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心的距离 第八话 走错棚的戏子

作者 : 楼雨晴

“今天这么早?”下班回来,看见厨房的妻子,蔺韶华有些意外,她从不下厨的。

“回来啦!”她探头,朝他展开灿烂笑颜。“快点来帮我。”

他搁下公文包上前。“你会做菜?”

“一点点。以前常在厨房帮叔。”也年代久远了,而且一辈子的副手命,没有自己掌厨过,不太有信心。

“我后天要上一个跟做菜有关的节目,你帮我恶补一下。”

原来如此。

他没多说什么,挽起袖子上前帮忙,适时指导她一些做菜技巧。

做完一道菜,她盛盘端上桌,他洗好高丽菜准备下锅,她由后头缠抱上来,撒撒娇。“身上都是油烟味。”他藉由拿锅铲,挪开身。

不是说夫妻一同做菜,可以增进感情吗?她怎么觉得——他态度颇冷淡,甚至比没结婚那时,还要生分。

亏她还特地想了个这么完美的说词,想重温旧梦。

接下来的数日,蔺韶华发现,她在家的时间变多了。

他其实,不是很习惯。

一个人的日子过太久,即便是新婚,腻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畏,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独占这空间,屋里从来都是安静的。

有时,太投入工作,忙完准备就寝时,才想起她的存在。

他不是故意冷她,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一回过头,有人在身后走动。

不习惯,在顺手关了灯走开后,才想起这空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不习惯,夜半触着的身躯,惊醒。

不习惯……她。

两年婚姻,没有太多机会,让他习惯她的存在。

他有些困扰,不知该不该去适应这些,反正,很快的就会回复到过去那样了。

她不会在家里待太久的。

丁又宁有心修补夫妻关系,这阵子如非必要的行程几乎砍光光,“绝色”还在宣传期,独缺女主角,这其实挺让萧丞枫为难,双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恳谈沟通,她再没神经,也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她已经结婚,过去的模式必然要有所调整,而且她的婚姻很明显已经不对劲,她不想赢了事业,输了婚姻。

但是,就算有心,真正要去做,却很难。

她说不上来,她若示好,他也不会拒绝,但就是淡淡的,不冷不热。那种感觉,她不会形容,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种无处使力的挫败感。

长期的聚少离多,竟让他们夫妻间,只剩下相敬如宾,点不燃热情,激不起涟漪。

有时,回头发现她居然在,眼里涌现的愕然,瞬间令她揪紧了心。

很难受。

妻子在家,居然会让他不适应。

他或许没有发现,他看她的时候,眼神缺乏情感热度,只是一片波澜不兴的淡漠。

也许,他们曾经一度离爱情很近、很近,但她没有适时的掌握好契机,走进他心里,任由两年的寂寞与分离,将爱情的养分,消耗殆尽。

等她惊觉时,他早已关起心门,不容她走入。

他对她,已经没有感觉,有的,只剩下婚姻空壳,夫妻名分。

发现这样的事实,她一度惊惶失措,慌了手脚。

他养母曾经对她说过的!但她做得不够好,至少对他不算好,他心上有那么多伤,对女性艺人尤其厌恶反感,但他还是试了,试着对她敞开心房,试着相信他们可以很好。

是她不够谨慎,轻忽了他的感受,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任爱情自指缝间,一点一滴流逝。

她试着,做些以前做过的事,试图唤起两人婚前那段时光,那隐隐约约、评然心动的甜蜜,但,没有用,他无感。

男人一旦不爱了,做得再多,都没有用。

她找不回那种感觉。

该怎么办?将脸埋进掌间,她茫然自问。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是在金马获奖那日。本该是她人生最风光的日子,出道六年,演艺生涯攀上第一波高峰,太多人锦上添花,声声贺喜,但一片欢声笑语中,她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家里头那无声的寂寞,与庆功宴上的欢腾热闹,两个世界。

她的风光闪耀,是用她丈夫的寂寞换来的。

无法在庆功宴上多待一刻,她归心似箭。

回到家,打开房门,她的丈夫,一双毫无睡意的眸子朝她望来。凌晨三点了,作息规律的他,没有睡。

“这么早?”平稳无绪的嗓,轻轻吐出。

凌晨三点,他问,这么早?

