她曾经造访的地方,寻找着她,即便仅仅一抹浅浅喜泽……

“原来是这样呀……”这些年的空白,开喜总算补了个齐全。

“我要赶快把喜姨平安的事,告诉狩夜,魔主一定会乐疯了,马上飞奔来见你一一”破财急匆匆想行动。

“等等破财!”开喜立马阻止他,破财一脸困惑,她支吾道:“你让喜姨先想想,该如何告诉他们……”

“为什么还要想想?直接说就好了呀!大家都很担心你耶!”破财理所当然回道。

“……喜姨现在这模样,不想见人。”

尤其,不想见忧歌……不,想见他,却不想被他看见。

话本子里写得向来老套,毁容后的男男女女,拼命把自己藏起来,戴面具、戴头纱、戴假皮、带着包袱远走天涯,被看见便是一轮风云变色,天崩地裂。

她总是一边嚼嘴,边嗤鼻,一边笑着说:“有那么严重吗?”

轮到自己时,才知道,这道坎,确实难以轻易跨过。

她揉揉眼,神色微恹,却又强打精神,续道:“喜姨虽然不是靠脸吃饭,往常也非娇俏水灵的美人模样,但是……要用这副面容跟他重逢,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

她不想与忧歌并肩时,逢人便被问:这你曾孙子呀?生得真俊俏,老人家好福气呀。

破财是孩子,大人兜兜转转的心思,不甚理解,自然不懂她的纠结,歪着脑袋瓜觑她。

“喜姨这么问你,若你剪坏了发,变成很蠢很呆的模样,你会不会想等头发重新留长了,再去见狩夜?”开喜简单比喻。

这么说,破财便悟了,很认真颔首,颔了七八次之多。

头发剪坏,对崽子来说,是忒大的事呀!

拿来举例,浅显易懂。

“反正喜姨也不算毁容,终有一日,能修回原本面貌,只是不知得修多久……”瞧瞧天愚,修了数百年,仍是老态龙钟样,她深深有感,自己前途堪虑呀。

破财单纯道:“这种小事,我觉得魔主不会在意。”

呀,他方才忘了向喜姨提,为了她,忧歌和狩夜也打过几回呢——破财正准备补充,开喜已先想好了说词,比他快了一步开口。

“你就这么同他说好了……我一切平安,尚须一段时日,才能去见他,至于得多长多久,我无法给个日期,若他愿意等我,我定会去找他,若他不愿意等,想另寻他人相伴,我不怪他。”

听听,自己心胸何等宽阔无垠,都能吞容百川水了。

然而个中滋味,天不知地不知,只有她自己知,多么的心酸苦楚。

“……这么说好吗?”破财努力想将她那几句话,背得半字不漏,好完整转述可在心里默念几回,都不认为这些话告诉了忧歌,忧歌会能多放心。

开喜给他一记坚定颔首,不改原有的答案。

“对了,千万别告诉他,我变成了这模样……”开喜越说,嗓音越虚软,彷佛终于用尽回光返照之力,慢慢瘫软下去。

像个树荫下乘凉的老者,不敌睡魔侵袭,陷入一场后小憩的梦境。

任破财叫唤,也没能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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