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酒水盈于白玉杯中,颜色亮丽如美人胭脂颜色。闻人岚峥执杯对月空敬,神色沉静,姿态端凝。
他相信她和他已做过最妥当的安排,但世事如流水虚幻多变,很多事完全不会按照他们的预算走。这次行动前两人心中都有几分不安,她离开的这些天,他经常做噩梦梦到她倒在血泊中再也醒不来,无数次他冷汗涔涔从噩梦中惊醒,而后再也睡不着,睁大眼睛在两人的寝殿里独坐到天明。
一生至此,他从未有过害怕恐惧之类的情绪,然而如今他万分害怕这是种预兆,更怕自己的噩梦会成真。
他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是他太紧张想太多。
他想陪她一起回去,但他不能走,陇南那边不太平,安国最近小动作不断,他不得不把连珏派去陇南视察军务。儿子不能没人保护,带着他一起去又有太多变—无—错—小说数,他不能离开。
他深呼吸,看着杯中清酒,突然心生烦躁,放下酒杯。
他最近失眠,想借酒消愁,可惜事与愿违,他越喝越觉得清醒,此刻看见那刺眼的仿佛鲜血颜色的酒,他更觉得厌烦。
他手指敲在桌面上。
“叶瞳!”
“在!”
“那一万精兵现在各处?”闻人岚峥面沉如水。
“已暗中追随娘娘出发,刚收到消息,明日就到关口。”叶瞳垂首恭敬答。
闻人岚峥面无表情,“你可有办法,联系到帝师?”
叶瞳一怔,刚想回绝,闻人岚峥已抬头看来。
他眼眸清澈明亮如雪濯,目光通透如水玉般,眼底容纳山水浩淼,在他那明慧炯澈的目光中,没有人可以说出半句违心话。
叶瞳摇头,“除非您联系到龙昴雪山上的赤风族大长老,通过他向帝师传信。”
闻人岚峥沉吟,“那用腾龙密令呢?”
叶瞳震惊地瞪大眼睛,惊得大脑空白说不出话来。
腾龙密令?怎么可能?不是有三十多年没有这东西的消息吗?怎么还会出现,而且还是在主子手上?
他被震撼得满脸呆滞,半晌才在闻人岚峥越发锐利的目光中找回神志,头埋得越发低,“理论上来讲,持有腾龙密令,可以号令三大宗门,但……”
他没再说下去,然而以闻人岚峥的玲珑心肝怎么会不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意思?
三大宗门恩怨纠葛明争暗斗,局势复杂难明,腾龙密令失踪已久,对三大宗门的影响力大不如前,他在宗门中又毫无根基,想号令宗门子弟谈何容易?
“不用下令,只传消息给帝师,请他多派些人手接应保护她。腾龙密令的事不要和任何人提。”
叶瞳松口气,还好还好,主子没打算把这件事捅出去,不然他无法想象会引起多大的波澜。
“是。”
“带领那一万精兵的人,是谁?”闻人岚峥忍不住多问两句。
“云博。”叶瞳答得非常顺溜,显然早有准备。“他是连珏身边的副将,早年您在军中培养的那批杰出子弟之一,出身普通的官宦人家,虽年轻,却是个真正有本事的。”
闻人岚峥心下稍安,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所有过程他都仔仔细细推算过,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还出错,只能说是命中注定该有此一劫。
但他还是觉得心中压抑,四面高墙如禁锢他的囚笼,他心里充斥着无名火,看着空荡荡的寝殿,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窈窕纤秀的身影,听见她温柔关切的声音,恍惚中他有种她并未离开的错觉,还是像平常那样,他批阅折子,她煮茶看书,闲暇时候两人对弈一局,平平淡淡的一天时光就能消磨过去。
那样的日子,寻常百姓人家也会有,可他就是觉得平静满足,觉得余生安稳万象从容。
他眼底有淡淡的迷离雾气。
月光如轻纱飘落面颊,照亮他双眸,却照不亮心中阴暗的死角,也照不亮回家的旅途。
他撒酒一杯,敬明月,也敬地下先人。
他一生清贵骄傲,从来不信神佛,此生此世,从不屈膝求人。这是他第一次向虚幻之灵祈祷,但内心充满虔诚。
人世多苦难,世事多无常,便纵有绝顶智慧,也难一手遮天事事顺心如意,人力终究有穷尽,有力所难及时候,只好寄托于天上香火。
我寄相思予明月,但教长风送誓约。
同样是十月的风,吹到嘉水关附近地域已冰冷很多。
兰倾旖站在关口前,并没有急着出关。
这是黎国临近云国的边境关卡,和嘉水关遥遥相对。
她戴着风帽,身披大氅,头脸都看不大清楚,然而远远看一眼也让人觉得姿态端凝优雅。
对面熟悉而陌生的城墙已清晰可见,她驻足停步,并不着急回去。
四年的时间不算长,比她预料的回归时间要短很多,她来赴一场约,看见那青灰色的城墙,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感想,然而事到临头她才知道以为的事永远都不能作数。
这是她预算的司徒画衣到来的时间,但不出意料地,原本应该来迎接护送她的清羽军没有到。
时间的延迟,本身就是一种不安的信号。
