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与忧 第十章 故友

作者 : 决明

破财年岁资历太浅,并不识得眼前这两位。

然男子周身神息温润且辉煌,白裳素洁胜雪,不染凡世尘挨风月,似乎就连日光落在他身上,也像是一种亵渎。

男子手执墨绘纸伞,为女子遮挡毒辣阳光,行径很是娇宠,回以浅笑。

“是老朋友。”

女子眯眸,更添媚眼风情,将破财及开喜瞧个更仔细:“看起来不老呀。”

“那男孩我未见过,他抱着的那一位,是喜神。”

女子一脸惊讶:“慢着,把这城镇搞成乌烟瘴气,百姓全在哭耶……你们那里的喜神,这么凶猛哦?”

难道是她对“喜神”产生错误认知,以为喜神该是带来欢乐、带来笑的那类善神?

“……寻常时候来说,她倒不该是这样。”男子苦笑的神情,亦是温润如玉,并无几分困扰,他与女子举步再行,由桥上往破财他们方向而来。

开喜仍专心哭着,连破财方才笨拙的安抚,都未曾听进耳里,当然同样无暇察觉有第三、第四者靠近。

“开喜。”男子轻声唤她,她恍若未闻,哭得双肩一颤一颤的。

“喜姨……两个人,呃,一个看起来像神,一个不大像……你先别忙着哭,瞧一瞧是不是你认识的?”破财扯扯开喜衣摆,朝她咬耳朵。

开喜本来哭得正认真、被破财频频打扰在前,又以为自己产生幻听在后,居然听见神界知己喊她名儿、她终于稍稍止住哭泣,分出一点精神,去瞧周遭况。

泪眼蒙胧,涕泗纵横、她模样狼狈,仰起脸蛋往上一睐,泪水又失控地奔流倾泄——

而比泪水更失控奔流倾泄的,是她推开破财,朝持伞男子飞扑过去的快狠准!

“月读!”此刻乍见神界知己,如见万丈曙光,更像是波涛恶水中,一根救命浮本,而且这根浮木,还特让人安心信赖。

开喜又哭又叫扑上去、牢牢攀附浮木,硬生生将他手中纸伞冲撞掉地,足见力道之大。

难为月读依然不动如山,没让她撞翻,倒是有人的醋坛子不只被撞,更直接打碎,酒了一地的浓醺醋味儿。

月读身边的女子,除凶兽穷奇外,不作第二人想。

“老、朋、友?”穷奇双臂抱胸,眸儿眯成一条细缝,而那道缝中流溢出来的眸光,沁寒如霜,少少三个字,字字咬牙切齿。

哼哼哼,这么热情如火的“老朋友”,一见面,整个人像八爪鱼,四肢全缠他身上去了,她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目击呢!(怒)

“开喜,有话慢慢说,你先下来……”向来五官神色线之又浅的月读,被她突来这一着,弄得甚觉无奈,加上穷奇目光凶狠,红爪子一根一根冒出来,让他无奈加倍。

“你先帮我!呜呜呜呜……”后头一长串的口齿不清,像在埋怨什么、哭诉什么,滔滔不绝。

看来、要厘清老友的苦恼,非一时半刻能行,还是先安抚身畔人的恼火,应该容易些。

“真的只是老朋友,不生气了。”月读淡淡地说,伸手轻握了穷奇的手。

他眼中清澈,问心无愧,自然无半点心虚或娇情,一副挂在他胸前的玩意儿,仅仅猴子一只,毋须跟这只猴子吃干醋的神情那般。

穷奇并非不信任他,她只是吃味,自己以往追他追得辛苦,他对待所有异性都该要比照办理,她才能平衡呀!