这不是讽刺,他是真的觉得,她不回来才正常。

直到那一刻,她才看清,那双凉寂的眸子里,有多空泛。

她给他的,是一座死城般的婚姻。

那一瞬间,她好想哭。她竟然,让她的丈夫行尸走肉地在婚姻里挨日子。

“你知道吗——”她心酸地,低低逸出声。

“什么?”

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了。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竟让他如此痛苦。

这不是她要的,如果跟她绑在一起真那么不快乐——“我们,离婚吧。”既然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感觉,那她至少可以帮他解月兑,还他自由。此话一出,他神色微微一动,坐起身,定定望她。“你是认真的吗?”

“对。”冲动地月兑口而出后,发现,好像没有那么困难。

他似是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

“好。”甚至,没多问、多思虑,便平静地轻声应允,好似,早在等着这一天。

他说好。

一点挣扎都没有,不在乎她为什么提离婚,只要能从这座死城里挣出。

她扬唇笑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无法再撑更久,那岌岌可危的面具就要崩料——一转身,仓促地逃离家门。

“我不要离婚……”

第一百七十六次。

突然被她从庆功宴里急Call出来“陪酒”,秦锐已经听了第一百七十六次的鬼打墙。

无奈,叹上一口气。“不想离就不要说啊!”

盈泪的睫扬起,瞟他一眼。“可是……不离的话,他不快乐。”

离了换你不快乐。

秦锐真是服了这个笨蛋。“要离就快点离一离啦,那个闷葫芦,我横看竖看也看不出哪里好,要我的话,跟他在一起早晚闷死。凭你的条件,站出去闭着眼随便捞,都抓得到一卡车条件比他好——”小腿肚挨了—踹,止声。

“不准说我老公的坏话!”

“就快不是了。”凉凉提醒,还她一踹之仇,小人报仇向来很即时。

她垮下脸。“我知道。”接着,仰头灌光杯底剩余的酒液。

秦锐也懒得劝她,直接替她再斟上半杯,反正劝不动,别浪费口水。

再次灌光光。

他瞪眼。

喂,这是酒,你当白开水喔?

“他很好,真的很好……你知道吗?从结婚到现在,他没有跟我抱怨过一句……”

“娶了你,任何男人都会欢欣鼓舞,放鞭炮庆祝祖上积德,是要抱怨什么?”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为我承受多少……”她开始一项项细数。

他重视个人隐私,可是跟她结婚后,私生活都被迫摊在媒体下。

他生活低调规律,可是也因为她,原本平静的日子被破坏殆尽。

从他们的事被公开后,有记者拿他们夫妻的身家条件做成表格——评比,几乎将他评成了吃软饭的男人。

“你说、你来评评理,他事务所怎么样也是百万年收,哪里弱了?”他真的很拚、很努力、很上进,也没花过她的钱,凭什么要被说成这样?

秦锐要笑不笑地睨她。“跟你比,确实是弱了些。”

“对,问题就是在我身上……”如果他娶的人不是她,换作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得到这样的轻视与屈辱。

拿她当标准来比,有几个男人会不被比下去的?这不公平。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是公平的。”秦锐淡淡地道。“所以女艺人维持婚姻,通常比一般人困难。”

这对她,又何尝公平?

