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神与金 第七章 重见

作者 : 决明

真的是许久许久未见,这一眼,才知道自己有多怀念他这号神情。

金丝长睫,微微敛覆同样金色眼瞳,高挺的鼻梁,几无瑕疵的面庞,她得强掐住大腿,凭借一丝疼痛,好忍下伸手模上去摩挲的冲动。

她身影倒映在那片金煌波光中,他却不见久违的喜色,眸光甚至有些冷,似乎对她正欲朝魏倾城下手一事,颇不认可。

他的淡漠眼神,让她灭了重逢的喜焰,燃起另一股文文闷火。

本要月兑口几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的客套问话,到了喉间立马变调,一离唇,全变成冷哼夹杂的嗤语:“原来是财神天尊之孙……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金块?金砖?金鱼?本天尊贵人多忘事,名字这等小事,懒得费神记。”每个字,像从鼻腔重重哼出来,故意要惹他不快,他才会知道她多不快。

使劲想抽手,他竟不放,怎了?是担心她一个反手,偷袭魏倾城吗?!

早在两人一拉一扯的对峙中,魏倾城不知走了多远好吗?!

她力不如人,声量倒赢过他许多:“无礼小辈,还不松手?!”她挣扎力道加大,急于由他手中挣月兑,似乎是怕她动作过激,他终于松开五指,任她抽离。

松开之前,他定睛看她,眼神是她不懂的深邃,像最深的海,看似平静,却隐藏危险。

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回去,要比眼睛大是吗?她才不会输!

“我不是叫你好好在家读书?那些书册全看完了?”他问。口吻活似个老夫子在盯顽劣小童课业。

“谁要乖乖听你的?!那些破书我才不要看!”她行径完全吻合顽劣小童,顶嘴顶得好顺溜。嘴上说不看,她倒真的读了好几本,每一册间,都有他的字迹着墨,他看起来冷厉,字却很端正秀丽,一笔一勒工整仔细,偶有行云流水,也不显草率,人如其字,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那些书册,应该是他就学所用,批注皆是些课堂补充,不曾出现少年唠叼或风花雪月的随笔闲事,当然,更不会有课堂上画画小鸡小鸭的挥毫神作,想想他读这些书时,神岁不过六七岁小童,便写了一手好字,童年该有多贫瘠呀!

与其说她是看书,不如说她只看他的批注补充,看得入了迷——正因为太入迷,她才逼自己不准再看,把那些书册锁进破柜子深处,省得扰她思绪。

询问课业未果,他也不奢望废柴上进,改口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本天尊办正事,需要向你一个小辈交代?”哼两声,才道:“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他以下问上,于礼不合,她不想答自然可以不答;她以上问下,降贵纡尊,是给他面子,他若不答,是为不敬,大大的不敬。

他果真很不敬,对她的问句恍若未闻,只淡道:“魏倾城不是你能动之人,离他远点。”

“……本天尊还真不知道,财神除赐财之外,更得负责派孙子来保护凡人?你没瞧见他是什么货色吗?!这种人,干么如此善待他?!”

许是受他模然表情所激,又或许对他命令般的口气不满,当然,更多是为了久违重逢,竟只换来他这般不冷不热的对待,她一时怒到脑袋发胀,生不出理智,口不择言:“你们财神助纣为虐的劣根性,怎么千百年了也不改一改?!”挑衅得太得意忘形,她欲罢不能,再说:“魏倾城凭靠财力,看中哪家姑娘就去沾一沾、惹一惹,兴头没了,又像处理破衣破鞋,随手一扔,不管不顾女人的伤心眼泪,你们还保佑他财运亨通,岂有天理?!要不是本天尊老僧入定,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你”这个字险些说出口,所幸她机灵一顿,直接略过,急促续道:“日前他调戏我时,我若脑子犯傻,被他人模人样糊弄,扛不住哄诱,呆呆信了他的甜言蜜语,明日也许哭倒在他脚边,求他别抛弃的苦旦角儿,换成我担纲了——”

“他调戏你?!”鎏金声音一沉。

“他、他说那是追求啦!但我觉得,追求和调戏本就只有一线之隔,差别在于我若也有意,便是追求,我对他不感兴趣,他所做的一切自然便沦为调戏。”怀财一开始还缩了缩肩,一想不对,她又没做错事,他瞪什么瞪?!于是,后头几句也益发理直气壮、抬头挺胸。

所以她用了“调戏”,代表她对魏倾城毫无在意,凝在鎏金面上的些微暗沉,稍稍捎散,声嗓不若方才瘩哑沉重:“既可以隐身,为何让他看见你的模样?”她一副艳容无双,招几只蜂、引几只蝶能有多困难,要避开凡人觊觎,自然该将自己藏好,如此简单的道理,她蠢到都不懂?

