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作者 : 楼笙笙

进了腊月,宗恪的精神就不太好,阮沅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细细打量,却又不是。阮沅不敢深问,只好慢慢陪着。

那天,本来不该阮沅当值,吃过午饭,她去书房,却没见着宗恪。

“人呢?”阮沅莫名其妙看看泉子,“今天应该不上朝吧?。”

“陛下不见了。”泉子板着脸说。

“啊?!”

“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人影。”旁边的莲子说,“看样子谁也没带,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阮沅一晕。

身为帝王,宗恪的身后,无时无刻不跟着一大帮子人,他到哪儿,这根漫长的“尾巴”就跟到哪儿,就算将这尾巴减到最少,怎么也有个泉子跟着他,阮沅从未见过宗恪一个人到处逛。

“难道说,出宫去了?”她有点紧张,“跑外面玩去了?”

“真要出去了,肯定会打招呼的。”泉子说,“现在看来,陛下还在这宫里头。”

阮沅心里发慌,难道说她无意间做错了什么,让宗恪生了她的气?

“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泉子摇摇头:“不关尚仪的事儿,每年今天,陛下总会找个地方自己呆着,谁也不带着。以前还通知我们一声,后来我师父总说这么着不妥呀什么的,陛下就索性一个人跑掉,谁都不告诉。”

“今天是腊月十三,皇后的忌日。”莲子在旁边说。

阮沅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往年,他都跑哪儿去?”她问。

“这可没个准。宫里地方这么大,陛下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猫,谁能找得到?”

“那他啥时候出来?!”

“这个嘛,日落以后吧。”泉子想了想,“我记得有两年,快天亮了才回来。”

“那……咱们就坐在这儿等着?”

“哪能呢。”泉子苦笑,“得去找呀!虽然陛下不想我们找到他,可是咱们这些跟班,总不能干坐在屋里喝茶吧?怎么也得去找找才像样。”

如果他真心想藏起来,谁能找到呢?阮沅在心里嘀咕,宗恪这明明就是耍着这些底下人玩儿嘛。

但是,毕竟是萦玉的忌日……

想到这儿,阮沅的胸口像春日雨后的荒野,长满了蓬蓬乱草。

阮沅举着一盏六角玲珑琉璃灯,手里抱着一个包袱,独自往清凉殿走。

一下午时间,阮沅找了好几处宫苑,却都没发现宗恪的踪迹。清凉殿是阮沅的最后一个设定目标,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这儿也找不到,那她就放弃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差一刻,华胤在靠北的地方,又是早春,天黑得早,树梢尖的金色早就消退,现在这个时间,对面的人影已经模模糊糊的了。之所以知道时间,是因为宗恪把他的浪琴表给了阮沅,阮沅辨认更漏有困难,而且天生就没有时间概念,宗恪自己的生理钟却十分准。

阮沅手里的包裹是一件毛大氅,她担心这天寒地冻的,宗恪又猫在哪个角落里一整天,早就冻坏了。

清凉殿挨着面积广阔的太液池,因为近水,名字就是取其凉意,这儿位置偏远,本来是消夏的地方,如今还是寒冬,谁没事儿也不会上这儿来。

殿内空间很大,阮沅进去转了一圈就花了四十多分钟,因为没人来,所以各处都还锁闭着,阮沅没有钥匙,也没法一间一间进去找,她只好拎着灯笼,边走边小声叫:“宗恪?宗恪?……”

地方太大太空旷,人却只有她一个,七点过五分,天完全黑下来了,皇宫里树木繁盛,虽然梧桐之类的还没冒芽,但樟树这种常青树种,枝头依然满是绿叶。夜风猛烈呼啸,树丛被吹拂着,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响声,远远看去如鬼影憧憧,让人毛骨悚然。阮沅怕得很,越走越胆怯,到最后她只好吹起欢快的口哨,给自己壮胆。

顺着长廊,阮沅一直走到大殿的深处,尽头有个亲水平台,外头就是太液池。往日若有船,就是往那儿停靠。如今太液池冰面坚实,船没法行驶。

阮沅走到平台边上,石阶两边长满了苔藓,不远处是黝黑的浓浓树影,死去的残枝败叶散落一地,踏在脚底发出咯吱声响,森森空气像蛛丝黏在脸上,冰冷冷,带着水腥味儿,四周围连鸟鸣都没有一声,气氛恐怖好似香港鬼片。

“喂?”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阮沅双腿一软,差点栽进太液池里!