这对夫妻之间,信任的基石太薄弱,宁宁虽不说,但他相信,这种种因素里,她的绯闻应该也占了部分比例。

蔺韶华动摇了没有?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相不相信是另一回事,男人没有办法忍受长期地面对这些,人住寂寞的时候,往往会想很多,即便没有真正质疑妻子对他不忠,那些种子也已在心中生根发芽。

漂亮的女艺人很难不传绯闻,一举一动容易被大作文章,那天听宁宁提起,他心里就有底,本想,蔺韶华心头有几分怨慰,那是自然的,闹些脾气也理所应当,他没对宁宁说白,暗示她好生安抚,花点心思让渐冷的感情回温。

倒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严重,若真是磨到感觉都丁点不剩,那麻烦就大了。

“反正、反正他对我已经没感情了,还不如放他自由,至少、至少”不用再承担来自于她的那些麻烦事。

“那你就不要哭。”

“我哪有哭!”她大声反驳,眼泪滴滴答答掉得来不及檫,索性将压抑在喉间的声音,全数释放而出——痛哭失声。

傻妞。秦锐满心无奈,放下酒杯移坐到地板上,将她搂过来拍抚。

她趴在对方肩上,哭得吸不上气。“结婚前,他一个人过得好好的,结婚后,我没有让他更幸福,还把他原有的日子,都扰得一团糟……”现在,连感情都没了,还坚持什么?再拖着他,连她都觉得自己好无耻。

“那不是你的错。”

“可是他不笑了……”因为她,他不笑了。

她希望结婚可以让他快乐,可是他不快乐,那她至少,要把快乐的能力还给他,让他自己去找回来,她不要、不要当那个让他不快乐的人。

“那你自己不快乐,就可以吗?”这个傻女孩,老是担心自己是多余的,努力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最怕因为她的关系,令身边的人困扰、痛苦,一旦发现自己成为别人不幸的原因,就会害怕退缩。

一个打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孩子,虽然有人呵护成长,表面上看起来乐观开朗,但心底深处,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是意外,一个不受欢迎、父母不要的孩子,这是抹不掉的事实,而且身边还有个人渣父亲,不断在提醒她这件事!

他常觉得,走入演艺圈,或许就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在掌声与注目下,感受自己是被需要、被喜爱的,她可以带给群众快乐。

唉,蔺韶华一定不知道,她受的伤,并不比他轻。

天亮了。

蔺韶华一夜未眠,起身折好被子,经过两间房子相通的那道门,步伐迟滞了下,犹豫地推开门。

她没有回来。

他关上门,转身进浴室洗漱,伸手要拿牙刷,看见架上,成对的牙刷和漱口杯。

好久,没凑成对了。

新婚那时,两人一起上超市采买生活用品,她问他惯用哪个牌子,让他挑。回家后,将两人的牙刷和漱口杯都换了。

他问:“原来的还能用,为什么要换?”

她说:“这样才有新婚的感觉嘛!”

不只牙刷,还有睡衣、拖鞋也是。

后来,她经常不在家,他的牙刷、拖鞋不知换过几次了,漱口杯也因为一次手滑摔在地上裂个口,也换了新,早就不是一对。

蔺韶华看着成双成对并列在一起的漱口杯,微微发怔。

她是什么时候换的?

刷完牙,回房换衣,打开衣橱,看见搭配好折叠在一旁的衣物及配件。

她打领带的工夫很好,搭配衣饰的功力更强,新婚那段时间,这些都是她在做的。

他闭上眼,脑海中犹记得,她总是前一晚,愉快地边哼歌,边打领结。这些画面,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被牢牢深锁,沉封在记忆底层。

他伸手轻抚领带上,那个漂亮的结。这段时间她的努力示好,他不是没有知觉,只是抽空情绪,不让自己去想、去感受,就像新婚时,那昙花一现的幸福滋味,不知何时会消失。让自己抽离,不过度怀抱期望,就不会失望,日子便还能继续过下去。