穷奇红唇紧抿,好半晌不说话,双腮仍气鼓鼓的,并没这么好接捺。

“她究竟要抱多久?!你以前贞烈推开我的那几招,还不快点用在她身上!”忍不住随最后一字月兑口,使劲跺了跺脚。

那可不行,遥想当年,他贞烈推开她,须用尽多大自制力,才得以完成。

这些,他当然不会告诉她,省得她小人得志,拿这事糗他五百年。

“开喜,静下心来,你这样边哭边说话,谁也听不明白你想传达什么。”月读轻施净心诀,助她平静,指掌正欲拍上她的肩,穷奇眼捷手快,见一旁呆滞的小神崽手上有绢子,立马抽过来,垫在月读掌心落下之处,聊以阻隔。

破财一面暗赞真真好身手,一面又觉得,穷奇此时表情,真像他爹被仙娥纠缠攀谈吐,他媳亲流露的样子。

净心诀驱使,佐以月读浅缓声噪,开喜终于安静,乖乖从月读身上下来,只剩泪珠挂眼眶。

她抹去泪,忍住抽抽噎噎,七零八落将魔境之事说了五六成。

那五六成,略过了忧歌的一世世轮回,略过了数之不尽的岁月中,他的未曾解月兑。

月读以往便是仙界主心骨,能力拔尖、知识渊博,她束手无策的事,对他而言,说不定只是米粒点大的事。

她希望月读能帮帮她,给她出些主意,否则她不知道能找谁求教……

“以前便有耳闻,魔境确实是以此方法维持。”听毕,月读仅回复了这句话,便是长长的沉默。

穷奇咬着破财给她的零嘴,将那五六成当成故事听。

破财虽与开喜同闯魔境,但她说的那些,他也是头一回知晓,金澄眸儿睁得大大的,难掩吃惊。

开喜耐不住性子,急道:“不能有其它方法……帮魔境解决这种困途?”

月读偏淡色的眸睫,微微掀抬,觑向她:“帮魔境?他们开口向你求援?”

“没、没有。”

“魔境走向毁灭,于这世间,并无影响。弥漫魔境的浊息,太浓太重,已被压制至地心最深处,难以溢窜,不用费心再去处置它。”

开喜不答,咬得嘴唇发痛,隐约见鲜血微渗。

“上古魔族要在里头生存,并非不可能,但妄想以一己之力,去造就平衡世界,很难,即使以身相舍,拥有虚幻的日月,不过镜花水月,待魔首竭尽魔力……”

“我知道!”开喜打断他的话,双拳在腿侧抡得死紧。她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些!“我想知道我还能怎帮他!而不是听见他会怎么死!”

月读静默看她,她正强忍泪水,无奈泪水根本不受控制,淌了满腮。

月读一直记得,这位老友顶着一副童稚模样,满仙界里恣意玩乐,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快乐且单纯。

曾几何时,她渐有成长之势,褪下了那层虚掩皮相,越发增添女子妩媚。

要改变皮相容易,然眉宇间沾染的情愁,万万瞒不过旁人。

她终于,也有想杆护的对象,并且为了那个人,明白了哭泣与怜惜、心疼与不舍。

“远古的十只金乌,本该遵循天赋职责,一日一轮,彼此不能重叠或延迟出现,然它们竟生起较量之心,前一只不肯退,后一只不肯让,造成十只金乌同时热烧大地的景况。”

月读缓缓道来,却是与魔境无关的故事、现在又不是上课时间,况且十只金乌之祸,她早背得滚瓜烂熟,不只她,破财也学过,上回考试还考过。

开喜正要插嘴,月读投来淡睐,又让她乖乖闭口,认真听教。

“天启下令,射杀其中九只,仅留下当日当时本该司职的那只雄金乌,其余四雄五雌,皆坠入东海,尸沉海极渊……若我未记错,有一只雌金乌,月复中已有成形卵。”

开喜的迟钝,仅仅转瞬一眨眼,马上聪慧反应过来:“成形卵?!意思是……这世上,还可能有第二只金乌存活?!”