“不显形,怎么上饭楼吃糕点?”她反问,赏他一脸“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蠢到都不懂”的回马枪,很是鄙视。

“……”面对她的坦然,他完全无言,而且这番凛然回答,居然无从反驳。

“你还是没告诉我,凭什么对魏倾城另眼相看?你是真的在保护他?”

“这件事,你不知晓得好。魏倾城为人处事如何,皆与你无关,你速速回去,若闲得发慌,把这些也读一读。”他反手变出五六本书册,比起《万物诸相史》薄许多,算得上客气了。

“谁理你呀!”她甩手拨开那些书,才不接下烫手山芋:“本天尊是你能指使或命令的吗?!魏倾城这件事,本天尊管定了!你越是想保护他,我就越寻他麻烦!”

算来魏倾城何辜,本来只是富公子抛弃旧爱的微罪,却因为鎏金为其出头,反倒惹怒穷神,受到牵累,这下子,穷神非拿他出气才能罢休。

怀财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但站在颜面及气势前方,什么理亏全是浮云!她就跟他杠上了!

“你打也打不赢我,如何从我眼皮子下对魏倾城动手?”他此话虽贬损,却是实话实说。

论仙术,她岂能如他?论剑法,他不知狠甩她几条仙街,缚绑双手让她百余招,她妥妥一根废柴,也碰不到他半根寒毛。

怀财想回嘴两句,偏偏找不到着墨点,只能磨牙瞪他,瞪他之余,眼角余光瞟见一片水蓝色衣角晃过,原来是方才走远的魏倾城,竟又折返回来。

她突然灵智大开,神思请明,思绪飞快翻动,而与思绪同样飞快运转的,便是她立即釆取的动作,一整套行云流水,就从他眼皮子下迅速腾向魏倾城。

鎏金只顿了一瞬,随即出手要阻她,岂料她一个飞跃,舍弃隐身,莲足轻点,落在魏倾城身后,出声唤他:“魏公子,真教人好找。”

魏倾城吃惊回身,见来者是她,一脸莫名且诧异,望了望自家高耸围墙,又瞧了瞧相距颇远的魏府朱红大门,对于她出现于此,很是惊奇:“姑娘怎么在此?魏某没听闻下人通报——”

她微弯身,抚平裙摆皱折,身势却佯装没站稳,如风中柳絮揺曳,不胜娇弱,在魏倾城一声“姑娘当心!”的惊呼声中,被魏倾城托腰稳住,她目光先是往鎏金所驻方向流转一圈,笑容得逞,如猫儿偷腥成功,不忘回眸挑衅一笑:

本天尊就这么动手呀,有胆你现形阻止我呀,哼哼!

凭你那头金发,还怕不被当成金毛妖怪给乱棍打出去!

“多谢魏公子,幸好魏公子声名远播,要寻着你住居倒是一点也不难,只是府里偌大,要找到你,费了人家好一番工夫。”她胡说八道起来,取出丝软帕子,指揩莫须有的额汗。

“姑娘是特地来寻魏某?”魏倾城面露乍喜,一时之间脑热,也顾不得深究,她是如何闯进府邸深处,那等小事,哪比得上美人儿亲自登门重要。

“可不是。人家跑得好累,也好渴,有没有茶水喝?”她娇媚一笑,瞟见鎏金的脸色,笑容更似花儿盛绽。

“有有有,我马上吩咐下去,我先领你去听雨轩坐坐,歇歇脚。”魏倾城把握机会献殷勤,握着她柔软小手不放,怀财也没打算抽回,她不介意让他多模两把,自个儿取些穷运回去。

趁魏倾城起身,去唤小婢备妥茶水点心,怀财入坐听雨轩,揺香扇搧风,姿势舒适风凉,对着一旁隐身的鎏金道:“你眼皮子底下没也那么难钻嘛。”她故意说来激他,自然专挑难听话讲。