可——若她是真有心修补两人关系,难道不该再信她一回吗?也许、也许这一次……

或许很笨,但他并不是没有笨过。

她都已释出善意,他至少该给彼此一次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他们的未来。

就一次。

结果如何未可知,也许更好也许更坏,但至少无憾。即便不尽如人意,他也可以坚定前行,不再回顾。

打定主意,他拿起手机,拨电话找她。

她没接。于是挂断,心想,若没回来,应该就是在娘家了。

上班前,将小孩送去向怀秀那儿,顺口问了一下。

“宁宁吗?我没看到,可能太晚就没下来打招呼了,钥匙在那里,你自己上去看看。”蔺韶华拿了钥匙上楼,打开门,一室狼藉。

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下酒菜,地上横倒着凌乱的空酒瓶,浓浓酒味扑鼻而来,沙发上倒卧着一对男女,依偎着、相拥而眠。

似乎——不必多说什么了。

能够陪着她吃咸酥鸡、聊心事的,不是只有他。

他们之间,也非三言两语便能粉饰太平,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挨在一起过日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退了出来。

不只这个房子,也从她生命里,退出。

他这个丈夫的存在感太薄弱,有没有他,对她而言,其实毫无差别。

或许秦锐,更适合她。

他们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工作,共同的圈子;他们一起领奖、喝酒庆功、分享喜悦;他们了解彼此,相互支持,默契十足,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秦锐能给她的,比他还要多更多,她甚至可以毫无防备在对方身边喝醉、睡在他胸口、被他拥抱。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些日子,他像是走错棚的戏子,始终在戏外,看着别人的演出,融不进去。

他的存在,太突兀,他早该醒悟,退出这不属于他的舞台。

“你什么时候有空?”

大醉醒来,居然已是黄昏。

她睡掉了一整个白天。

回到家,宿醉的头还胀痛着,昏昏沉沉,脸色白惨惨地糟。

煮了醒酒茶,坐在客厅,边喝边沉淀思绪。

她跟秦锐喝到天亮,到后期意识已经有点不太清楚,但隐约还记得秦锐说了些什么——回家再跟他好好谈一下吧,丢句“我们离婚”,就真的二话不说印章盖一盖去户政事务所登记的人是奇葩,这世上没几对。至少开诚布公说说你们的问题在哪里、能不能解决、想不想解决、有没有心解决,如果他已经完全无心再经营这段婚姻了,那就拉倒,但如果他也有心想努力看看,为什么要那么快判你们的婚姻死刑?一个月、两个月都好,若是真的找不回当夫妻的缘分了,再来离也不迟。

他说的对,或许不该那么快放弃。

她想着,脑中模拟一堆蔺韶华回来后要跟他说的话,谁知,他一回来,见她也在,迎面便抛来这句——“你什么时候有空?”

宿醉让她思绪变得缓慢,仰起头,一时没能理解过来。他接着道:“找个方便的时间,把事情办一办。”

他说得利落轻巧,毫无悬念,彷佛自此后便海阔天空,心无挂碍。

她缓慢地领悟过来,怔怔然望着他容色里的平静,一如那一夜,看陌生人一般的疏冷眼神。

她读懂了。离婚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解月兑,他——已无心于此。

秦锐说的,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她咽回所有的话语,与他谈妥时间,去了一趟户政机关,结束两年的婚姻关系。离婚消息一传出,外界绪多臆测,举凡第三者、财务纠纷等等……蜂拥而来。

她开了记者会,对外澄清:“我们只是聚少离多,相处上出了点问题,无法再走下去,跟外界谣传的那些,都没有关系,我们是和平分手。韶华,是个很好的男人,能够嫁给他、陪他走过这一段,是我人生中弥足珍贵的记忆,也希望大家别去打扰他,他不是圈内人,有什么事情,来问我就好……”

而,面对她的亲属,他的解释只有一句:“很抱歉,我太不足。”无法承担严君临赋予他的那些期许,牵不了她的手,到白头。

离婚那一夜,他一个人静静站在阳台,到天亮。

母亲的诅咒,像是一头兽,禁锢在灵魂深处时时叫嚣,他努力当它不存在,直到今天,释放而出,张牙舞爪将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或许,母亲是对的,他违背了对母亲的诺言,最终换来一段,没能善终的短暂婚姻。他闭上眼,两行清泪静静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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