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荣相公……您真是……”，平儿有些结舌，一时不知如何措辞，脸上微红，低垂了眼帘轻声道：“其实，我也不过就是问一问而已。一则我手里钱也不多，二则……二则……”
她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赖尚荣自是知道她是指的“未月兑奴籍”，当下也不言明，只微笑道：“其实，这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只要手里有钱，一切都好办。”
他顿了顿，又道：“这垧地，在东城郊，大概二十来亩，地是上等熟地，方正连片。如果雇的佃农足够，又不是荒年的话，一年也能打三四十石粮食，那卖家作价八百两……”
不待他说完，平儿便咋舌笑道：“我若能有八百两，我也不用当丫头了……”
赖尚荣搔了搔头，低头沉吟了片刻，道：“这个，人家倒也不能把整片地零割开卖的的……不过……”他抬眼望着平儿，有些迟疑地含笑道：“那么，平姑娘的能力可以买多少呢？”
平儿脸一红，低了头不住地用脚来回搓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儿，嗫嚅道：“我大概……也就能买得起……两三亩……？”复又叹了口气道：“可是就算人家肯卖我这三两亩地，难道放在那里看着？雇人手，买籽种，打水井，这些花销就没地方筹措了……”
赖尚荣一只手模着下巴，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忽然一鼓作气地说道：“其实……你不用雇人去种田的，你一个姑娘家，又不出门，哪里能弄这些事？难道打下的粮食还自己去卖？我家里的田跟这一片是差不多连在一起的，要不然我先买下来？平姑娘量力而为，能买多少就从我手里再买去好了，地契你拿着，你再转赁给别人耕种，每亩地一年大概能收二两的租子，打下来孝敬的粮食另算。”他小心翼翼地望了平儿一眼，又连忙调转目光望向别处，有些局促地说道：“当然，如果平姑娘愿意的话……”
平儿有些困惑地说道：“一亩两亩的地也能赁出去？这个我倒是不懂，我还以为……”
“当然能了”，赖尚荣呵呵笑道：“穷苦人家合伙赁两亩薄田种的也有呢”，他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们在深宅大院里，足不出户，怪不得不知稼穑”，他望着平儿，含笑低声道：“真是个——傻丫头……”
他这句“傻丫头”，听在耳内不但没有嗔怪的意思，反而有两分宠溺的意味。平儿只觉得心中异样，不觉红了脸，连忙掩饰地拢了拢头发，将身子往旁边一扭。自己却又觉得这动作简直就有些娇嗔的小儿女态了，心里一窘，脸上更红了，连忙正色道：“这么说来，我岂不是一点不用动，坐在家里就可以收钱了么？小荣相公这样帮我的忙，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一语未完，便听背后突然有人呵呵笑道：“你以为他是一无所求的帮你？他那是狼子野心，姑娘，你可要当心”
平儿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见一位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手扶着腰间佩剑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正面上带笑冲赖尚荣促狭地连连眨着眼睛。
赖尚荣登时脸涨得通红，顾左右而言他地对平儿道：“柳兄向来爱开玩笑，平姑娘不要往心里去。”
平儿脸上发烧，浑身不自在，勉强笑了一下，微侧了身子向那公子行了个万福。
那公子展颜一笑，还了半礼，朗声道：“在下柳湘莲，见过姑娘。”
平儿心头大震，瞪大了眼睛冲口而出道：“柳湘莲？你就是柳湘莲？”
“怎么？姑娘认识在下？”柳湘莲敛了笑容，不解地抬头细看了平儿两眼。
“呃……不是……”平儿定了定神，含糊说道：“恍惚听谁好象提过这个名字，也许是我记错了……”说话间，柳叶已带着丫头从院里迎了出来，笑道：“怪冷的，怎么站在这儿说话，倒不进去？”这一打岔，便把这话头打住，众人一笑，便一齐往院里走。
一面走着，柳叶便向赖尚荣问道：“那块地小荣相公可跟平儿说过了没有？”
赖尚荣徐徐迈着步子，道：“才刚说到一半就被柳兄打了岔——我想平姑娘难得出来一趟，何不借机亲自去看一看？如果合适就会同了中人把地契签下来算了。”
平儿迟疑道：“可是，我现在身上分文没带，怎么签文书呢？”
柳叶暗中捅了她一下，扬声笑道：“就让小荣相公先替你垫上不就得了？反正你一共也要不了多少，先签了地契，下回再还钱就成了嘛。那块地我家老爷也知道，的确是上风上水的好田呢。”边说，边冲平儿挤了挤眼睛。
平儿连忙摇头笑道：“这不妥当，还是下回再说吧。今儿来给你贺寿，本来也待不了一会就得回去了……”