“我不保证,或许雏形未具,或许母体死亡之际,它亦随之殒灭,必须亲赴海极渊确认。”

“我现在就去!”开喜精神大振,从草茵间跳起来。

“金乌是神物,坠海后的尸身,定受妖物觊觎,海极渊向来凶险,多有海妖蛰伏,你最好找个帮手再去,若能如愿寻获成形卵,尚须你仙力孵育,别浪费在海妖身上。”

虽然月读口吻清浅,少有起伏,但他口中所言“凶险”,想必比凶险还要更凶险个两万倍不止。

眼前不就有个最得力的好帮手吗?月读出马,海妖也不过是海参。

开喜双眼一灿,方才还泪汪汪的狼狈样,立即变脸,谄媚甜笑,伸手往月读衣袖揪,像个撒娇讨糖吃的小女圭女圭,姿态可怜又可爱:“我的好月读,求你陪我跑一趟——”

变脸的,何止是她,穷奇变得更快更凶狠,那声“我的好月读”,让她完全炸毛,一爪子拍去开喜的手,扞卫月读的“唯一触模权”。

月读面庞情绪不多,见穷奇反应时,唇角清晰漾起一抹笑,虽线,却极宠。

将穷奇爪子拢进自己右手心,轻轻握了握,好似心疼她打人打痛了自己掌心,被打的开喜一脸懵懂,月读安抚完穷奇,才回答开喜。

“干涉魔境私事,我并不赞同。”此话意思清晰明白,他不会插手。

破例告知她金乌卵一事,仅是念及仙侪情谊,已超过了月读向来的处事风格——虽然他近来的处事风格,一再被挑战打破……罢了,莫再提。

“喜姨!找狩夜!我们找狩夜一块去海鸡冤!”破财出声嚷道,他也想帮忙!

“是海极渊,课堂上没认真听讲响。而且没有“一块”,我不带你。”开喜捂着被穷奇拍红的手背,半迁怒地直接回绝破财。

破财不满嘴,崽子自尊心最强了,不喜欢被小觑,“为什么?!我又不会拖你后腿!在魔境我不是也帮上不少忙!”他又想重提救命之恩。

“喜姨还不是怕穷神唯一独苗蔫萎了,对你爹娘不好交代。”难得她用心良苦、鲜有天良呀!

况且、破财下凡间逛逛,再三向爹娘保证,不闯祸、不惹事、不生非、不涉及不良场所,才换来五日悠闲,若被他爹娘得知,他跑去海极渊那么凶险之地,恐怕不是小屁屁遭殃,便能了事。

她这不是千思万想地替他作打算吗!

“可我也想帮魔境做些事呀——”破财嘟囔。

月读倒是替崽子说话:“带上这孩子吧,他看起来,不是容易蔫萎的苗子,或许,反过来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话,破财听了特顺耳,觉得这位哥哥真识货!不由对月读好感加深。

同样一句话,听在开喜耳里,却有另一层深意。

老友不轻易夸人,更不会因为对方是孩子,便采取哄诱手段,能得他口中一句赞赏,定是他那双浅眸,已瞧见更深、更远的某一段未来……

既是“未来”,那么等它到来时,便能知晓原由,她不会多问,月读亦不可能道破天机,只有另一件事,开喜才真正想由他口中得知,“照阳的替代品有了,那幻阴呢?何物可以取代它?”

月读修正她的语病:“金乌卵不一定寻而必得。”

“老友,你的谨慎性子我还不清楚吗?没个影的事,你哪会拿出来说?又不是吃饱撑着,耍我玩吗?”开喜鼻头仍带哭过的泛红,却已能堆出灿笑,朝月读肩上重重一拍,拍得穷奇怒目横眉。

开喜先前哭得太认真太自我,没留意到这项乐子,此时才发现,月读身边这头凶兽,逗起来真有意思,谁碰碰月读,她一副要与拼命的狼样。

母鸡护鸡崽,莫怪老鹰来戏弄。

她故意又拍了月读四五六七下,每一下,穷奇眉心便紧蹙一分,最终忍不住冲过来,把月读护到身后藏妥,美眸焠火地瞪她。

开喜流露满脸兴味,贪玩之心渐起,这副神色,月读太熟悉,每每老友眼眸亮似繁星,代表她又要惹祸了。

唯今之计,尽快将开喜与穷奇分开方为上策,穷奇太生女敕,禁不起激……

“烛九阴一族,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相传取左眼,以倒置方式盛于钵中,仿效烛九阴闭眸状态,方圆万里,如处深夜,万物不及其左眼明亮,应可代替。”月读这般急速的说话方式,开喜和穷奇未曾听过,一气呵成,中间丝毫不给人插嘴机会。