“你这般胡作非为,可想过如何善后?!”他声音冷若冰霜,夹带怒意。不知是气她使了小人伎俩,抑或恼她竟然任凭魏倾城吃尽豆腐,一路牵进听雨轩。

“善后?嗯……没想过。”她答得好顺口,也很诚实。

这种时候,谁还管善后呀!当然是怎么爽快怎么玩。

“同我回去!”他探手过来抓她。

“你是本天尊的谁呀?!我们无亲无故,连朋友都不算!”她拿香扇打他的手。

恰巧魏倾城吩咐完小婢,正转身折回,见她朝半空中使劲挥舞着扇子。

“姑娘怎么了?”魏倾城眨眨眸,不解问道。

“蚊子,这季节,讨厌的蚊子好多!”她弯唇笑,挥扇的手又朝鎏金多搧两下。

“姑娘细皮女敕肉,咬伤了可就不好,我派人送一炉驱蚊熏香过来。”魏倾城很是体贴。

“甚好甚好。”她打够本了,满足收扇。

收扇之前,趁扇面掩藏住面目,挤眉弄眼送鎏金一记大鬼脸,看鎏金那副不甚好的表情,她乐得直呵呵。

鎏金岂止不甚好?他是大大的不好!

没料到她这般胡来,在凡人面前现形,还被凡人明目张胆觊觎,她与越多凡人接触,越难走得干净利落,到时她在凡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桩桩件件无法轻易揭过,万一又生事……不,她是一定会生事,届时违反仙规,后果她绝对也没想过。

再加上她……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麻烦精,果然妄想她能乖乖在家用功,是他太贪心的奢望。

他身负任务而来,没办法如她一般任性妄为,说现形就现形,否则他真想将她捆了捆,一把扛肩上带走。

瞧她此刻与魏倾城有说有笑,接受魏倾城的喂食,吃糕吃得欢快,丝毫不担心茶水或食物里会不会被下了药……好吧,这等下流事,不是人人都会做,她自个儿首为凶手,经验丰富老到,倒是真的不用替她优心,但鎏金的不悦,依旧表现在面庞间。

“这是冰镇山楂酸梅汤,最最解热消暑,姑娘尝尝。”魏倾城为她舀一碗。

听到消暑她就来精神了,正要接过,鎏金却出手了,弹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金光,击中魏倾城手腕,震得他一麻,山楂酸梅汤全洒了。

她瞪过去,眼神逼问:你在干么?!

鎏金看也不看她,她自行解读他的神情,明摆着不让她喝这道消暑圣品。

“抱歉,一时手滑,我再给你舀一碗呀呀——”一阵钉铃铛锒,一锅冰镇仙楂酸梅汤不知怎地打翻,全倒向魏倾城,喂了华贵衣裳一身,所幸是凉汤,不会烫伤人,只是模样很是狼狈。

魏倾城向来俊儒温雅,怎容在心仪美人儿面前失态,匆匆道完歉,神速回房更衣。

魏倾城或许瞧不明始末,不懂自己怎如此笨拙,打翻汤碗在前,打翻汤锅在后,可怀财看得一清二楚——那锅汤,是鎏金一指挑翻的!

她捏碎手里白糖糕,没空去拂满掌糕屑,轰然转向鎏金:“你到底多不想让我喝汤消暑?!”

鎏金脸上毫无愧色,答:“仙楂你少碰。”

“连我喝什么你也管?!”

“这个也别喝。”他倒掉她手边那杯浓茶,继续一脸无愧色。

“那我能喝什么?!”她怒声问。

好问题,他给了她一杯清水,大热天的,水还是烫的。怀财:“……”

忍住把水泼他脸上的冲动,也觉得他若顶着满脸水湿、晶莹水珠顺沿金发滴淌……情景太过撩人,有碍她朝他发脾气的威力,这杯水,泼不得。怀财深吸口气,道:“你是故意来惹我上火的对吧?!不,光是看见你,我整把火都烧上来了!”

吠完,彼此之间静默充塞,只剩两两相望,良久,他开口:“原来,你不想看见我?”他先是挑眉,后则皱眉,一脸恍然大悟,而这恍然大悟之后,似乎又掺杂了深感受伤的情绪,加上他问出那句话,声音放太轻,乍听下,有气无力,竟生出些许可怜意味——

当然,以上,纯属怀财的解读,鎏金不过是恰好不想扬声说话。

她误解得太及时,也太过头,反省了自己方才话说太重,很是不妥,很是伤人,不,是特别不妥!

特别伤人!

