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曲 第八章

作者 : 善喜

“我认识王爷这人不多,我只认得阿藤。若要让『您』满意,我也只能选我比较熟的那个来想,看看这样能不能套点过往交情让王爷息怒了。”

“你才知道我生气?还敢提交情?”他冷哼,大掌刷过她冰冷指掌,微微皱眉。

“府里人人都知道王爷动怒了。您若要对我生气请冲着我来,别让其他人为难,那会折损王爷名声的。”

她低低回应,却心惊他竟将她的手扯近至唇边呵暖。她想抽手,他却不让,只能羞窘地任他握着揉弄,感觉他唇里呼出的热气往她身躯点点扩散,惹得她周身发烫,嫣颊几欲生烟。

“都祸到临头了,你还有心思替别人想?”

“若是阿藤……他不会对我生气的。”她轻啮朱唇,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告诉他:“王爷想说的,王爷气恼的,就是这件事吧?阿藤……还在这里。”

明明他一直就唤她丽儿,回府后也不曾改变,但她却迳自抹杀阿藤的存在。

“过了几天而已,你真想明白了?”

“王爷身分何等尊贵,要找能说体己话的知交不易。丽儿知道以这出身怕连洒扫丫头都构不上格,但您若不嫌弃,我愿像之前一样,每夜在星空下陪阿藤谈心。就算没法为您分忧,听您说说话我还能办得到。丽儿明白,王爷希望咱们——依旧是朋友,一辈子。”

朋友两字让他错愕手一松,她趁隙抽走小手。他唇瓣微动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隐忍下不满。或许就先这样吧。他一直知道她有多单纯固执、谨守分际。急不得。

在她搀扶下,他躺上舒适床榻,指尖抚过被单一角,不掩对她巧思的赞赏。

“这曲谱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看呢,彷佛听得见它起音。我不记得有任何这曲子的印象,但看来不差。曲名呢?”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能不能回答。她还没有勇气承认一切。

“我……是从琴房里随便挑出来的。阿藤喜欢就好。”

这一小段开头写的是初春,写景颇有琴仙先生曲子的风格……琴房的谱他本本都记得清楚,这首肯定是丽儿脑袋中的东西。大概是琴仙先生留给她的吧。

他抿起唇,察觉到她似在躲避什么,立刻拦住要起身的她,将她按回榻上维持原样坐着。

“我要睡了。”他一把甩开高枕,大剌剌地将脑袋枕上她双腿,冲着她一笑。

“当朋友要公平,我也想要讨个好睡的软枕头,你肯给吗?”摆出阿藤嘻笑口吻。

“但、但是……我得回房。”

“不用回去了。今晚我很不满意,你得留下来值夜。”换成端王爷架子了。

“让人知道,会、会有人说话的……”

“府里谁敢多嘴?我倦了,明晨还有军机会议,不快入睡不行。”就是硬要她留下,他耍赖地打了个呵欠。“我改变心意了,你唱首曲子来听吧。”

岑先丽见他当真疲累至极的样子,只能无奈问道:“那……唱什么曲?”

“我其实想听琴,可现在没琴也没琴师,只好勉强听曲了。没要你唱多难的曲子,唱首摇篮曲儿总行吧?还是你要难一点的,凤求凰或是鸳鸯赋?”

“……摇篮曲就好了。”她臊红着脸,小手也不知道能放哪儿,最后只能一手搁在他胸前、一手梳拢他长发,自喉间极轻极轻地逸出柔中带刚的婉转歌声。

明明还是一样动听……这声音,让他等了足足三年哪……

伏怀风懊恼地想着她的事。

他在失去光明前,最惦记的影像便是那有着明眸大眼的绿袍小泵娘。

就算不是琴师,光这歌喉就能教人如此心荡神驰,这丫头到底认为她有哪点不如人了?他忍不住低叹。

“别再烦恼了,王爷快睡吧!明日还要会见许多大人呢。”察觉他心事重重,她不免细声提醒他。

他抿抿唇,转念有了主意。“……丽儿,有件秘密我谁也没说过。你想听吗?”

“王爷?”怎么还不睡觉,突然想谈心?“王爷愿意说,我自然愿意听。”

“我心底有位中意的姑娘。可自我伤了眼睛后,深怕会让她嫌弃,所以没再试着找她;只是心上总悬着她,偏是放不下。你觉得……我还能去见她吗?”

心彷佛被人猛然掐紧,顿时气噎,她一脸苍白,不知所措地怔住。

“……王爷忧国忧民,乃当代豪杰,无需如此自卑,天下没有姑娘会嫌弃王爷的。那、那位幸运姑娘……是谁?”

“我不知她名字,只在三年多前见过一面,赠她一本谱,只知她曾跟着琴仙习琴,约定有朝一日她将为我奏曲,我一直忘不了她。可有时候……我以为你就是她——若是你……你会嫌弃我双眼残缺吗?”

岑先丽娇躯猛一颤,心上涌起一阵酸。

“若是我……我怎么会嫌弃王爷。”他因她而毁了双眼,她自责都来不及了,怎会嫌弃他!眼角无声滑落泪珠,她匆匆抹去。

假使他当真看得见,她就无法狡辩了。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好可惜,那人不是我呢。能让王爷看上眼的,就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美娇娘。身为王爷知交,我会帮王爷留意她消息的。”

背对她的宽阔肩膀有一瞬间僵凝,而后只气哼丢出一句:

“……继续唱你的曲儿。”

一曲接着一曲,直到那微微的酣声传来,她才总算有勇气直视他俊逸的脸庞。

战事若是继续进行下去,他的地位绝对会比今日更高不可攀。

“眉头还是皱得死紧呢……您得背负多少烦恼呢?我真能为您分忧吗?”