“谁在哪儿!”她不由尖叫!

黑暗中,有个人从树影深处走出来。

那人一直走到灯影照得见的地方,然后站住,皱着眉看着阮沅。

是宗恪。

“你跑这儿来干嘛?”他一脸不悦。

阮沅惊魂未定,她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来找你啊。”

“找我?哼,我当你在找一条小狗呢。”宗恪嗤之以鼻,“找人,有一边喊名字,一边吹口哨的么?”

阮沅被他说得羞愧,只得低头道:“我害怕啊,所以吹口哨壮胆。”

“害怕的话,就赶紧回去吧。”宗恪说着,快步走上平台。

“那你呢?”阮沅跟在他身后问。

“别管我了。”宗恪不耐烦地说,“快回去吧。”

他说完,也不看阮沅,径自走到平台一边的水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阮沅拎着灯笼,慢慢走到他身边,耐心劝道:“别坐在石头上,天很冷的。”

“用不着你管闲事。”他白了阮沅一眼,“别跟着我,回你自己屋里去。”

阮沅却不动,她举了举手里的包裹:“穿上吧。”

“是什么?”

“毛大氅。”阮沅说,“这儿风大,天黑了,多穿一点免得感冒。”

“我不需要。”他扭过脸去,冷冷道。

“那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阮沅在他身边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挨着宗恪坐了下来。

“干嘛?”他扭过脸来看着她。

“不干嘛。”她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既然你不想回去,那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好了。”

“用不着你陪我。”男人的表情很生硬。

“找不到也罢了,既然找到了,没有我独自回去的道理,”阮沅想了想,又说,“我心里挂着你在这儿,回去也不安心。”

“我丢不了的。”宗恪厌倦地说,“我不需要你陪着。”

阮沅沉默良久,终于说:“如果你嫌我烦,那我就走。”

她这么一说,宗恪就不出声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水榭的阴影里,谁也不开口。

四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虫鸣,也没有人声。树木在暴风里摇摇晃晃,隔着冰封的太液池,遥远处的一星灯火,忽明忽灭,阮沅记得,那个方向是太子居住的挹翠园。

阮沅将琉璃灯放在脚边,小灯笼并不大,只能照出直径不到一尺的亮光,映着她的绣花鞋。

宗恪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突然问:“是你自己做的鞋?”

“哪能呢。”阮沅干笑,“我没那本事,这是沉樱给做的,上脚还没两天。”

“是沉樱做的?”他喃喃道,“这可新鲜。”

难怪宗恪诧异,虽然和青菡一样都是萦玉身边的旧宫人,但沉樱年龄小,脾气古怪,和谁都不亲近,除了青菡,谁也指使不动她,更别提给人做双鞋了。

阮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隐约烛光下,能看见鞋面上绣着的翠草和蝴蝶,让人想起某些脉脉而婉转的宋词。今天下午她为了找寻宗恪,走了不少路,鞋有点儿脏了。

“沉樱挺喜欢我的。”阮沅有点得意,“说是瞧着我面善。上回她还绣了块帕子送给我呢。”

比青菡小好几岁的女性瘦得像豆芽菜,也不漂亮,只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明亮得吓人,锐利得不像常年呆在皇宫里的人。青菡说沉樱过去是萦玉的心月复。

“要论公主的心月复,沉樱比我更贴她心。”青菡慢慢说,“有些事情,她也只肯交给沉樱去做。”

“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沉樱比我更狠得下心来,公主说我想得太多,那些事情交给我,反而会办砸。”青菡说,“一样都是服侍公主的,论忠诚,她比我更甚。”

阮沅一怔,顿时明白了!

