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便浅浅一笑：“我们一起处了这么几年，我自然知道她的性子，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只是她素来心高要强，二女乃女乃忘了大老爷当初要她而不得，连大太太都讨了个没趣的事了？”
“她要强也是叫没办法，你当她真心想服侍老太太终老，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终身归宿？那不过是嘴硬罢了。”王熙凤浑不在意地嗤了一声，随手拈了一颗熏青豆放进口中，接着说道：“她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连主子女乃女乃太太们也不敢慢怠了她。可唯其因为这样的身份，嫁人就成了个难题——你想啊，在咱们家里都快顶上小半个主子的人，能跟别的丫头一样屈尊去配个家里的小厮吗？她自己的面子上也下不来；要说嫁个咱们家有脸面的管事，差不多都是娶了亲的人，也没个合适的。要说放到外头找个正经人家作主子女乃女乃去，有点身份的人家谁又愿意娶个丫头作正妻？再说大老爷早放下狠话了，谁敢娶她？所以她割发明志，说什么只求伺候老太太终老一生不嫁男人的话，不过是无奈之言。——不是她不想嫁，实在是无人可嫁啊。她这么说，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下给自己保全颜面罢了。说起来也是老大不小的了，比你年纪还大着两岁呢吧？只能这么混着，也怪可怜的……”
王熙凤顿了顿，又笑道：“可是若能去屠大人身边就不同了。鸳鸯当初宁可一死也不肯屈从大老爷是为了什么？不用我说，你自然是知道的……岂是能跟屠大人相比的？屠大人手握重权，又无妻室，就这一条她就千肯万肯了。你若不信，只管去问她，看我说的有错没有。”
她只顾琳琳琅琅一路说下去，完全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平儿见她成竹在胸的样子，虽然也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但却心知肚明她另有图谋。看着虽然象是全心全意在为鸳鸯的终身作打算，实则不过是嫌鸳鸯碍眼，想早日把她打发走罢了。
平儿知道凤姐暗中窥伺贾母房里那几个顶天立地的大柜不是一天两天了。原来自己还在贾府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私下跟自己嘟哝：“娘娘省亲时拉下来的饥荒，还有这几年家里新添出来的各项开销一日大似一日，却再没添过新的进项，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现放的老太太柜子里白的黄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不用，倒让我整日在这里绞尽脑汁想俭省的法子，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样的话叨咕的多了，平儿已经耳熟能详。
而掌管贾母那几个大柜的钥匙的就只有鸳鸯一个。贾母到底有多少梯已，满府里恐怕只有鸳鸯一个人知道了。而她又最是个铁面无私奉公克已的人，尽管平时也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真到了关键时候，连凤姐的帐也不买。因此凤姐两口子几次想打那几个大柜的主意，终未得手。现在碰上自己找上门来，这岂不正是把她打发走的好机会？
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想着安排给兵部大司马作夫人；再将另一个碍眼的人趁机拔掉……平儿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二女乃女乃永远都是这样不知疲倦地算计着……
然而，鸳鸯如若真的愿意过去呢？平儿的心里倒是一动。在这个时代，只怕对鸳鸯来说，还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了。
当下，便展颜笑道：“好，这须得我亲自去偷偷地问问她的意思。”又道：“现在还不知她的意思，最好再选一个。”
王熙凤想了想，便笑道：“按理说，袭人也成。若不是碍着宝玉，倒也是个合适的人选……”
平儿听了连忙摆手，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连声道：“罢，罢，我可不想父亲身边有这么会算计的人”，因定定地凝神想了一会，忽然微笑道：“大*女乃那边的素云碧月，我要没记错，总得过了二十三岁了吧？。”