她暗骂自己几句,急于想作补救,一个没留神,心底话麻利地溜了出口:“谁说我不想看见你,这几个月里,跑得不见踪影、音讯全无的人,明明是你!还有,刚刚久别重逢,没露出开心表情的,也是你嘛——”神智瞬间归位,她激灵灵惊醒,已来不及掐断语尾。这张嘴这张嘴!你到底都说了什么呀呀呀呀呀呀——

鎏金面上淡笑微露,与数月前的那一日,询问她有什么不吃,她本能答了“狗”时,他所呈现的神情相仿,有些柔软、有些温和,不再冷冷硬硬,她很喜欢他这副模样……

那笑容像在说,他对于她的答案,颇为满意。

然而他只听不答,探过手来,似要触碰她的脸颊……

怀财瞠着眸,见他渐渐倾靠过来,彤云缓缓飘上她粉腮,染开迷人红晕,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手势倏地下挪,取走桌上那盘木瓜:“这个你也别吃。”

“……”她再度上火了!吼!

打前几日胡诌借口,说她与爹娘置气,离家出走中,魏倾城二话不收,大方收留她,承诺她爱住多久住多久,更立马命人收拾一处小院落,供她暂居,派两名小婢侍候。

这院落很清幽,四周植满荷花,正逢花期,开得正盛,就取名“眷荷院”。

魏倾城以赏荷为名,天天勤跑眷荷院,为她带来各式新奇好玩之物,有时是吃食、有时是华裳、有时是脂粉,更多时候是珍贵珠宝首饰,怀财大都无动于衷,她心情不美丽,见什么都神色恹恹,提不起劲,起因自然是金色头发的某人。

据她几日观察下来,鎏金根本是报复她现形于魏倾城面前,时不时拍散魏倾城财气,坏鎏金大事,于是,当魏倾城兴匆匆布置满桌菜肴,邀她共享,他那幼稚的复仇行径便开始了。

不许她吃这个、喝那个,举凡他不让她吃的,一筷子夹下去,切块的甲鱼都会飞——当然不是真的飞,而是由筷间落下,在桌面弹两下,直接往桌下掉。

她眼睁睁看他很顺畅地动用两指,将她筷间甲鱼往下拨,一口气憋在胸臆,燃烧旺盛,要不是魏倾城坐在对面,她真想拍桌丢筷朝鎏金大吼。

有没有这么幼稚呀?!

茶不给喝,酒不给碰,人参茶也不行是怎样?!

她夹一块姜葱蒸鲫鱼,他大爷没反对,她顺利吃下肚,再夹一块家常小炒鸡,他大爷眉峰未挑,她又成功吃下肚,附带扒两口饭,夹青菜是绝对不会受阻,她边吃边偷瞄他,趁其不备,快手去抢药膳甲鱼,那两只过度修长好看的指头,比她更快一步,半途拦下甲鱼肉。

甲鱼肉咚咚弹两下,掉落她脚边,连死了煮熟了也难以暝目。

她瞪着空空如也的筷子,说不上来是怒气多一点,还是哀怨多一点了。

只准她夹青菜豆腐,鸡肉鱼肉牛肉……好吧,准她吃的东西还不少,至少不是存心饿死她。

“原来,怀财姑娘爱吃这几道青菜,不吃甲鱼及辛辣之物,下回我叫厨子按你口味来做。”魏倾城留意她的偏好,发现青菜豆腐类她吃得最多,自然要贴心记下。

我哪是不吃?!是有人明摆着不给我吃呀!怀财满月复冤屈无人可诉,只能怒暗始作俑者。

“魏公子不是很忙吗?不必每餐都特别拨空来陪我一块用。”她干笑,真正想说的是——你不来陪我吃饭,旁边那位保护你的财神之孙,就不会有机会坐在桌侧,夺我甲鱼!坏我食欲!

“再忙,也要陪你好好吃顿饭。”魏倾城一笑,自以为说来贴心温柔,殊不知听进她耳里,半点不领情,只想呕血回他一句你何必!

有心讨好女人时,就算忙得像条狗,也会爬着过来嘘寒问暖,倘若无心,即便大老爷闲到无聊打蚊子,亦不会有空来看人一眼。魏倾城现在待她的态度,当属前者无误,而且,在夺得她芳心相许之前,他都没打算改变战略,怀财只好继续忍耐这种被限制饮食的日子。

她当然大可拍拍**走人,去一个鎏金管不着的地方,大口喝酒啃甲鱼(甲鱼何辜……),但她这股硬脾气,不容她示弱,在这情况下,谁先高开谁就输了!