厉婷婷当年,恐怕做了很多心狠手辣之事,从上次蓉贵嫔的事情就可想而知。萦玉想在这宫里维持她的尊严,下手不狠是不可能的,因此也惹得宫里女眷对她恨之入骨,直到如今谈起死去的皇后,那些嫔妃们都显得那么不自在。

而那些事情,青菡这样的柔软性格,多半是完成不了的,也只有更年幼更无忌的沉樱,才能放手去做。

青菡说完,又轻轻叹了口气:“现在公主走了,沉樱那丫头有些失魂落魄的,一心巴望着公主能回来,可公主不肯回宫来,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其实她弄错了,我连公主的影子都算不上。”

因此这样的沉樱,居然能高看她一眼,阮沅觉得十分意外。

阮沅就这么抱着毛大氅,静静坐在宗恪身边。尽管没什么可说的,阮沅却不觉得尴尬,她也明白宗恪今天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的心情。

一阵风从冰面上吹过来,寒冷刺骨,阮沅浑身一哆嗦,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宗恪伸手拿过她的包裹,把里面的黑色大氅拿出来,抖了抖,顺手给她披上。

阮沅有些窘,赶紧说:“这是拿来给你的,我不穿……”

“别装模作样。”宗恪语气生硬,“我又不冷。”

他这么说,阮沅只好不做声,她用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果然比刚才暖和多了。

夜更深了,不知何处传来值夜的梆声,这四周都没有人烟,今夜无星也无月,太液池水冰封如镜,遥远的灯火渺渺茫茫,若有似无,这样的环境下,竟连哀思也无处寄托。

阮沅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子,往远处扔过去。石头打在冰上,“咚”的一声,弹开了。

她叹了口气。

“干吗?。”宗恪突然问。

“我打水漂可厉害了。”阮沅说,“信不信?这池里若是没结冰,刚才的石头能连续弹四次!”

宗恪听她说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玩。”

阮沅自觉尴尬,赶紧老实坐回到石凳上:“我总得自己找快活呀,如果光想着烦恼的事情,会得抑郁症的。”

宗恪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沉沉的夜空:“就你这性格,也会得抑郁症?有没有一点说服力?”

“因为我很弱小啊,所以我才要拼命自寻快活。”她嘟囔道,“你这种强大的人,当然体会不到无路可走的痛苦。”

“我很强大么?”

“总要比我强大一些吧?。”

她说完,没有立即听见宗恪的回应,阮沅想,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也许真正的强和弱,并不能从表面上看出来。”他突然轻声说,“有时候貌似强大的人,也会软弱得可恨;平日很孱弱的人,骨子里也会有强大的一面。”

阮沅不知道宗恪话里的用意,只好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说:“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很久以前?”

“嗯。我和萦玉成亲才刚两年的事儿。”

“是什么事?”阮沅很好奇,对厉婷婷上辈子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难得宗恪有兴致和她说说。

宗恪停住,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其实,起因是朝中的事,和我们俩没什么关系。当时,旧齐在华胤的反抗势力仍然存在,虽然很多文臣武将都归降了,但朝中的人心还是浮动不安的。”

阮沅想了想,问:“如今看起来还好,是么?”

“死硬抵抗派早在破城之前就死得差不多了,在那种危亡时刻以身殉国的,才是旧齐真正的中流砥柱,像林展鸿这样隐忍多年、心怀大计的人并不多,骨头稍微软一点的,马上就跪下了。如今事儿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人心总是健忘,不过那两年,局势可没现在这么平稳。”宗恪继续说,“然后那年秋天,一个叫赵守仁的降臣,犯了点事儿。”

“赵守仁?……”阮沅的脑子打了个闪,“这名字听起来耳熟哦!”

“他是赵守静的弟弟。”

听到这名字,阮沅一呆:“赵守静?就是那个……哎呀!我又忘了!”