心里浪潮汹涌,她转身回望玉京方向,一瞬间竟萌生出打退堂鼓的念头。
然而很快,她就驱散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不能不回去,不管这趟旅程是好是坏,结局是皆大欢喜还是尸骨无存,这都是她必须要走的路。
手指微凉,不知道是不是冻的,她按住心口,这宁静的夜晚,她心脏却跳得飞快,她可以确定自己不是紧张,那么她就应该相信自己在危险中厮杀历练出来的敏锐直觉。
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做点安排不会错。
她转头看向忠心耿耿的婢女,若无其事地举手掠过鬓发,“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
玉珑怔住,“是。”
一行人规规矩矩地选客栈住下,兰倾旖却没睡着,捂在被子里想心事。
因为这家客栈规模并不大,她和玉珑睡一个房间。
印象中她很少和人同床。她睡觉警醒,有人在身边总不能完全沉睡,即使当初和闻人岚峥也是经过不断磨合才有后来的默契。玉珑是她从小到大陪在身边的人,也是最早能靠近她身边的人。想起当年两人在雪山上相互扶持的岁月,她觉得那么遥远。
她一直觉得追忆过往是老人才会做的事。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没必要揪紧过去不放,可为什么最近她会频繁想起过去?是她的心已老去?还是她预感到自己大劫将至?
“你在想男主子!”玉珑扒着她的手臂,眨巴着一双黑亮有神的大眼睛,虽是询问,语气中却满是了然和笃定。
兰倾旖点头。“我也想既明。”
她看着玉珑清澈的眼睛,心里其实很羡慕。不是羡慕她历经红尘仍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而是羡慕她的乐观洒月兑。
她自己做不到。
“你们会在一起的。”玉珑很笃定,“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包括生死。”
兰倾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怔住。她本来想取笑她又不是预言师,然而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就算只是简单的祝福和安慰又如何?这世上的祝福和安慰多得很,难道还能指望每句话都成真?那样所有人都什么事也不用做了,直接等着别人磨磨嘴皮子帮自己心想事成。
本来就只图个心意和盼头,她难道还能要求更多?真把玉珑当成有求必应的神了?
她模模她的头,知道她喜欢被人当小孩子宠。“是的,我也相信。”
这句话说出口,她心里陡然生出一种轻松感,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破碎,全身都轻盈起来,又像无门无窗的密室屋顶上被开了道天窗,有明亮的阳光洒落心间,照亮她内心的阴暗角落。
她有点诧异自己的情绪变化会这么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她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这对正常状况下的她而言,这绝对是种不正常的状况。
也许是因为神经太紧绷心情太紧张的缘故,她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没怎么在意,只安慰地笑了笑。
或许人心中有了盼头和希望,真的会充实很多也轻松很多,有个奔头,总比心静如水来得好。
她抓紧玉珑的手,手指用力,“多谢。”
玉珑怔住,随即反握住她的手腕,神色有瞬间的僵硬,很快若无其事地笑开,似在掩饰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这么在意。你该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兰倾旖怔住,有点困惑地看她,不知道她的意思。
她在意的不是一两句话,而是别人予她的一种肯定,一种让她坚持走下去力量。原先的那股力量,她觉得似乎要耗到尽头了。
玉珑不可能不明白,可她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她觉得挺烦躁的,很怀念那人在身边的日子,她希望有人陪伴安慰,让她不再害怕。
她翻了个身,带动被子小小的起伏,遮住她容颜,看不清她蠕动的嘴唇,飞快地询问玉珑一句话。
玉珑掩口打呵欠,趁着这空当给她一记意味深长的眼色。
兰倾旖掖好被角,将手指藏进被窝里,无人看见那一刹她手指发抖,眼角于无人看见的暗处,有亮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