她死守她的傲气,情愿每餐与鎏金进行攻防,不知怎地,饿是没饿着啦,吃得顿顿皆饱,精神也益发的好,先前大概是下凡不适应,又正逢夏季,她热得有些反胃作呕,节制了饮食后,倒改善些许。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觉得,喝清水最解渴。

鎏金不给她碰魏倾城,发泄发泄她颇憋屈的闷气,行,她只好去碰别人。

帝城地广人稠,总能找到几个供她解气,果不其然,她才踏出魏府,行经巷道,一名扒手由她身后窜出,重重撞了她一下,她腰际间圈绕的金饰腰炼,便被硬生生扯断抢走。

怀财没急着喊抓贼,只是悠哉地用香扇敲打掌心,默数一二三。

三字数完,扒手在玫瑰石道滑一跤,竟飞出了玉珠炼栅栏的另一端,掉进城河,扒手在河里载浮载沉,高喊救命,可今天收获太丰盛,怀里全是偷来的钱囊,银子沉重,拖累他泅游姿势,在性命垂危之际,他不得不丢弃所有战利品,任其沉入河底,才终于被河畔几人给捞救上来。

怀财哼哼想:“我穷神在天界虽不济,对付凡人可绰绰有余,你当我能在劣神榜占上一位,凭得是什么?鎏金模走我的木钗可以,你模走我的腰饰就不行。”这是迁怒,将鎏金那一份,也算到扒手头上。

她再度继续闲晃,短短半个时辰,三组人马上前调戏她,客气一点就追在她屁|股后头追问芳名,不客气一点的,甚至企图对她用强抢的,妄想拉她上马车,就地正法。

她当然更不客气地将对方就地正法。

强抢民女的绮襦纨裤,就让我代替月亮惩罚你!

当那男人与家仆动手欲拉扯她,怀财打算赏他们十年挥散不掉的穷息,正要动手,那男人被人狠狠丢出去,几名凶神恶煞般的家仆,亦遭一一击昏,凡人肉眼瞧得不明白,怀财倒看得很清楚,金发的那一位,神情寒似冰,虽未于凡间现身,却出手把富恶少一伙击溃。

明明是财神一脉,处置起人来也是心狠手辣,而且她好像看见他……在生气?

气什么呢?气她胡乱跑,还是气她欺负弱小?但他看起来欺负得更使劲呀。

“喂,你这样打他们,不是把他们财运越打越满吗?”怀财见富恶少一伙全晕了,才开口问鎏金。

本想问他怎凑巧在此,心里又自有答案,八成是魏倾城也在附近谈生意,他随护在旁。

“谁告诉你,财神一族只会赐财?”他睨她。他甫说完,远远看见五户宅子冒出熊熊烈火,吆喝声响到连这儿都能听见,宅里人一面喊救火,一面有人哀号曹家几处生意铺子怎会同时同日火灾。凡人不知所以然,怀财倒是相当明白,那几家铺子,当然非恶少家的产业莫属。

“你是在炫耀你连没收凡人财气,也比我高段吗?”她又忍不住哼他。不得不承认,他惩治恶少的手段,是比她的痛快许多,胆敢欺负到她头顶上,活该死好,看你日后还怎么强抢民女!

她随即又想到:“你们财神不是受限天命,不能胡乱改变凡人财运,小澳无妨,大动不行,你烧了他们的铺子,不会受罚吗?”财神不若穷神自由,他们赏赐的每一笔财,都是天注定赐予该凡人的,增减不得。穷神则不然,路见不平,拍散恶人财气相助,全凭两字,爽快!他不会同她提及受罚之事,他既出手,自是作好了领受的准备,觊觎她美貌的恶少,仅拍散些许财气,怎能解他之气!

“你别只身乱闯,凡间诸如此类的劣徒数之不尽,快些回去。”

“我在府里很闷呀!出来行侠仗义,凡间劣徒能把我怎样?我堂堂穷神——”

堂堂穷神,被区区一个财神之孙,提着领子,捉回魏府,结束这一回合的穷神之乱。

这一夜,热得有些难入眠,荷塘里蛙鸣响亮,她好几回正要睡去,又被呱呱扰醒。

床榻间铺着玉石凉席,刚躺下去舒爽,可体温煨久了,又显得太暖,她隐约感觉自己踢掉被子,迷迷糊糊被蛙叫吵醒,被子却妥妥盖回腰际……她恍忆儿时,老爱踢被子,娘亲便把小被被折成一圈,绕在她腰上固定,笑说千万别露出肚脐,才不会染上风寒。