穷奇一脸惊讶:“原来你说话也能这么快……”她表情像看见一只慢吞吞的龟,突然神速飞奔起来,那般的震撼。

月读失笑,开喜虽与穷奇心有戚焉,但穷奇已道出她的心声,她也就不用再累赘复诵,索性惊讶于另一项现实。

“独九阴?!……那一族全是疯子,我打不过他们,更别提同他们借颗左眼珠……”反倒真要动起手来,他们要戳瞎她双眼容易许多。

月读道:“不需要动手,烛力阴的左眼,我知道哪里有。”

开喜眸光再度发亮,一闪一闪亮晶晶:“挖好的?新鲜的?谁有?”

“天愚。”

当年,一只烛九阴看上天愚——自是羽衣未毁、修为未伤,依然是原相原貌的那位天愚天尊——熟知天愚喜爱收藏奇珍异品,为讨天愚欢心,没两日便上门馈赠各界礼物,烛九阴向来敢爱敢恨,一旦倾心,便是全心全意,哪怕是天外陨星,也定尽力寻来。

天愚并非残忍神只,当然不可能讨着要人家的眼珠子,只是一时觑话,与烛九阴聊起眸色,基于客套,多夸了烛九阴两句,赞赏那等鲜赤何其美丽,世间罕有。

隔日,鲜赤美丽的眼睛,装入木匣,缠上精美丝绸,附带情话的一张,送进天愚底邸。

开喜说的极对,烛九阴那一族,全是疯子。

人家夸你们眼珠子漂亮,二话不罗嗦,挖下来相赠,寻常谁会这么做?!疯不疯?

天愚吓都吓死了,哪敢接受烛九阴的错爱,几次欲退回眼珠,皆被一句“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眼珠?否则为何硬要退还我?!”给堵回。

月读会知晓此事,自然是天愚央托过,遣他代还烛九阴眼珠,但那只疯子……不,那只烛九阴相当坚持,说什么也不收回,讲道理完全无用。

“天愚呀……好办,这太简单了!”开喜直接当眼珠是囊中之物,一副哇哈哈哈得逞的得意样。

若说方才人类城镇笼罩于一股无名愁绪,眼下,喜神高亢的情绪,洒遍全城各角落,欢天喜地,悦乐满满,处处可闻言笑晏晏,就连刚忙争执的两名路人,边叫骂边笑,形成诡谲是景况。

遥在数万里处的天愚,举止小心翼翼,擦拭自己珍藏的古玩,鼻子忽感痒意,重重打了个响亮喷嚏,竟一个失手,摔硿一只古拙长瓶。

呜,这可是当年补天剩下的土所烧制的珍品呀……

辞别了月读与穷奇,临行之前,开喜心中突生一念,打算寻妥时机朝月读扑过去,往他脸颊边烙个唇印——

要知道,爱侣之间,比起酒,醋更易教人迷醉失控。

她若偷吻月读成功,凶兽穷奇定会醋劲大发,气得掉头走人,月读不得不追上去,也许在下个街口,才能拦住怒火佳人。

一拦下,少不了一番掏心挖肺的甜言蜜语,什么全天下女子在我眼中如浮云、我为你甘愿永不做神……

加之一旁客栈林立,他为追逐她,额上鬓边满是晶莹汗水,大颗小颗拭之不尽,这副撩人的慌张失措样,还怕融不了她的心吗?紧接着,两人手一挽,直接住店沐浴,衣既然月兑了,当然顺便这样那样,感情自是再上三层楼。

她(自以为)本意良善,想借此感谢月读泄漏天机,替她突破难关。

月读不枉为她的神界知己,正当开喜嘿嘿思忖着哪种扑法最好得手,月读早挽着穷奇走人,不给她付诸行动机会。

直至破财扯扯她衣袖,唤回她意识,她正巧来得及目送一白一红的身影,消失于人群之中,这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扼腕。这恩情,暂且记下,日后再报。

“喜姨,我们是要先找哪一样宝物?”