宗恪像看笨蛋一样看她:“你什么脑子?旧齐的兵部侍郎啊,告诉过你的。”

阮沅这才想起来:“哦哦!兵部侍郎!那个大忠臣。咳,我哪里记得这么多,一层层官职搞得跟塔罗牌似的……那,他这个弟弟也是忠臣么?”

宗恪笑起来:“你猜错了。”

“啊?”

“赵家这兄弟俩人,截然相反。赵守仁和他哥哥不同,此人能说会道、善于转弯。才华虽然横溢,骨气却是半分也无,和胡兰成真有得比。这两兄弟,简直就是忠奸对比图。”

“差别这么大?!”

宗恪点点头:“赵守静当年和他的大儿子,父子俩在我们攻破华胤之前就战死了,他的小儿子呢,比他多活了三个月,但也始终在率兵抵抗,直到身边连一兵一卒都不剩,被俘后撞柱而亡。可是赵守仁却活了下来,全家人丝毫未损,跟着林展鸿一道归降了。”

“这样啊……”

阮沅心想,同胞兄弟,也有这么大的区别。

宗恪点点头:“说起来,赵守静也算是我的头号敌人之一了,就因为当年他和长子在芒山拼死抵抗,我们的兵马损失惨重,而且他的小儿子被俘以后,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你?”

宗恪笑起来,笑容里却没有什么愤怒:“何止骂我?连我爹,我爷爷,我家八辈祖宗全都骂了,你是没在场,他说的那些话,真能把我给活活气死。当初我若再苛刻一些,完全可以因赵守静的缘故,要了赵守仁的命,但是萦玉拦着,不准我杀他。”

阮沅目不转睛望着他,她的心不知为何,忽然跳得极快!

宗恪的笑容变得难以捉模:“好些人的命都是她拦下来的,你能想象么?为了救他们,她什么理由都想得出来,什么祭天大典前后不能见血光啦,什么结婚这种吉利的事情,不能添太多人命在里面啦,就连她自己一向嗤之以鼻的圣贤书,也被搬出来、连哄带骗地说服我。”

“我表姐可真是……”

阮沅想了想,抓了抓头发,她找不出合适的用词,也只能作罢。

“本来,她曾坚持要给她的父母服孝,等守制满了三年以后,再和我成亲。她说,如果我连这种身为人子的伦常要求都不准,那她就马上自尽。所以当时,我答应了她。”

阮沅一惊!

“真的?可是我记得,好像你们是当年就成亲了吧?。”

宗恪一笑:“她拿自己的婚事做赌注,救了一家人命。”

阮沅惊道:“一家人命?!”

宗恪点了点头:“那段时间,旧齐的一个武将一直在皖州负隅顽抗,给宗恒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可此人一家老小连同八十多岁的祖母,那时候全都滞留在华胤。因为眼看着毫无劝降的希望,我实在是不耐烦了,想着要不要干脆下个狠手。”

阮沅心头一紧:“那,后来呢?”

“后来嘛,萦玉就来求我,让我放过这一家人,她说滞留的大部分都是女眷,男丁也都是些老弱病残,她劝我不要杀他们,说,这样做肯定能换个圣君的名声,又说留着他们的命,让对方内心总有惦记着,效果其实更好。”

宗恪说到这儿,神色看起来显得很飘渺:“于是我就对她说,她的提议我可以考虑,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立即成亲。我等不了三年,只要她肯放弃替她的父母守制,那这家人就能逃出生天。”

阮沅紧张得手都握成了拳头!

“她答应了?”尽管明知结果,她还是忍不住小声问。

宗恪点了点头。

一时间,阮沅只觉得心中苦若艾草。

“那,赵守仁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他都降了,为何你还要杀他?”她轻声问,把话题重新拉回来。

宗恪冷笑了两声:“他是降了,可他女儿,打算刺杀我。”

深海一般寒冷的感觉,侵袭上阮沅的心头,她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宗恪没看她,只继续说:“是赵守仁归降的第二年,那时候萦玉已经嫁给我了,我陪着太后去护国寺上香,赵守仁的那个丫头,伪装成寺内的小沙弥,躲在人群里妄图刺杀我……”

“丫头?”