看着自己依旧不甚灵光的右手,岑先丽眼前不免又模糊起来了。

“配得上您的,一定得是名门千金,否则您会惹人非议的。一双眼睛我都赔不起了,何况是一辈子。”

她不是已得到教训了吗?身分卑微的人,不该奢望拥有配不上的东西。她的师傅、她的古琴、她的王爷……哪一样她都不能再要。连只是想想都不可以。

“师傅夸我悟力高,我不傻,您暗示得还不够清楚吗!可我不能承认。我是丫头,您是王爷。纵使我能远远望见天际星,却无法挨近那月亮身边啊。”

吸了吸鼻头,压抑着几乎要冲出喉间的酸涩,她万分怜惜地伸手覆上他双眼。“但我答应您,我会一直一直听您诉苦说心事,每一天每一夜,除非王爷开口要我走,否则我绝不会背弃王爷。”

明知眼盲的他睡得极沉,她仍是遮了他的眼,这才胆敢俯身,像是深怕亵渎了他似,极轻极缓地将颤抖的唇,贪恋地印上他眉心。

“这是王爷今日的膳食?”岑先丽成为德昌王侍女已有一段时日。

她一早总在花园里摘朵气味最芬芳的鲜花摆进他房里角落,增添淡雅清香。察觉逐渐秋凉,便开始在他惯常起床时刻前偷偷温热他衣鞋交给近侍,这才踏进膳房检视当日菜单。此时,她又皱起了眉头。

厨娘回应:“是啊,军粮不足。王爷说过,军士辛苦作战,当然得把米饭留给他们,他没亲自站上阵头杀敌,多少得替他们尽点心,他跟府里的人同样菜色就好。有干活的多点白米,没出力的就少吃些。”

“里头还是得掺进七成的荏菽?”这种大豆子,是贫穷百姓吃的粗食,虽能填饱肚子,但口感却极差。在她看来,这幢大宅里,吃得最差的恐怕就是王爷了。

“又缺粮啊……大娘,老样子,把我那一份白米留给王爷,荏菽我来吃就好。”

跟厨娘打完商量后,她一面叹气,一面端着茶水回前厅。“王爷连日为了军粮的事犯愁,今儿来的那些贵客能有好方法筹粮吗?”

由于大齐王诸多苛政,早让各地百姓不满;因此当德昌王旗帜一揭,许多地方同时起义,大军所到之处几乎是无血开城,让西路军势如破竹一路往东进占。

伏怀风无法身先士卒让他领军有愧,几次找来将领商议,想让西路、南路军与各地义军整编,推出统帅指挥大军;但西路众将不肯,执意除他外不听令他人,他只好继续担任西路军统帅。

与南路军威远王会合后,依靠南路元帅伏文秀的本事,调兵遣将方面他暂且无须担忧。

可随着愈逼近京城,或抓或降服许多曾在王上麾下作威作福的官员,杀不杀饶不饶如何判罪收编都由他定夺;另外修复城镇、调派军粮后线补给也由他费心策划。

不到半年,联军已攻下中央二十六州三分之二的地域,击溃八万皇军;接着面临剩余不到五万的皇帝亲军拼死抵抗,战事陷入胶着,大军停滞不前。

战线往东移动,德昌王也离开王府往前方协调军务,岑先丽便以贴身侍女身分被带去;同居一处官宅,伏怀风忙着接见大小辟员时,她则打理他身边琐事。

她非但毫无怨言,反而十分开心,至少这样她就有好理由待在王爷身边。

奉完茶水之后,她退至门外,和护卫们一同恭敬站着等候吩咐;不过即使与大堂隔着好些距离,闭上眼专心听,她还是能听见里头数人正争执不下。

“王爷应当出席,让那群地方富豪服膺王爷仁德,为王爷提供大军粮草。”

“不。与会之人不带护卫与刀剑,这琴会摆明是陷阱,王爷万不可冒险。”

“那是表示大伙彼此信任,上下齐心!他们之前被逼听令王上,自然担心我们入城后是否心怀成见、对他们不利。咱们不能以诚待人,还谈什么拉拢人心?”

“万一那些人心怀不轨,这不是让王爷去送死?!”有人拍桌了。

厅外,岑先丽犹豫着是否该再端壶茶进去熄火。“……今日吵得格外厉害呢。”

直到她自动地再次从厨房捧来茶水,默默踏进堂内时,众人不但迟迟没有做出结论,倒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就算不便带护卫去,带个小丫鬟侍候无法视物的王爷也没人敢吭声!”一个气得快翻白眼的策士伸手怒指旁边的岑先丽,喝道:“找个信得过又机灵的姑娘陪王爷一起出席不就好了吗!岑姑娘先前不也替王爷挡过箭,这证明就算不是男子也能在那样的场合守护王爷!”

“要去哪儿找那样识大体的姑娘?若是此时开口要求哪家千金帮忙,又会像之前一样,要王爷拿妃位酬庸,怎能让那些小人见缝插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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