“烛九阴的眼珠已如探囊取物,不急,寄放在天愚那儿,省得我们还要费神保管,我们先去海极渊,找金乌卵。”

“那我叫上狩夜!”破财满脸干劲,全然不觉得寻宝之路危险可怕,反倒无比期待。

她摇摇头:“叫狩夜太麻烦,还得跑一趟魔境。我想想要不要直接拐霉神或瘟神……”

“不麻烦呀。”破财短短十指比划了个手势,双掌间,腾出一小团金光。

见她流露不解,他贴心解释道:“我不是送了狩夜一截金发吗?只要他带在身边,我这一招就能直接找着他,同他说话,我娘每回四处乱跑,不见踪影,我爹都是这样寻她,很便利呢。”

这招他常常看,久了就学会啦。

光镜或水镜找人也方便,却时常受限于地理环境和法力,尤其魔境如此遥远,他的仙力根本无法成功做出光镜,靠头发或其余随身物品,则万无一失。

这几个月,他常夜里躲进被窝间,找狩夜闲话家常——所谓家常,多是他们财穷两家的芝麻绿豆事,他说的多,狩夜负责听——对师尊的祖宗八代有个基本认识,是徒儿的本分嘛。

魔境与上界,虽相距甚遥,亦能联系。

师尊与徒儿,也定要随时随地保持联系,感情才不会断。

开喜想起了穷神鬓边那截金发,还当是夫妻的结发情趣,没料到竟有这种功能。

果然,那团金光中,狩夜身影隐隐浮现,而他,似乎老早习惯,没半点诧异。

“是我是我是我狩夜是我啦!你听我说你听我说——”破财开始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开喜啥事也不用做,全交由破财去处理。

即便破财那一长串废句里,没提到半句重点,像是破财一时兴起,激人陪他去市集闲逛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预感,狩夜会拒绝任何人,独独不会拒绝破财。

