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半两(下) 第十二章

作者 : 黑洁明

第十三章

又下雨了。

她能听到雨声淅沥不停。

有那么小小的片刻,她不是很想睁开眼,被窝里很暖,但只有她自己一个。

她应该要起来了,她得起来当温子意,可她不想,她好累好累,她只想就这样蜷缩在暖被里,紧闭着眼,环抱着自己,逃避面对残酷的现实。

再一会儿就好,再一下下就好,然后她就会起身,去做她该做的事。

她闭着眼,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

蓦地,男人的声响起。

她屏住了气息,以为自己听错,可那说话声仍在。

那人压低了声嗓,又隔着门窗,听不清,但那是他的声音。

既期待又害怕的,她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声还在,低低的,就在窗门外。

温柔看着前方陌生的斗室,听着他低哑沉稳的和另一个男人对谈的话语,从门缝中漏了进来。

一颗心,微微的颤。

慢慢的,她撑起自己,背上的伤很疼,让她倒抽了口气,瞬间有些头晕目眩,可她还是忍着痛披上了衣,下床缓步来到门边。

那门半掩着,门外是一小院。

门外的天光有些亮,刺着眼,她抬手遮光,眨了几次眼,才能看清眼前。

小小的院子里,让人种满了无数红花,红花没有叶,只有笔直的绿梗,和在其上朵朵怒放的艳红。

清风徐来,让红花摇曳。

秦老板提着水桶,拿勺子舀着水,浇着花。

而他,就站在那男人身边。

一双眼莫名的又热了,几不敢眨眼,直到看见了,狂乱的心,才稍稍定了下来,才有办法确定,脑海里浮现的记忆,不是虚幻。

心一松,脚就软,她站不住,忙伸手抓住门板稳住自己。

门板一动,两个男人同时抬眼朝她看来。

他在眨眼间,来到眼前,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怎么起来了?”

“没,我只是……”她说不出口真实的原因,话尾就这样消散。

他没追问,只抱着她往茅房走,发现他想带她去哪,温柔瞬间红了脸,“等等……我不是……”

“不是什么?”他对她挑眉。

她羞到不行,更加说不出口,只能赶着在他打开茅房门之前,匆匆道:“你放我下来……”

他没放,他坚持开了茅房的门。

“周庆——”她满脸通红,忙揪着他的衣襟道:“我自己可以……你别同我进……”

他进了,还关上了门。

那茅房很干净,事实上几乎一尘不染,还放着香球,木制的恭桶更是被刷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味道。

她羞得无以复加,可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把她抱到了恭桶上。

“你在这……我没办法……”

“我知道。”他眼也不眨的说着,把她的衣裙抓撩在她膝腿上,让她自己抓着,“我就在门外,你不舒服就喊一声。”

温柔面红耳赤的点点头,那男人这才起身开门走出去。

说真的,昏睡了这么久,她并非真的不想解手,可怎样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处理,但那男人这几日都这般,她的衣在那晚被畏畏抓破了、染了血,他不知从哪弄来了女装,替她穿上,非但如此,这些天他一直顾着她,还为她换药、擦澡、洗脚,只差没帮着她解手,最后这事她不肯让,他没有和她争辩,只给她一个选择,就是屏风后面的恭桶。

起初,她还以为会有丫鬟或小厮来帮忙处理那些秽物,等她情况稍微好转之后,才发现这儿没有别的人,那些秽物都是他自个儿拿去清理的,让她万般震惊,又羞又窘,再也不肯在那儿解手,怎么样也要自己撑着走到茅房。

也难怪他误会她是想要解手。

她很想开口叫他走远些,但她清楚他不会听,于是只能坐在这恭桶上,万分羞窘的快速解决,以防他以为她昏倒在这里又跑进来查看。

等处理完该处理的,她开门走出去,果然他仍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盆温水让她洗手,她洗完手后,他还拿了干布帮她擦手,再将她抱了起来。

“我自己可以……”

见她满脸羞窘,他边走边说:“你知道,这没什么,是人都会吃喝拉撒睡的。”

她不想和他争辩这个,只能闭上嘴。

“今日若换作是我伤了,你不也会帮我?”