她那时还小,不太记事,连娘亲的模样也记不全,只记得娘身上香香的气味、轻拍她胸口的温柔力道,以及浅笑叮咛的声音……

窗外月光并不亮,照不全屋内,微微银白的光华,仅镶在窗扇周遭一小部分,床帐这端仍处于黑蒙,然当了神之后,夜里识物已非难事,无关乎废柴与否。

她这根废柴再度醒来,是因为窗外蛙鸣声乍止,瞬间静悄悄,她方感奇怪,一翻身要听得仔细,竟滚进了一个怀抱之中。

床幔里,仍圈住一夜浓黑,但眼前披散而下的金发光芒灿灿,丝毫不受暗夜影响。

“……你怎么在我床上?”因刚醒,她嗓音有些哑,夹带浓浓睡意的鼻音,一时忘了该从他怀里滚出去,悝忪看着白日里,很无礼、很僭越、很不留情面把她拎回魏府,关她禁闭的男人。

“不然我该在哪?”睡她的床,躺她的枕,盖她的被,鎏金不见半点扭捏,更无挣扎或良心不安,行径理所当然。

“你不是应该日夜守着魏倾城,保他毫毛无损?”她声音渐渐恢复,少去刚睡醒的迷糊,变回他熟稔的微扬嗓子,像在质问人,却无质问的咄咄逼迫。

她卸去多余脂粉,一张脸蛋素净白皙,比起平时浓妆艳抹,看上去要年轻许多,长发未加梳盘,宛若泼墨,铺于精绣枕面,光泽如水光流溢,整个人显得好娇小清纯,仰头觑他的模样,没半点劣神榜上穷神的风姿,单单纯纯,就是个漂亮女娃儿。

鎏金就着夜色看她,竟看得有些痴了,直至忆起该要回答她,已是停顿好半晌。

“他今夜不太方便。”况且,他也没兴趣去替魏倾城守夜。

“保护人还得管他方不方便?他有什么不方便的?”她又问。

“……他召了侍妾。”“呃,那的确是不太方便……”她真笨,男人的不方便还能是什么?她早前两句就该打住,何必追问下去,自掘坟墓,讨尴尬。

说完,她又觉得不对:“但你也不该夜闯我香闺呀!被别人看到,我清白怎办?!”

“天尊记忆力真不好,容我提醒,你的清白已经自毁在我手上。”他眸中掠过一丝浅笑,见她脸庞转为滟红,那丝浅笑,又加深了些:“再者,全魏府谁能看见我?我不像天尊鲁莽,做事从不顾后果。”语尾还要人身攻击个两句才甘心。

“睡过一次就代表能随便你睡第二次第三次吗?!”她话全然不经大脑,自以为义正词严,这次总算没忘了由他怀里挪走,红木床相当大,足以拉开一段距离,方便她瞪他。

“不能吗?”他好笑地问她,故意挑她会反应激烈的答案说。

近来察觉,撩拨她气呼呼的模样,是件颇舒心悦乐之事,增添此趟枯燥任务的乐趣。

怀财没料到他有此一答,还答得忒无耻,一时愣呆,回不上嘴。

大骂他畜生当然很解气,可她自己不是没动过这等畜生念头,尤其穷神第四代做人失败,还没有着落,她便曾默默思忖,要不要二度对他下毒手,再睡他个一次两次……

骂他畜生等同于骂自己畜生,这种自打嘴巴的事,她做不出来。

“这、这要看情况啦……”她她她她她胡乱回答什么鬼呀呀呀,想替自己留后路也不是这么没节操吧?!这答案,听起来就像她欢迎他继续睡几回。

果然她一说完,他倾身靠过来,她立即准备伸出双掌推拒,做做样子是一定要的,总不能马上举臂环抱他,那太饥渴,也太猴急了,对吧,呃?呃呃?——他帮她将薄被盖回腰际,似乎由她神情看懂她心里所思,薄美唇线微扬:“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挤同一张床,这几日,我也都是睡这里,是你睡得太熟,浑然不察,若真要对你出手,早就出手了。”凭她,又怎能阻拦他?

她双掌扑空,人家根本没打算压过来,又很君子地躺回原位去。

她僵硬收回手,突然觉得很生气:“我知道你对我多没兴趣了!你不用再三重复!”

都不知该先气他没问过她意愿,偷偷模模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还是气他偷偷模模溜上床榻睡了好几日,竟没对她胡来?!

想想真是忒悲惨,要他出手,只能凭靠霉神药物,否则他对自己全然没有遐思,她身为女性的尊严,被重重击碎,荡然无存,渣也没留下,她万念俱灰,此生无望,随便他爱正睡仰睡趴着睡,她都没力气反对了。

反正在他眼中,她跟一床被子有何差别呢?

