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念之间 08、爱与痛的依存关系。

作者 : 戏子璇

下课后,黎诗雨才踏出教室,便看见林靖风坐在对向的楼梯口对着她笑。

噢!那无瑕的笑容,仅只因看见她而喜悦那般简单。

“阿风?”

他起身,走向她,拿走她手中厚重的书本,“下课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像刚拆开玩具礼盒的孩子,满心欢喜。

“同学,有一种东西叫做网络。”他大胆地将她的笑容尽收眼底,“只要到你学校的课程网一查,就可以知道中文所一年级今天有什么必修课、在哪间教室上课。”

“喔。”

“我也念过大学好吗!”

“找我有什么事?”然后,想到什么似,她关切地问:“你那个朋友,伤好了吗?”

“不提她,好吗?”他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对她伸出手,“我想你了。”

过去的无解题无从整理起,他无力去面对,只能把希望放在黎诗雨身上;为了她带有魔力的笑声,即使没有联络方式,他仍在绝望处灵机一动,制造了让她惊喜的重逢。

她握住他的手。反正她要的,也只有他的现在。“可是,我待会得赶到桃园教课。”

“桃园哪里?”来得不巧,他免不了失落。

“火车站附近。”

“跑这么远?划得来吗?”

“我一小时的钟点费是打工族一天的薪水,你说划不划得来?”

“我送你去吧,不用转车那么麻烦。”他希望能在她身边多待一会。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我休假。”

“喔。”她露出笑容,“好啊!”

一个小时后,林靖风的车驶入桃园市区,接近目的地前,黎诗雨说:“谢谢你送我过来,阿风。”

“什么时候下班?”

“我要上四个小时的课,到晚上六点。时间很长,所以你先回去,我下了课再坐火车就好。”

“我能看你上课吗?”

“可以是可以,只要假装是来观摩的新老师,坐在教室后面,学校不太会管。”她不解地问:“但你又不想教书,看我上课做什么?”

“我看过黎诗雨变成宇施黎的样子,也有点好奇变成黎老师会是怎样。”

“很不一样喔!”她笑,“我大概有人格分裂症吧,一上台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很聒噪很搞笑,像购物台的购物专家,说话非常夸张,但学生会吃这一套。”

“那就非看不可了。”

隔行如隔山,林靖风还真不知道写作该怎么教。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截然不同的思维能力与人生经历,若有一套学科般可奉为圭臬的准则套用于创作,岂不可惜了独创性?

上课钟响,黎诗雨从容打开预先准备好的投影片教材。出现在台前的投影,让林靖风大惑不解。

心理测验?

这不是作文课吗?

然后,他才知道这是她的特别安排。心理测验是无论男女老少都热中的游戏,毕竟,人终其一生都想了解自己,且越深越好。所以,她会安排一个和上课主题有关的测验,在课堂一开始就抓在学生的注意力,剖析内在人格的同时,导人课程主题。

讲台上的黎诗雨,果真和平常的她不一样,却也没有太“老师”的样子。

回忆中学时代,林靖风对于大多数老师都存有距离感,就算他们教得再好,总觉得彼此站在不同高度的位置上,对于对方的理解与感受,在立足点上就有明显差异。黎诗雨和学生之间显然没有那台阶的落差,整间教室的相处氛围不像是上对下的“知识传授”,而是朋友之间的“切磋讨论”。不光只是年龄差距不大,

更重要的是,她懂得用学生的立场与语言,将硬梆梆的理论变成有趣的话题,也看得出来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她不直接告诉学生“应该怎么写”,而是在教材里加入许多实例,包括图片、影片,甚或她自己的经验,但都是在引导学生“可以怎么想”。

思考是很重要的,没有由内而生的想法或感触,凡事照规则来,即使在技术层面拥有很高的评价,往往会少了灵魂,无法触动人心。

他很赞成她的教法。

教科书上应付考试的知识训练,只让学生得到面对选项时能快速选出答案的反应力,却没有融会前因后果的思考力。好在,她并没有那么做。

下课时间,原以为她能稍事休息,然而,她才一说“下课”,就有学生冲上台前找她,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好奇学生会和她聊什么话题,于是朝他们靠近了些。

“阿黎,上礼拜我参加桃园高中生绘画大赛,拿了冠军回来。”话虽如此,男孩的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喜悦。

“真的吗?你离你的画家梦又跨近了一大步了欸!”她察觉到男孩的失落,“但是,你似乎没有很高兴?怎么了?”

