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锦绣 正文 31:只恐穷亲打秋风

作者 : 秣陵树

又过了几日,却是腊月初八。江雨霏已请人算过,正是利于子嗣繁衍的良辰吉日。早早儿报与谨明候王崇正,遂请了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开了宗祠,正式将瑜哥儿过房,入继念远为嗣。前庭早已是筵设香簟,席开百合;钧天广乐,笙歌鼎沸;绣衣朱履,觥筹交错;花天锦地,焕彩缤纷。众人皆笑生双靥,喜不自持。只有肖夫人称病不出,谨明候知她心内不自在,也不勉强。只使人安慰了两句,又送了些玉盘珍馐过来也就罢了。任由肖夫人倦在屋内犹自愤恨难平。

一时外边有人来报:“舅太太到了。”

肖夫人一听,便知道是嫂嫂甘氏来了。遂冷笑道:“她还真是小崽子逛街市——哪儿热闹往哪儿钻。往日也没见她这般殷勤。”

话音刚落,帘栊半响,只见一贵妇头戴金丝纽心鬏髻,插金质团花顶簪,鎏金双鱼纹鬓钗,侧面各戴上了缠枝忍冬双鸟纹大银栉,身着牙黄色镶边潞绸交领短袄,玄金二色滚边出风毛竹叶暗纹五彩撒花对襟褙子,下着巴缎遍地如意云纹五谷丰灯马面裙,上饰有花卉织金膝襕。颈上吊着一串翡翠嵌碧玺珠佛头项链。笑意盈盈地走进来道:“姑女乃女乃,真是大喜啊。想不到瑜哥儿倒叫郡主看中了。我一听这事欢喜地不知怎么是好。这不,一大早就赶来送贺礼道喜了。”

肖夫人冷哼一声道:“瑜哥儿还小呢,这么大的福分也不知能不能禁得住。倒别糟蹋了嫂嫂的一番心意。”

甘氏笑道:“姑女乃女乃这是说的哪里话。瑜哥儿能有今日,还不是全靠着你这位亲女乃女乃的看顾。其他人如何比的。”

肖夫人这才颜色初霁,一面吩咐丫鬟们上茶,一面道:“嫂嫂可有好长日子没来了,家中一向可好?”

甘氏这才面露忧色,踯躅半日,方道:“说起来真是没脸,如今家道越发艰难了。几个田庄又是旱又是涝的,连租子都收不上来。府里人又多,事又杂,开销也一日大似一日。故今儿来不为别的,倒是有一件为难的事儿,不知怎么开口。”

肖夫人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见外的话,嫂嫂有什么直言便是。”

甘氏忙道:“这次来,想向姑女乃女乃这里商借三万两银子,改日若收齐了外边的租银,定然补上,外加二分利,总不叫你吃亏便是。”

肖夫人因奇道:“哥哥好歹也是个官儿,又受祖上的荫封。虽说俸银有限,也断不至此啊。怎么连区区三万两都拿不出来了。”

那甘氏苦笑道:“姑女乃女乃久居深宅,哪里知道外头世道的险恶。前些年托人给你侄儿捐纳个监生,足足花了二千六百两纹银,还要送些谢仪给那经手的,统共就花了四千两。你哥哥任布政使司理问不过是个从六品的闲官儿,如今倒有个二品衔直隶候补道的缺儿,那吏部主事图大人开口便要二十万两银子。我这里省吃简用的不过就攒了那么一点子的,真是杯水车薪都不抵个零头儿。这么大的数目,少不得腆着脸来求姑女乃女乃了。”

肖夫人原本就因当年甘氏借故削减自己嫁妆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更深知自个这个嫂子实是个雁过留毛的吝啬主儿,每日家盘剥克扣,婪取的财物不计其数,这会子却来哭穷。真真有失大家闺秀出身。遂撇嘴不屑道:“罢了罢了,好嫂子。这两年记名⑴的道员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个个虎视眈眈的,哪里轮得到咱们。还是安生点,免得被人诓了去。”

甘氏忙道:“哎呦呦,我的姑女乃女乃。这个理儿我哪能不知呢。只是你大哥执意如此,又听人说只要交了银子,必能得个内记名⑵。况这样的好缺儿也实在难得。也亏得图大人牵线搭桥儿。那里头原先定要四十万,别人纵出到三十九万,里头还未必答应呢。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还不是他怎么说我怎么听着。”

肖夫人横眉微蹙,低头想了半日,方道:“若说这事关到大哥的前程,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若是往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但嫂嫂恐怕还不知道呢,如今这府里全不归我管了,一应银钱物件亦不经我手儿。真叫人为难呢。”

甘氏听她那样说着,原暗自欣喜,但听到后面儿抱怨之语,心底一沉,暗想这恐是推月兑之言,自己这个小姑子这些年来也应存积了不少私己。遂不郁道:“姑女乃女乃如今虽不管事了,好歹也还有些体己。不如先借我回去周转一下。来日你哥哥若高升了,你脸上也有光儿不是?”

肖夫人不闻此言还好,一听这话立时勾起了新仇旧恨,拍床打膝怒道:“我哪还有什么梯己,那些嫁妆嫂子还能不知,不过就是些烂铺穷店,荒田秃庄的,够什么?要不是这么着,今儿怎会落得个任人欺凌的下场。”不由得勾起了心事,悲从衷来,一边说一边抹起泪来。

甘氏听她提起陈年旧事,满心的不自在,遂道:“罢罢罢,我不过闲话一句,你就说了这么一车子,好没意思。你们虽然不是一个娘生的,到底同属一父,我寻思着好也罢,歹也罢,原该互相帮衬着点。既然姑女乃女乃不方便,我也不为难你,就此别过。只盼得你今后大富大贵,万事顺遂,切莫像我一样强着脸儿,求人施舍。”说罢茶也不吃,甩手便走了。至门外,使劲啐了一口,道:“呸,看你守着金山银海的倒去坟堆里享用。”

肖夫人深知她嫂子的脾性,也只做没听见。

倒是魏昌家的在一旁因说道:“舅太太这事还真蹊跷。您瞧她今儿的头面,竟是些鎏金的陈旧货色,不但色彩暗淡,分量也不足。且连银质这些不上台面的都戴上了。莫非那府里真就败落了不成?”

肖夫人歪着头笑道:“你听她的呢,那里就难成这样了?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罢了。倒是她平日里背人攒下的私己何止几十万两,这会子哭穷必定有什么缘故。”

魏昌家的接道:“看舅太太那样儿,倒真似手头紧的慌,奴婢寻思着,那笔银钱,她必定挪作别用,不好与舅老爷知道罢了。”

肖夫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因说道:“你且出去打探一下,有什么速来回我。好好的太子太傅府,可别叫这个拆家精⑶给败光了。”

魏昌家的应了自去探听不提。

⑴记名:等待放缺。

⑵内记名:清代被保举的人或在军机处记名,或在吏部记名,在军机处记名者较易得官,称“内记名”

⑶拆家精: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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