她翻身背对他,决定独自拼凑破碎的尊严,以及接受自己沦为被子的现实,领悟被子人生。

“快睡,别胡思乱想,熬夜不好。”他顺势由她身后搂住她,让她从被子晋升为抱枕,无益于恢复女性尊严。

“哪睡得着?热死了……你还贴过来。”她生无可恋,嘴上埋怨。

“这样还热?”一阵沁凉,从他贴熨的肤上传来,像徐徐秋风,阵阵凉爽舒服,虽然隔着衣物,仍能清晰感受。

她本想挣开他,却贪图凉意而无法行动,明知这样太没原则,还是忍不住想着再赖一下下。

一下下就好……

感觉怀中之人的呼吸,随时光寸寸流逝而趋于平缓,双肩紧绷的防备渐松,身躯软若甜蜜糖饴,全然偎填在他胸口。

确定她已然熟睡,鎏金将她更往怀里带,自然未遇半分矫揉挣扎,随其搂抱,她这般乖顺温驯,大抵只有此番时刻。

“到底还能多迟钝?自己的身子,自己都没留意?要让人多不省心。”他的唇抵在她发漩,低低吁叹。

本可直接趁她熟睡,拿被子把她里了捆了,强行带回小破屋,省得她人间闯祸闹事,但放她回去,自己无法拨冗盯着看着,又怕她不知闹腾出多少事。

她说错了一件事,在魏府再见她,他并非不高兴,只是太诧异,诧异自己看见她时,胸中沸腾的喜悦。

自己竟是那般想看见她。

他觉得莫名,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失去了控制,于是强逼自己淡定,他淡定时,向来面无表情,瞧不清喜怒。

可她,从来都是他仙途中的月兑序、搅乱春水的一颗顽石,在他淡定之后,又给他重重一惊。

当他握住她手腕时,无意间探得的脉象,让他更不知该作何反应,要淡定已是绝无可能。有人毫无自觉,代表有人只能默默一肩承担更多责任,前者睡得正沉,无意识地翻面踢被,脑袋瓜朝沁凉的来源又钻了钻近,后者帮忙把下滑的被子重新拢妥。

就着不甚亮的月光,他手里凭空变出一卷书,接续昨天读到的段落,进补博大深远的学问。

书皮上,《肓儿宝鉴》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厨房里,热气蒸腾,灶窝里不中断的柴火,将忙碌不休的斗室,烘得更加燠热。

专司洗菜切菜的丫头俏娃,正满身大汗,与整篓萝卜奋战,掌勺的福婶熬着一锅什锦鸡粥,刀工利落的大牛嫂子则将鸡肉切块,准备腌渍入味。

服侍侍妾乙的小婢青儿,手提裙摆入内,灶火热气扑面而至,让她不住地以手为扇,企图招些凉风驱热,奈何成效不大,不如尽快办完主子吩咐,快快离开厨房才实际。

“福婢,虹姑娘嫌天气热,派我过来问问,今天有没有凉汤?前几日的仙楂酸梅汤就很不错——”

青儿挨到福婶身旁,稚气鹅蛋脸儿堆满笑,讨好地问。

厨房仆役虽不如府中高阶管事们需要巴结,然她们司掌一日三餐,外加各顿小零嘴呀消夜等等,与她们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熟稔后,一些珍贵食材也能私底下讨着。

“那个呀……少爷特地吩咐过,近期都别再煮了。”福婶搅动汤勺,锅里水米交融,鸡汤香浓,色泽漂亮。

“为什么?虹姑娘对那凉汤很是喜欢耶。”

“但财姑娘好似不青睐呀。”福婶回道。

青儿眨眨眼,问:“你是说,那位来路不明,被少爷安排于眷荷院里的姑娘?”

青儿对少爷新宠的女子一事,本就有心探问,只是苦于无从开口,此时福婶先提了,她不错放机会,打蛇随根上,故作闲话家常,替自家主子探探口风,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可不是,举凡财姑娘不爱的,少爷皆命不许上餐桌,一切全依财姑娘的口味来置办,听说管事还特地上眷荷院询问过。”

那日,管事洋洋洒洒誊抄了一份菜谱,递到福婶手上,两人闲聊了会儿,管事言中提及,他上眷荷院时,财姑娘恰巧午睡,是侍女莲儿回答管事提问。

莲儿向来伶俐听话,见到管事时也相当乖巧恭敬,可不知那日怎地,莲儿神情很冷,脸上并无惯常笑容,回复财姑娘爱好的口味时,犹若背诵经文一般,很是流利,却相当违和,管事心中虽疑,但因手边尚有诸多事项待办,得到答案后,也便未加深究。