又是个对崽子没辙的“孝子”吧。

这也是为何踏上海极渊的人数,妥妥变成了三个。

找狩夜帮忙,确实合情合理,毕竟这是魔境家务事,他本不该置身事外,放任两只神族去卖命。

狩夜由她口中,听明白此趟不是来逛市集、帮忙提提物品,而是欲取金乌卵,更是没有第二句啰嗦,恭候差遣。

海极渊,位处东海之末,最深最宽的一道暗渊裂缝。

烈渊长度超过万里,深不可测,已难见鱼群悠游,更无珊瑚林立。

日光无法抵达,视觉在此处毫无用途,水压极沉,如有百座泰山压顶,水流貌似缓慢不动,实则暗潮汹涌,稍有分神,便会被吞噬至暗漩中,惨遭没顶。

生物在此,近乎绝迹,若真能安然存活,非神魔妖物还做不到。

刚下海时,一路嚷嚷“好漂亮、鱼好多、水好凉”的破财,到后来也静得没半点声响,光要与海压相抗就够他受的了,此刻坐在狩夜肩上,昏昏欲睡,让人扛着走。

仓促成军的“寻卵团”,一踏进海极渊,便遇整群猎蛟围攻,只只个头皆有破财的五十倍大小,开喜才正要准备思衬对策,狩夜仅仅一招,便将猎蛟团灭。

开喜:“……”连想夸他,都找不出词汇,足以表达震惊和佩服。

坐他肩上打盹的破财,甚至未被惊醒。

“斗神”一族的名号,果非浪得虚名,不愧远古当年,强压了神族一头,成为佼佼掠食者。

“走吧。”狩夜淡淡道,声量放得极轻,是怕吵着破财。

真是忍不住把狩夜与猋风摆在秤上,公正一掂量……

有队友如夜,走路都有风,全然不用去管,前方会冒出多少妖魔鬼怪,反正有他顶着先。

至于猋风嘛,唉……猋风是个好人,开喜只能给予此评价了。

茫茫深海,金乌尸沉何处,莫不如大海捞针……正有此感慨,第一只金乌尸,映入眼帘,得来全不费工夫。

毕竟这么大的一根“针”,眼没盲都不会漏看。

金乌生前就非凡物,高挂天际放光明,体型能小到哪儿去?

他们三人才腾游了一刻钟,躺在海沟的三足鸟形骨骸,大刺刺曝尸眼前,心窝处插着天启下令射杀的金箭,永沉海底,色泽蒙尘,已无半点神威。

若第一只金乌尸便是抱蛋的那一只,他们今天就能收工了。

天底下,有这么顺遂之事吗?

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第一只让你吃瘪,第二只再让你吃瘪,第三只还让你吃瘪……

吃瘪也就算了,占据骨骸筑巢的几只妖物亦不算什么,一一清除后,靠近要察看金乌尸体,还来个尸变,有没有这么紧凑不给人喘气呀?!

水波震荡间,拔地而起的巨大金乌骨尸,行动缓慢,骨骼上覆满的沉淀砂岩,逐渐崩落。

久未活动的骨节,发出卡啦卡啦的刺耳重响,双眼处的窟窿,犹若两池深潭,盛满诡谲幽墨,歪斜一边的脑袋,努力想打直,然颈骨太细长,支撑不住头骨,啪的一声,脑袋又往另一边倒过去,姿势有些可笑、有些笨拙。

开喜及破财越瞧越不怕,甚至有默契地发笑,同时心想:这骨尸,一丁点威胁性也无,再给它半个时辰不知能不能搞定那颗头骨?

这念头刚生,金乌尸的翅骨,蓦地由旁侧挥来。

单单一侧的左翅骨,庞然巨大,足以蔽空,力道猛烈,速度又极快,与那颗尚在左右调正的脑袋瓜,形成强烈落差。

狩夜巨枪横挡,及时与巨大翅骨交击,阻下猛攻。

水中激起汹涌波澜,缠咬的劲风,震得深渊裂缝加大,一时海砂翻腾混冲。

破财抱紧狩夜的颈子、小身板几乎要被劲流走,像一面随风招摇的小幌子。

翅骨唰地展开,蒲扇般宽阔、尖耙般锋利,重新再举高,又挥下。

毕竟是尸骨,已无脑袋能思考,翅骨单支的攻击力强,一旦分散,攻击范围虽变大,力道却远不及会心一击。

狩夜在骨节间疾速飞跃,并逐一打碎金乌翅骨,骨裂声闷响,碎骨漂流海水四处。

“把你们自己护好!”狩夜抱下肩上的破财,塞给开喜。

开喜给了好队友一记眼神鼓舞,完全不想违抗他的贴心命令,寻个安全方位跑。

金乌尸的脑袋终于摆正,注意力并未落于正在拆解它翅骨的男子身上,两处眼窝窟窿虽无眼珠,极深之处,微有暗暗幽光闪烁,锁定开喜及破财——

它仰天做出嘶鸣模样,却无半点声音发出,尖喙朝两人狠狠啄上。

当年是它们违反天规在先,贪玩不顾后果在后,遭天启下令射杀,本该自我反省,然说不怨,全是谎言!

(为什么不给我们机会?为什么不将我们幽禁反省?为什么不教训我们一顿?为什么一下令,便是格杀勿论?我们没功劳也有苦,我们为凡世生灵带来了光与热呀!)

夹带这样的怨念死去、沉没于东海,这儿冻骨荒冷,与它们向来最喜爱的灼热不同,身躯越往下沉,离那片光明越远,身上火焰,一点一点熄灰,再也不剩温暖。

最后,更遭海中小妖争抢血肉,一块块,撕咬啃食……

如何能不恨神族寡情?