宗恪点点头:“十四岁吧?大概。很小呢,印象里还是个孩子……”

“你还记得她?”阮沅好奇问。

宗恪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记得呢?是要拿刀杀我的人啊!”

阮沅不敢出声。

“赵守仁没有儿子,膝下好像就只有这个女儿。赵家这位千金,听说从小就喜欢和她那两个堂兄厮混在一处,跟着兄弟们演练习武,骑马射击,在家养了一堆马,又爱做男装打扮,性格也像男孩子。”

宗恪说到这儿,摇了摇头,“赵守仁天生半月板灵活,没有骨气,他哥哥他两个侄儿忠心,人家是把自己的一切都豁出去了,一家老小给旧齐赔上了几十条性命,他呢?华胤城破前有三房小妾,之后做了降臣,不到一年,三个变成了四个,瞧瞧,人家还多娶了一个呢。”

阮沅喘了口气,又问:“那他女儿是怎么回事?”

宗恪点点头:“嗯,他女儿和他还真不像父女,这么个膝盖打滑的货,一家子贰臣,谁知生个女儿却强悍如斯,年纪那么小就只身刺敌,现在想来,恐怕是受她伯父和几个堂兄的影响非常大。”

尽管宗恪是侵略者,尽管旧齐的死硬派这些年,给他带来了无尽烦恼,可是从情感上,他很明显更加尊重那些始终坚持气节的敌人们。

“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阮沅突然来了兴趣。

“不记得了。”宗恪想了想,“好像叫赵芷……啥的,嗯,太多年了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脸。”

“你还记得她的脸?!”

“说来,印象也不深刻了。”宗恪笑道,“就记得小脸凶巴巴的,那一刀夺命扑过来,厉害得紧。”

“没伤到你?”

宗恪摇摇头:“怎么可能。十招不到就败在我手下了,当时侍卫们又多,一围起来根本逃不出去。那丫头被活捉了,还不停骂我……唉,那样子和她那个堂兄,真是像得十足。”

“那……她死了?”

宗恪点点头:“交到镇抚司了,到了姜啸之的手里哪还有好日子?不过那孩子挺硬气的,没多久就在牢里自尽了。但是这么一来赵守仁就麻烦了,女儿干出这种事,他还能逃过去?当晚就被镇抚司给请去喝茶了。”宗恪撇了一下嘴,“他女儿死得有点可惜,他嘛,我无感。”

“于是,你杀了他?”

宗恪笑起来,神情充满讽刺,却没立即回答阮沅。

阮沅马上会意过来:“我明白了,我表姐来求情了,是吧?。”

宗恪点了点头:“没错。我当然知道她的意思,赵守静一家就没留下一个活口,赵守仁好歹算是他弟弟,曾经也是旧齐朝中的重臣,虽然我觉得他远没他哥哥有出息,估计从前在旧齐也不过是沾了哥哥的光,可是萦玉念着赵守静对旧齐的恩情,又想着他只有这一个弟弟了,所以她说什么也要保下赵守仁的性命。她说,赵守仁的女儿做这件事,她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小女孩年龄太小一时糊涂,死就死了,可她拖累了家里十几口子人,赵守仁一向老实,是决不可能有反心的。”

阮沅默默听着。

“其实在我来看,撇开他女儿不提,赵守仁这种鸡肋杀不杀都无所谓,留着没用,放任不管又很讨厌,但是因为萦玉来求情,我反而不想让步了,我说我一定要杀他,旧齐的这些家伙们太放肆,到了该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那……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争呗,吵呗,又哭又闹呗。”宗恪笑了笑,“一个深宫里长大的公主,又不是孙悟空,你以为她有多大的能耐?”