王熙凤便望着平儿狡黠一笑：“你看上她们了？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这两个丫头跟大*女乃一样，倒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向来不会调三窝四的。只是她们俩是大*女乃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可惜珠大哥哥去得早，她俩一直跟着大*女乃没放出去，一来二去也耗得这么大了。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好替她们做主，还得去问问大*女乃才是。”
平儿笑道：“那是自然。”
王熙凤当即把小红叫了过来：“到稻香村把大*女乃请过来，就说我有事跟她商量。”想了想，又道：“再到老太太那边，悄悄地把鸳鸯喊过来。”
小红领命去了，平儿和凤姐继续闲聊，因问到宝钗黛玉，凤姐道：“北静王府下了聘，单等钦天监里合出好日子，便要将薛大姑娘迎娶过门了。现在宝妹妹已是终日在家里闭门不出，安心绣她的嫁妆去了。”
平儿心里欢喜，掩口笑道：“我猜宝姑娘对这门亲事应该满意的”，又问到宝玉黛玉，凤姐便道：“这两个大宝贝，老太太可不肯仓促就让他们完婚，定要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才罢，现在准备起来，最早也得明年了。”
平儿由衷笑道：“好啊，真好，这下可圆满了。”
说话间，李纨已坐了小轿到了，和凤姐平儿彼此见过，便向王熙凤笑道：“巴巴地打发人去叫我，倒是为了什么事？”
凤姐一边让坐，一边笑道：“还不是替你操心你屋里这两个老丫头的事？”
因素月碧云都跟着李纨过来了，王熙凤不便说得太露骨，便向平儿一努嘴儿，笑道：“反正是好事儿就是了”
李纨主仆却已猜到十之七八，素，碧二人皆红了脸低头不语，李纨便含了笑和蔼地吩咐她们：“到厢房跟小红她们几个一处玩一会子去吧，我在这儿跟二女乃女乃屠姑娘说说话。”
两人忙不迭地蹲身行礼，正要退出去，平儿却忙拉住两人的手，含笑道：“两位姑娘别忙着走，这事须得你们点了头才能作数，现在倒不是害臊的时候。左不过也没有外人，就请在这里略坐一坐，成不成的我心里也好有个数。”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也只得忸忸怩怩地立在了李纨身后。
平儿便将想替父亲安排两个妾侍的话对李纨说了一遍，末了加了一句：“须得人品端方，性情和善才好，我想来想去便想到了两位姑娘。但也只是随便问一句，愿不愿意去还得看大*女乃和两位姑娘的意思，决不会强求。”
李纨倒显得很高兴，笑道：“这样抬举她们岂不是她们前世修来的福气？连我都跟着有面子。就只怕她们粗笨，到了府上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的，让屠大人心烦。”
平儿呵呵笑道：“这个断断不会，大*女乃太自谦了。就只不知两位姑娘的意思……”
李纨便看向自己的丫头，缓声道：“你们如今年纪也这样大了，大爷又没了，你们跟着我也没个出路。既然屠姑娘不嫌你们粗鄙，你们就跟着去吧，这样的好事可是再也求不来的了。”
素云脸上通红，如抹了一层胭脂，只是低了头不住地玩弄着自己的衣襟，过了好半晌才咬着唇微笑着细如蚊哼般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多谢屠姑娘抬举……”
平儿含笑点头，再看碧月，却见后者已决然地双膝跪下，朗声道：“从大爷一没，碧月就已跟着大*女乃吃了长斋，此生早断了再嫁人的念头，女乃女乃怎么忘了？碧月只想一心一意地伺候在女乃女乃身边，好好地看着兰哥儿长大，这就是奴婢一辈子的圆满了，再无别的想法。还请屠姑娘恕奴婢不识抬举……”说着，便要叩下头去。
李纨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何苦把大好的人生都耽搁在我这里，不如自己奔自己的前程要紧。”
碧月却执意不肯，只清清朗朗地求道：“请女乃女乃成全。”
平儿早将她扶了起来，心中感慨，连连说道：“姐姐快请起来。原就说过，只是随便问问，一切都是姐姐自己拿主意。人各有志，岂可强求的？”
李纨见碧月心意已决，只得罢了。再看向碧月时，眉目间虽有不忍，却又现出一些欣慰之色。
一时鸳鸯也来了。
王熙凤每见了她，必要开几句玩笑，因故意指着她笑道：“我巴巴地派人去请你和大*女乃，大*女乃住在园子里倒比你都先到了一盏茶的工夫。你这蹄子如今越发地跟我拿大了。”
鸳鸯笑道：“今儿老太太精神好，吃了晚饭好一会子了也不困，跟刘姥姥叙了半天闲话，又派人把赖嬷嬷几个叫了来，打了一会子牌。这才刚歇下。二女乃女乃倒说说，我走得开么？”
平儿便笑道：“刘姥姥又进城来了？”
“是。只因上回老太太随口说了句爱吃她自己在家齑的酸菜，这下可好，一家伙背了一大缸咸菜就来了。”鸳鸯眉舒目展地笑了笑，方问：“二女乃女乃找我倒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