“那不一样……”她忍不住月兑口。

“哪不一样?”他抱着她走过庭院。

她答不上来,只有脸更红,只能蜷缩在他怀里,感觉着他的心跳,将脸枕在他肩上,小声道:“就是不一样……”

他将她抱回房里,让她重新躺上了床。

她没有抗议,她其实还很累,可那男人转身走了出去,不见他的身影,让她心又有些紧,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转回来,抓了件薄毯,将她包了起来。

“怎么了?”她好奇开口问。

“你不是想透透气?”他再次将她抱了起来。

她一怔,傻看着眼前这男人。

“不想?”他挑眉。

温柔摇摇头,又点点头,红着脸吐出一句。

“想。”

他闻言,小心的抱着她走回了院子里。

秦老板已走了,不知去了哪。

周庆抱着她来到院子的另一角,那儿让人放了一张圈椅和小几,几上还有一小炉,热着一小兵汤。

她见了,才知他方才是去搬这圈椅和小几。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小院似乎变得比刚才更大了些,一棵看来很老很老的菩提树,杵在院子的角落,老菩提伸展着枝叶,不知名的藤蔓爬在院墙上,阳光斜斜的洒落小院,让那满院子的红花看来没那么触目,不再那般艳红如血。

那一朵朵红花静静的开着,在阳光下舒展蜷曲的花瓣。

他抱着她在圈椅上坐下,一边小心的将她身上披的薄毯拉紧收拢,又替她盛了一碗汤。

那汤很香,十分清甜,是撇去了油水的鸡汤。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温热的小碗,不让它从手中滑落。

经过几天的歇息,手仍微抖,没有力,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打翻它时,他的大手覆握住了她的手,帮着她稳住了手上汤碗。

他一调羹一调羹的,慢慢喂着她喝这清汤,就像过去这几日那般。

她尽力喝着,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开口婉拒。

他不勉强她,只是放下了汤碗和调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这男人的手很热,源源不绝的热气,从他的大手传来,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让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来。

她垂眼看着他覆握着自己苍白小手的大手,一颗心,跳得更扎实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当年她初见他时那般。

可她知,这一双漂亮的手,只是表象。

这阵子,这男人还真的是什么也不避,她知这儿没别的人,什么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这双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话,让她回神,抬眼,只见他垂眼瞧着她。

“我什么也没说……吧?”还是她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

她有些羞窘,不确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盯着我手,盯大半时辰了。”他瞅着她,眉微挑。

温柔瞧着他,“我只是纳闷,我以为你是少爷,不知你懂这些活儿,更别提生火熬汤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时候能到城里花天酒地,不好的时候,也曾带着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讨,我自小有印象时,就已会生火煮饭。”

“可人都说周豹被招降前是绿林大盗……我以为……”

“以为大盗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着她,自嘲的笑着:“我爹那人就一张嘴,能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哄得一票小贼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以为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结果到头来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给出卖了,才换得一个小小的武官来做。”

她傻眼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少爷。”他告诉她:“三人成虎,说一回没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会信了,谎话流言传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她一愣,只见他扯着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楼女子。娘怀了我,我爹花光了积蓄,替我娘赎了身。”

周庆指着她身上的老银锁,道:“我出生时,没有这种百家锁,只有我娘用最后的半两碎银子替我打了一个银锁片,本来我们日子过得还可以,娘没死之前,我还有饭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后,我爹就开始酗酒,他认为都是因为没钱治病,娘才会死,之后便用尽一切办法想把祖业弄回来。”

他看向远方,温柔能看见他脸上浮现苦涩的笑。

“可情况时好时坏,我一直有一餐没一餐的在街头乞讨,那半两锁片当然早就拿去换吃的了,我一直靠着人们和娘在青楼的姊妹施舍接济过活。后来,爹卖了兄弟,讨了官,要回了元生当铺这祖业,我本以为苦日子要结束了,谁知道饿着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难的事。”

闻言,温柔心微疼,不由得抬手抚着他扭曲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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