眼瞅着就要到外面待客的厅上了，平儿即将要跟着柳叶入内去，赖尚荣放缓了步子，脸上露出些踌躇的神色，终于在堂前站住脚，含笑说道：“我知道平姑娘出来一趟一容易，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其实我已把地契带过来了，平姑娘只需按了手印即可。至于银钱什么的，什么时候有了再给我好了。”
他说着这番话，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眼睛只管瞅着自己的鞋尖，语速又快又急。柳湘莲在他肩上猛地拍了一掌，大笑道：“我说你是狼子野心嘛，想用一块地来打动美人心，居然早就准备好了？平时瞧着你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还有这一手？”
柳叶却早已拍手笑道：“这可太好啦，小荣相公真是个有心人来来来，咱们这就到堂上坐下，香茶款待，中人也是现成的，咱们一口气把这件事办成了它”
平儿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更不知道地契居然是现成的，不知道赖尚荣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一时脑子里昏乱一片，被柳叶推着走到厅上，强行被按着坐下。柳叶立刻吩咐丫头取来笔砚，赖尚荣已从怀内掏出一纸文书，展开铺在桌上，请平儿过来看。
平儿有些手足无措，身不由主地往那纸上看去，见上面写着：
隆庆八年十月初八
立出兑地契人赖尚荣，有自置熟地壹段，在东郊六道口下，南北垅，计垅玖拾捌条，合计四亩，为本家地亩中分割而出，今出兑至荣国府甘氏平儿名下。自立契之日起，无论修阴阳二宅，耕种，栽树，穿井，或另行倒兑等项，皆由置主自便，与弃主无干。同众讲明时价，共计现银一百两，当日已交讫，不欠。此系两姓情愿，永无反悔，特此立契存证。
平儿尚未看完，忽见一人呵呵笑着从外面一路走了进来，嘴里高声道：“冯某最喜欢替人撮合，今儿这中人就由我来做吧。”柳叶早含笑迎了上去，蹲身行礼道：“老爷回来了。”
平儿便知这就是冯紫英了，见他三十出头的年纪，魁伟健硕，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器宇轩昂，连忙站起身，向他行了一个福礼。
冯紫英已上前拿了那文书略扫了一眼，笑向柳湘莲道：“柳兄也凑上一脚，再将我的两位师爷请过来，这中人也就够了。”当下大笔一挥，便在地契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指印。
平儿满心茫然无措，只觉得身不由主，欲待推辞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抬眼去看赖尚荣，却见他正襟危坐，神色泰然，满脸绿色无害的样子；再瞧柳叶，只见她抿着嘴唇，竭力忍着笑，于是忽然疑心这一出是他二人暗中排演好的。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扑通一跳，垂了眼皮不敢抬头看人，耳朵根却慢慢热了起来。
偏柳湘莲大马金刀地坐在远处一张椅上，犹自向冯紫英笑道：“赖兄这一招高啊，从自己家里分出一块地来给平姑娘，以后又代收租子，两个人就免不了两相往来，一来二去的，你说……呃？”
一语未了，赖尚荣已红涨了脸，猛地站起身急步到柳湘莲面前，皱眉笑道：“柳兄难道又醉了不成？当着姑娘的面，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怕了你了，求柳大哥还是出去溜达溜达再回来如何？”
平儿早羞得满面通红，在椅上坐不住，要起身往后头去。柳叶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悄悄在她耳边低笑道：“一百两四亩好地，等于白送给你一半，傻子才不要呢”，当下便强拉着她的手按了手印，又将地契折好塞进她的手里才扬声笑道：“好了，大事办成，可以开饭了”
平儿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只觉得头晕晕的。一文钱都还没花，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田了么？赖尚荣这样的行事到底所为何来呢？真的象柳湘莲说的，就是为了和自己接近？若真是这样，他也算得上煞费苦心了。”
这样一想，平儿不由自主便抬头向赖尚荣望过去，却见后者早已在那里悄然凝视着自己，唇边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
平儿连忙红着脸轻声道：“欠小荣相公的钱，我会尽快送过去……”边说，边低了头急匆匆走了出去。只听赖尚荣在身后不由自主跟了几步，道：“不急，不急，不知平姑娘几时先去看一看那块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