如何能不怨神族冷漠?

如何能?!

它使尽全力,追啄着两名神族,倾泄久未消散的亘古积怨。

每一次利喙落下,便是天崩地裂的巨震。

狩夜卸了它两边翅骨、一支腿骨,它早无痛觉,眼中只剩开喜和破财,寻着那股神息而来。

一开始,两人光顾着逃,但相视一眼,彼此都颇不解,他们逃啥呀?这儿又不是魔境,他们仙法没给受限呀!

“我本来是打算保留体力要孵蛋……”开喜停脚步,口吻颇带叹息,开始甩手热身。

“我只是一时被它的体型吓到。”破财也驻定不动,面向金乌尸骨,小膀子左三圈右三圈。

金乌尖高高仰起,正欲再狠狠啄下,将两人刺穿压扁。

狩夜沿着颈椎骨奔驰而上,每一记重步,皆踏碎一截椎骨,抵达它后脑杓,挥枪将之击碎,却不及阻止尖喙疾坠速。

下方那两只也并非软柿子,一人送出一掌,把巨型尖喙轰个精光。

“糟糕,出手太重!快找找有没有蛋——”开喜这才想起这件大事儿,满海水间碎骨漂浮,她急寻疑似蛋的玩意儿。

找了好一阵,不得不作下结论,第一只遇上的,八成是公金乌。

并且血淋淋呼应了前言,天不从人愿,第二只也是公的,第三只有可能是母的,却没找到蛋。

与庞然大物的尸骨作战,虽不算太艰鉅,只是缠斗费时,一场打下来,体力仍是吃不消,尤其处于深海,不若天上人间轻松。

砍完第三只,三人商讨后决定,鸣金收兵,埋锅造饭,要打,明个儿再继续。

就地寻了处平坦,拿第三只金乌被砍碎一半的胸椎骨当蓬架,开喜造了个无水巨泡,阻隔海水。

破财嘴里还咬着半块干粮,在狩夜腿侧,人已经睡成一小团。

依柔软腿枕来说,他弃开喜而狩夜,九成九是方才狩夜去搬胸椎骨时,开喜凑到崽子耳边嘀咕的那番——

“连我也想收狩夜为徒了,耐操好用又听话,沉默寡言不啰嗦。”开喜此言,发自肺腑。

破财一听不开心了:“不行!狩夜是我的!我先看中的!喜姨你不可以跟我抢。”

“你同他提过了吗?他答应你了吗?哼哼哼,当喜神的徒儿,远比成为穷神徒儿来得威风吧。”她故意逗孩子玩,知道如何搭腔,最能惹得他哇哇大叫。

“喜神身边不合适跟着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他跟我比较相配!”

“一只金毛闪闪的穷神,自己身边哪里合适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

当时争执到此打住,因为他们口中相争那一位一身黑漆漆又戴着凶脸面具的人,已搬妥胸椎骨,折返回来。

看来破财很是在意她的戏言,怕她真的来抢,从三人往胸椎骨底下一坐,崽子很明显隔开她与狩夜,防她如防贼。

术力燃起的火堆,毋须添加柴薪,仍能散发温暖热意,于暗无天日的极深之海,维持一隅明亮,顺便温温水酒。

边睡边嚼干粮的破财,喃喃道:“……我的……”口水挂在嘴角,几欲淌下。

狩夜扯高覆在崽子身上的长袍,将人裹得更密实些。

入夜的深海,冷得很有感。

“狩夜,你曾拜过谁为师吗?”开喜吃完整块干粮,喝了口酒,咽下嘴中食物,好奇问。

狩夜先是投来一睐,那一睐像在说:我?谁够资格当我师父?

