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生香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作者 : 楼笙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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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时之后,姜啸之看见厉婷婷从楼里出来。

她一直走到车跟前,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里。

姜啸之看看表,刚刚四点。

“皇后这么早就回去?”他问。

“嗯。”

姜啸之发动了车。

“我爸受林展鸿的影响很大,所以刚才对你才那么不客气。”厉婷婷淡淡道,“你谅解他。”

姜啸之垂下眼帘:“这没什么。”

他好奇的是,为何厉婷婷要替她父亲向自己道歉?

“今天劳动了你一天,到家又被我爸赶出来,总觉得……不太好。”厉婷婷顿了顿,自嘲似的笑了笑,“爸妈给的教养就是如此,烦劳了人家就要道谢,三岁学会就改不了。”

姜啸之想了想,又问:“皇后真的不留下来陪老人过年?”

“不了。他们还没有适应新的我,生怕哪里做得不周到。”厉婷婷淡淡地说,“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我心里不舒服。”

姜啸之不再说什么,他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社区。

晚间到家里,厉婷婷做了极为简单的晚餐,她蒸了米饭,然后把买来的速食咖喱鸡肉酱料,往白米饭上一浇。姜啸之不挑剔,虽然今天是除夕之夜,但他打心眼里,没把这儿的除夕当真。

晚餐过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为打发时间,姜啸之从宗恒那儿借来了一堆小说,都是硬汉派小说,从卡波特的《冷血》到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当然更少不了宗恒的最爱:布洛克的斯卡德系列。

姜啸之曾经问过宗恒,为什么会喜欢斯卡德系列。

斯卡德是个私人侦探,永远在酗酒和坚持戒酒的念头里挣扎,这一点让姜啸之想起宗恪。

宗恒的回答则是:“除了他不死,其余人早晚都得死。这种总能知道结局的书,让我没有压力。”

他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华胤很像纽约。”

姜啸之瞠目结舌:“怎么会?华胤连汽车都没有”

“可它也有各种各样的死亡。”宗恒认真地说,“同样是个充满了故事的都市——你看,我们这儿也有一个始终在和酒精战斗的主角。”

宗恒的表情一本正经,姜啸之却摇摇头,他不觉得宗恪在和酒精“战斗”,宗恪根本就是爬到酒缸边上,然后“噗通”一声,呈自由落体状摔进去。

除夕那晚姜啸之看的是卡波特的《冷血》,是一桩真人真事,两个青年为了不多的一点钱,谋杀了一家四口。

卡波特是那种笔力直戳灵魂的天才作者,这书看得姜啸之浑身发凉却又不舍得扔下,到后来他才想明白,那种在正常社会找不到安身之所、除了做白日梦别无所长、无法控制的往下滑落的人生,他自己,也曾经有过。

他在书中人物那里,看见了自己少年时候的影子,如果不是养父周朝宗,那么这本书的结尾,就是他的结局。

在被纷乱的思绪彻底淹没之前,姜啸之合上了书,他觉得有点饿了,厉婷婷做的那点咖喱饭不够他吃。

姜啸之起身离开房间,他想去厨房找些吃的,他琢磨着,至少给自己下一碗鸡蛋面。

厨房开着灯,厉婷婷坐在长桌前,她正捧着酒杯发呆,旁边放着一瓶刚开的红酒。

“有事?”她看见姜啸之进来,扬脸问。

“没什么。”姜啸之有点尴尬,“想弄点吃的。”

他走到冰箱跟前,拉开冷柜抽屉,谢天谢地,里面还有半袋速冻饺子。

姜啸之打开炉灶烧水,厉婷婷则拿着酒杯,拎着红酒出了厨房。她一离开,姜啸之不由松了口气,厉婷婷在旁边,他好像连吃东西都觉得难受。

煮了一锅饺子,姜啸之坐在厨房长桌前,慢慢吃着,他能听见不远处零星的炮竹声,以及隐约的歌声和说话声。

那都是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刚来这边第一年时,姜啸之他们也曾像模像样学着这儿的人,过了一次年。

那次他们甚至还守了整场的春晚,因为据说,这是“这儿”的传统。

但是后来就没人乐意看那玩意儿了,游麟说这节目看得他想吐,一群人至始至终笑得莫名其妙,感动也感动得莫名其妙,连肉麻都肉麻得莫名其妙,观众却莫名其妙的无从吐槽,因为最基本的槽点,恰恰就是这台节目存在得莫名其妙。

总之,只有“莫名其妙”四个字可以总结。

后来宗恪也过来了,游麟给天子列出的生活建议里,有一条就是:不要看春晚。

想到这儿,姜啸之默默笑起来,在这件事上,宗恪是个虚怀若谷、从谏如流的帝王,他甚至把游麟的建议发扬光大了:蓝湾雅苑那儿,连有线都没有安。

姜啸之也很不喜欢电视这个东西,他觉得这玩意儿简直是个教唆犯,它一个劲儿告诉你你这不好那不好,你坏得没人要,糟得见不得人,非得用了它推广的那些产品才能被挽救,姜啸之经常叮嘱锦衣卫们,偶尔看看影视剧可以,不要把电视机说的话当真,更不用“和它提倡的标准保持一致”。