阮沅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翻叠着大氅的毛边。柔滑的貂毛拂过她的手指,凉凉软软的,她的心里空空荡荡的。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肯定得闹到你答应为止。”阮沅低声说。

宗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很了解她嘛。”

“是我表姐嘛,多少也算了解一些。那你最后,杀没杀赵守仁?”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男人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模的微笑。

“没有。”他慢慢说,“改了流放,财产充公。”

“你答应了?!”阮沅惊讶万分,“她用什么办法让你答应的?!”

宗恪笑了笑,那笑容很暧昧,阮沅脸上一红,她咳嗽一声。

“这事儿怪你。”她哼哼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亏你当初是怎么攻下大齐的。做君王的,都像你这么心慈手软当断不断,天下得大乱了。旧齐的这些祸患,你留着他们干什么啊?”

宗恪听她这么说,微有点诧异:“听起来,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只是泛泛而论。”阮沅嘟囔道,“我和哪边都无仇无恨的,只是这么一说——那赵守仁后来呢?”

“流放途中失踪了,大概南方叛军有接应吧?没多久,那家伙就又露面了,本来之前他的名声并不好,降臣嘛,但因为女儿做了那么大胆的事儿,人家就当是他‘教女有方’,认为他是女儿刺杀行动的幕后教导者,于是他自然就被当成了英雄人物。”宗恪讽刺地笑道,“看,赵守仁这个英雄当得可比他哥哥容易多啦,之前女儿是他的耻辱,害得一家人下狱,恨不得登报月兑离父女关系。没过多久女儿却又成了他的骄傲了。那年夏天,好些逃到南方的旧齐遗老们,搞了个什么活动祭奠景安帝,那段时间正好是他的忌日,然后……”

宗恪说到这儿,忽然停下来,阮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那种活动,自然是人人都连哭带骂的表演一番,赵守仁既然是新鲜出炉的忠臣英雄,文墨又佳,自然是他写悼念文章,呜呼哀哉的一大篇,总不过是怀念先帝啦,追忆往昔啦,痛惜爱女啦,然后叫嚷着誓死不向我低头啦……哇啦哇啦一大堆废话。”

阮沅扑哧笑出声来。

“但是就从那时候起,有种流言就传出来了。”

“什么流言?”阮沅问。

“污蔑萦玉的流言。”宗恪飞快地说,“指她不孝无耻,主动以身侍敌,在宫里恃宠而骄,为了保命,连父母亲的孝都不肯守……”

“什——么?!”

“之前民间的论调是,嘉泰公主是被我强迫结亲的,她不过是个受害者,但从那以后,言论的风向就改变了,变得对萦玉极为不利。说白了,欺负一个弱女子谁还不会?那些旧臣们甚至认为,萦玉当初就该跟着父母一同自尽,这样既殉了社稷,又保住了自身清白,也免得父母在九泉之下为她蒙羞。”

“他们凭什么鄙夷她?!那些遗老遗少们……一群失了天下的废物!还有脸来指责一个女子!”

少见阮沅这么激动,宗恪瞥了她一眼。

“其实这些污蔑之词,是我先听见的。”他淡淡地说,“我当时还年轻,自然气得发狂,我知道这种话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赵守仁比谁都更清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可他受不了被世人耻笑,说他靠一个妇人相助、出卖来换得性命,所以这家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把污水泼到萦玉头上,让舆论矛头全部指向萦玉。”

阮沅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的手指死死拽着大氅上的毛绒,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像是活活要撕出一个洞来!

“我不想她听见这种话,本来已经下令封锁言论了,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道从哪儿让她听说了。”宗恪顿了顿,才又说,“那几天,萦玉说什么都不肯见我,后来我才听她身边的宫人说,她躲起来,独自哭了好几天。”

旧事叙述到这儿,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阮沅只觉浑身的骨骼酸楚难当,痛得像是一根根断裂开来。她勉强忍住呼吸,努力抬起了头,遥望远方。

真是奇怪,为什么宗恪叙述的这些旧事,竟能让她这个与之无关的外人,如此痛苦?