“财姑娘饮食清淡,也不算麻烦,就是有些小地方不能忽略,例如少油腻,避生食,盐得拿捏,酒也尽可能不添加,人参、桂圆甘温火热,财姑娘吃多易上火,血热妄行,慎用,少爷最爱的甲鱼她也不吃……薏仁呀山楂呀黑木耳呀木瓜呀荔枝呀蟹爪……咦?怎么越说越像女子妊娠的禁忌呀?”福婶自个儿边说,边有此感觉,随口一笑。

福婶的儿子皆已娶妻,二媳妇上个月刚生产完,她对媳妇的吃食很上心,特别是二媳妇初期孕吐严重,每吃饭食必吐,加上时有出血症状,薏仁和山楂,更是碰都不能碰。

管事菜谙上所书,有泰半的食材,她媳妇儿也都吃不得呢。

福婶言者无心,纯粹突发奇想,然青儿听者有意,妊娠两字,如雷贯耳。

如此天大之事,青儿哪还顾得上凉汤,匆匆一福身,抛下一句“我突然想起来虹姑娘另有交代”,便飞快奔回主子身旁禀报。

侍妾乙,人称虹姑娘,普为帝城第一琴伎,拥有“琴仙”美名,一曲千金,多少王公富豪争相竞逐,散财博美人十指一舞,后她倾心魏倾城,愿为他封琴,今生仅为一人奏。

虹姑娘非为绝色,容貌仅列清秀之流,一手琴技为其增添风姿,独一无二。

魏倾城爱她的琴声,胜过于她的外貌,许多时候皆会唤她抚琴相伴,偶有贵客拜访,定也让虹姑娘演奏,为宴筵增色,这些年来,倒无人能撼动她在府中地位。

即便如此,她终究是女人,渴求绝对的专宠,不容与谁分享爱情。

天晴日暖,虹姑娘在亭间抚琴,檐沿系挂的粉色轻纱随风飞舞,翻腾似浪,琴声悠悠,奏的是思君盼君爱君之调,青儿在一旁转述厨房所闻,虹姑娘面色平淡,却极难得地错了一个音。

这一曲,潦草结束,虹姑娘不满意犯此失误,更不满意青儿带回的消息,蛾眉微蹙,接过青儿递来的茶杯,浅浅抿一口,而后才开口问:

“你是说……那女人,可能怀了少爷孩子?”

“光凭少爷待她的诸多重视及呵护,青儿认为……这消息,怕是真的。”

虹姑娘一默,眼底浮上些些倦意,叹了声:“走了个霁月,又来了个财姑娘,这辈子,还得重复多少回相争……”很快地,倦意被寒意取代,眸光转为凛冽。

她已太习惯争宠,早明白失落、嫉妒或哭哭啼啼,于事无补,与其浪费时间自怨自艾,不如尽快思忖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

当初她与霁月(怀财口中的侍妾甲),之所以相安无事,道理很简单,魏倾城不允许在正室入门前,任何一名侍妾怀上身孕,不愿扰乱血脉正统顺序,两名侍妾无论谁受宠些,这一点上头一视同仁,谁也破坏不了严规。

虹姑娘不以色侍人,琴技日日精进,从不敢懈怠,与霁月大不相同。

霁月善舞,舞姿名震帝城,也曾获魏倾城好一段时日的喜爱,但霁月以为攀附上魏家,此生荣华享受不尽,理所当然舍弃习舞,只知整日梳妆打扮,想吸引魏倾城眷恋,可惜她料错了良人的喜新厌旧,更料错了年华难以强留,终沦为弃妇。

虹姑娘乐见霁月的失败,本还庆幸自己变成唯一,怎知这般舒心的好日子,如此短暂。

府里不仅仅多了个来路不明的新宠,魏倾城更纵容新宠怀胎,而她,熬了许多年,魏倾城却从不给她这个恩惠……

虹姑娘缓缓搁下茶杯,这茶温,泡出一壶苦涩茶水,难以下咽。

素手重返琴弦上,轻挑拨,纤指动,弦音震,新曲再启,平时她若心情好,随琴唱和,共诉衷情,然此刻,她檀唇轻启,低诉的却非漫漫情思,一字一字,既沉且重,犹若风雨欲来之势:

“看来,是该找个机会,好好拜见拜见我的新『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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