他仍是平淡回答:“未曾,魔族若拜师,也只是认可强者,并以击败他为目标。”所谓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魔族另有一套说法——

今日为师,明日为食,强食弱,便是传承。

看来破财的收徒之日,遥遥无期呐。 开喜心里默忖。

见破财睡得很沉,是向狩夜问些……私事的好机会,开喜一向心直口快,不得罪人的也说,得罪人的也说,一张嘴全凭心里爽快,偏偏此时此刻,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张口,又闭嘴抿紧,又张口,再闭嘴抿唇,明明只是简单一句“忧歌已经迎娶了魔后吧?”,竟如刺鲠喉,吐不出,吞不下……

好不容易月兑口而出,仍是不争气的闲话家常。

“你们当初怎没想过,向神族询问替代方法,找金乌卵这种事,对你们应该不算难事?”开喜!你这个废物!你想问的,压根不是这个呀呀呀呀——

“即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他瞥来淡觑。

狩夜未言明的话语,开喜立马知晓。

魔族困于魔境,神族多少带有放他们自生自灭之意。

魔族好了,神族就不好了,与其如此,不如眼不见为净,将魔境排除于万物生灵之外,若他们自己挨不住魔境艰困,因而灭绝了,更好。

世人说,神博爱,神无私,神一视同仁,她倒觉得,神只是不想破坏得来不易的平衡。

而魔族,向来被视为破坏平衡的不安定族种,尤其是上古斗神一族。

“神族态度显而易见,你又为何要为魔境,如此奔波犯险,不顾性命安全,做到这般地步?”

开喜被狩夜问得一怔,呃了好半晌,面上逐渐浮现心虚窘红。

狩夜虽提问,实际上倒瞧得很明白,这问题的答案即便她不答,亦已昭然若揭,他甚感欣慰,忧歌并非在唱独角戏,他待开喜的不同是有回报的。

“破财说,你还为了魔境,心急落泪。”或者该说,她是为了忧歌而掉泪。

“破财这个大嘴巴!”开喜恼羞成怒,伸手要去控破财的小脸蛋,当然未能得逞,半途便遭狩夜挡下。

“你对忧歌的在意,我很高兴。”为人叔父,流露一副今生足矣的笑叹。

“……在意又有什么用,他娶别人了吧?当我浑浑噩噩,用玩乐麻痹自己的这几个月里,他与他的魔后也忙着哩……” 开喜终于说了,原来没那么困难嘛,只要忍得住心痛……

狩夜一掌缓缓在崽子肩上轻拍,眸光却是落向术火间,火苗将那对赤眸染得更艳红,默了一阵,他才道

:“忧歌没有娶她。自从你们离开之后,他便陷入沉眠,迄今未醒。”婚事自然无限期延后。

开喜一呆,明明听得很清楚,却依然震惊:“……什么?!”

“别着急,沉眠倒非坏事,反倒能减缓他消耗生命的速度,在前一世里,他曾睡了三年之久。”

开喜未被安抚,眉心蹙了道深痕,咬着下唇,一脸苦恼。

“你一世一世看着他这样,却无能为力,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狩夜未答,睫微敛。

是的,他何尝好受,但他是纯魔,即使强大,也帮不了半分,那种无能为力,是会逼疯人的。

能懂他心境的只有同样将忧歌看得极重的她。

他是以叔父立场,而她,自是站在最珍爱之人那方。

“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帮他,剩只金乌而已,还不简单!”开喜给自己鼓舞,也给狩夜鼓舞。

说完,她径自啧了声,连珠炮嘀咕:“不过按话本子里磨人的方法,极有可能要最后一只才能找着,怎就没有作者偷懒,第一只便赏我们个痛快?呀我知道,他们写书也是要要生活的嘛……我们干脆第四、五、六、七、八都先跳过去,直奔最后一只……但这样也不行,不按顺序的下场,抱蛋那只九成九就是第四只,“造化弄人”这四字真髓,屡试不爽——”

狩夜闻言,低笑。

是哪一只又何妨,只要最后能成功找到,中途的曲折辛苦,何足挂齿?

看着开喜边说边笑,火光在她面庞间跳跃,镶嵌明亮,他好似看见魔境的未来,曙光落下,淡淡辉煌的景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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