目前看来,姜啸之不怎么担心他的这些锦衣卫会被这个时代给“带跑”。

吃完夜宵,姜啸之收拾干净碗碟,他看看墙上的钟,十一点一刻。

关掉大灯,姜啸之从厨房出来,走到客厅,他看见黑暗里,厉婷婷靠坐在沙发一角,面前放着那瓶红酒。

屋子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只有门外那盏路灯。所有的东西,姜啸之都只能看见大致轮廓。

“坐吧,酒还有半瓶,想喝自己倒。”厉婷婷说。

本打算回房间去,但是想想,继续看书也很无聊,现在还早又睡不着,姜啸之只得去酒柜里模出一只酒杯,回到沙发前,坐下来。

红酒味道挺不错,姜啸之看不清上面的标牌,而且他对红酒也没研究。

“是阿沅送的。”厉婷婷突然说,“我硕士毕业那天,她把这瓶酒当贺礼送给我。她叫我存着,等结婚的时候再打开。”

“那为何皇后现在打开?”

厉婷婷似乎笑了一笑,没回答。

姜啸之的目光落在桌上,街灯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修长的瓶身被那光映得通体透亮,黑暗的夜里,它晶莹得如同一座纪念碑。

“今天在我妈那儿,她又旧事重提,问我到底还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厉婷婷轻轻摇了摇头,“我说这事儿说不好,现在我没这心思。你知道我妈说什么?”

“什么?”

“她说,不结婚也行,要有个孩子那也好啊”厉婷婷嗤嗤笑起来,“你看我妈多激进,我未婚先孕她都不在乎。”

姜啸之想了想,才说:“老夫人真想看见孙儿辈的,那可以把太子送过来让她瞧瞧。”

“嗯,你怕我妈恨我恨得不够,是么?还想让她亲眼看见我有个站不起来的儿子。”

姜啸之沉默。

屋内陷入漫长的寂静,只有窗外的烟花,不断映亮两个人的面孔。

“我想,你之前说的对。”厉婷婷轻声说,“我是个恶毒的女人,活了这二十多年,还真没见过比我更恶毒的。”

姜啸之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是臣那日失言了。皇后,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其实一早,我就不打算再活着。林展鸿夫妇救活了我,我还为此恨过他们。”

“恨他们?”

厉婷婷轻声笑了一下:“已经把自己杀死了,魂魄却因为手里抓着丹珠无法散开,云敏就趁机把我塞进这个身体里了。”

姜啸之听着,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也试过很多种办法,想从床上翻下来,摔死我自己。后来被我这个妈发觉了,就在床周围铺上棉垫,又在我身上栓了绳子,绳子头上有个铃铛。”厉婷婷自嘲地笑起来,“真搞不懂,换了是我早就疯了,他们两个怎么受得了?”

姜啸之忍不住问:“那是皇后几岁的事?”

“几岁?”厉婷婷侧过脸来,“不是几岁,是两三个月大的事。”

“……”

“两三个月大的婴孩,能骂人,能自杀,就是不能逃出她的婴儿床。”厉婷婷说,“我妈,每天守在我身边,劝我别做傻事,就安心跟着他们过日子,我呢,躺在襁褓里,像个神经病一样嘀嘀咕咕咒骂个不停……你听见过婴儿骂人么?”

“没。听起来很像恐怖片。”

“可不是。”

厉婷婷呷了一口酒,才又道:“就因为怎么都安抚不住我,到了一岁了,我还在闹自杀,趁着他们不注意,吞了半瓶阿司匹林。后来云敏没法子,只好用法术封闭过去的记忆,防止残存的习惯性自伤。我这才消停。”

姜啸之忍了许久,才低声道:“皇后又何必一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留着它又有什么用呢?”厉婷婷低声说,“上辈子我活了二十八岁,一件好事也没干过,兜头而来的除了噩运还是噩运,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可留恋的?”

姜啸之想了想,道:“有句话说,别在熬过去的前五分钟自杀。臣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厉婷婷笑了笑:“那么对我而言,这五分钟也太漫长了。”

“……”

“而且上次车祸撞得太厉害,云敏的法术也被破解了。”厉婷婷说,“我的性命和丹珠有关联,上次那一撞,为了保护我,丹珠肯定消耗很严重。”

姜啸之惊愕地望着她,他不知道丹珠竟然会有所损坏

怪不得宗恪和宗恒最近不断消耗内力供应丹珠,起因竟然是为了这

“所以你和我说,车祸不是你们陛下策划的——如果你说了谎,那这就算是自作孽了。”

厉婷婷的声音很冷,姜啸之心中不悦:“这种事情,臣没有必要和皇后说谎。”

厉婷婷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反感,她抬头看看姜啸之:“你很烦我?”

姜啸之不吭声。

“嗯,你烦我这不是没道理。”厉婷婷喃喃道,“我害得琬妃流产,你自然是要恨我的。”

厉婷婷的话,像一把锥子,直直插进姜啸之的胸口

但他无法解释,其中缘由并不像字面上那么简单。

接近零点了,鞭炮声开始震耳欲聋响个没完。

俩人静静坐在沙发上,默默望着窗外暗红的天空,不断闪耀的烟火照着他们的脸,那样子,就好像两个孤魂野鬼,并肩站在奈何桥上,共同望着冥河对岸的过去。

终于,厉婷婷摇摇晃晃起身:“……新年快乐,姜啸之。”

说完,她像喝醉了似的,踉跄着走回到楼上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姜啸之一个人,他默默望着手里的酒杯,然后将残酒倒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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