对面,挹翠园那点点灯火还在,黑暗冰冷的夜里,它看上去,像极了含着热泪的哀伤的眼睛。

好半天,她才哑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对萦玉说,我这就下令,让宗恒带兵去平定南方,别的先不提,赵守仁第一个要抓回来,我要把他枭首示众,不然,难解我心里的怒气。”宗恪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可是萦玉不同意。你知道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不怪人家,是她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这四个字听在阮沅耳朵里,如同针扎。

到底要多沉重的自责,才能让萦玉说出这种话来?她真不敢想象,在那种情况下,到底还有谁站在她身边……

故事说完了,也许是因为这故事太沉重,好半天没人出声。

终于,宗恪站起身,他拍了拍尘土:“走吧,咱们回去。”

阮沅回过神来,她赶紧提起琉璃灯,跟上宗恪,但是还没走两步,身上大氅的下摆就被她给踩住了,阮沅差点绊了个跟斗!

大氅太长,那本来是宗恪的衣服,现在穿在她身上,大得不像样子,非得两只手拢着才能勉强前行。宗恪看她吃力,索性一把拿过灯笼。

“哎?”阮沅要阻拦,却被宗恪挡住。

“行了,我来吧。”他说,“别等走了没两步,自己先摔跟头。你摔了不要紧,砸了灯笼才可惜,你赔不起。”

阮沅气得瞪了他一眼。

宗恪拎着灯笼,替她照着路,阮沅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她的双手拢着毛大氅,踯躅而行,俩人走在黑暗的小径上,四周围,是被风吹得哗哗响的低矮灌木丛。

想着刚才的对话,阮沅心神有些恍惚,她觉得,越了解得多,她陷入得就越深。

“宗恪……”

“干嘛?”

“是不是为了我表姐高兴,你什么都肯做?”

宗恪没有立即回答,良久,他才低声道:“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阮沅咬了咬牙,突然说:“宗恪你知道么,只要是为了你高兴,我也什么都肯做的。”

宗恪不禁停下脚步。

“阮沅,你用不着这样。”他回头,看着阮沅,“这两者,并不同。”

本来是咬紧牙关说出的誓言,却没想到得了这么冷淡的回应,阮沅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因为我来晚了所以就取消我的竞赛资格?!”她尖声说,“凭什么呀!我不服!”

宗恪心中苦笑,本想劝慰,却又不知该从何劝慰起。

见他沉默,阮沅咬咬牙,也不管宗恪,大步直往前走,还没走两步,就觉得有老鼠一样的东西,飞快从她脚面上掠过去!

她惨叫一声,躲闪不及,差点撞到宗恪身上!

宗恪一把扶住她。

“怎么了?”

“有……有老鼠!”阮沅吓得上气不接下气。

宗恪拿灯照了照,他笑起来:“那不是老鼠,是獾。”

“獾?!”

“是啊,看把我们的多拉A梦给吓得……”

阮沅又怒又窘,本想出言反驳两句,但她忽然发现,自己正被宗恪抱着。他一手拎着灯笼,另一只手的手臂,正紧紧圈着她。

阮沅不敢动了!

风声渐止,四下里,什么响动都没有了,俩人静静站着,黑暗中,尽管彼此贴得这么近,她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有目光凝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又悲伤,又柔婉。

阮沅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像俩人之间,有什么叵测的东西逐渐锋利,他们靠得这么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利刃割破皮肤了。

恰恰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嗓音冲进他们的耳朵:“陛下?”

是莲子。

宗恪旋即松开了手。

阮沅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一种严重的失落感,袭上她的心头。

“是我。”宗恪应声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寻常。

光亮很快到了近前,莲子举起灯笼,看见了阮沅。

“啊,尚仪也在这儿……”

他的话突然停住,尽管光线暗淡,阮沅却注意到了莲子古怪的神色。

她这才醒悟!

难怪莲子吃惊,此刻,打着灯笼的是宗恪,而她两手空空,身上还披着宗恪的大氅!

“走吧,回暖阁去。”宗恪没理会莲子的神色,转身往前迈步。莲子醒悟过来,他赶紧拿过宗恪手里的灯笼,快步走在前面,替身后的俩人照亮脚下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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