“因为我这次段考退步了,我妈不大高兴。”男孩叹了一口气,“而且她说,画画对考大学一点帮助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以后要读美术系,明明就重要啊!”

“她不想让我念美术系。”

“觉得学艺术风险太大,将来要烦恼生活,对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男孩点头,“我妈说,当画家生前都会饿死,幸运一点的话到死后才会出名。”

“所以妈妈希望你放弃画画?”

“嚼。她担心我的未来,是出自关心。可是放弃一件我一直都那么喜欢的事,真的很痛苦。”

“你喜欢画画,无论遇到多少挫折都会坚持下去,对吧?”

“我会。我想走自己选的路。”男孩非常肯定,“就像阿黎你,你很喜欢写作,也设想了很多面对现实的方法,可以毫无顾虑的写作,不是吗?”

“可是,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顺喔。”她向男孩分析现实的考验,“虽然教书能维持生活开支,但我写了好久好久,被退稿无数次以后,才有出版社收我的稿子。有的时候耐得住性子的『等待机会』,比创作还来得重要,你可以承受吗?”

“没有试就放弃,就算以后钱赚得再多,当不成画家的遗憾,会永远在心里。”

“但如果一辈子都做不了成功的画家怎么办?”

“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但至少遗憾不会太大,因为我试过了。”

“记得你现在说的话。”她给男孩一个温暖的笑容,“然后,继续画吧!”

“刚刚说的话,我也拿来说服我妈,可是她听不进去。”

“梦想不能用说的。空口无凭,不是吗?”

“那我知道了。”男孩有了浅浅的笑容,“我会做给她看的。”

“不不不,不是做给她看。”她摇头提醒着:“是做给你自己看,因为梦想是你的。做给别人看的话,永远不会有满意的一天喔……”

“对喔,为什么我从没想过这点?”男孩恍然大悟,“我要更懂得安排时间,绝不放弃画画。”

她拍拍男孩的肩,“要为自己努力。”

“我知道了,阿黎,谢谢你。”

“加油!”

看着男孩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旁观的林靖风走向她,带着笑意说:“你这样是不行的。”

“什么不行?”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提醒他要好好读书。”他提出普罗大众共有的质疑,“支持学生为太理想化的梦想努力,其它家长和老师应该会觉得你很危险。”

“在这个社会,能把书读好是一种保证,只要拿出好成绩,未来失败的机率会少于成绩平平的人,但对他来说,那并不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她并不觉得有所不妥,“教课那么多年,知道有清楚人生目标的孩子很少,我不希望梦想的火苗就这样灭了。”

“绝大多数的老师是读书这条路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不会想到这点。”

“人生不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她的神情难得显得严肃,“生来只为了读书不是很可悲吗?没有梦想、目标,就算未来真的有好的物质生活,但会有不虚此生的感觉吗?”

“你让我想到我高中的时候。”顺着话题,他和她分享了一小段往日的故事:“我开始迷上摄影,想要有一台属于自己的单眼相机,于是利用课余时间打工,什么工作都做过。补习班的板哥、便利商店的夜班店员,只要有机会,我都愿意。虽然很累,但是很快乐,因为我知道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然后呢?你身边的人怎么说?”她伸出手阻止他回答,“让我猜猜看喔。他们知道你赚钱是为了买相机,大概会笑你不切实际,并且告诉你,并没有多少人可以真正变成顶尖摄影师,那都是万中选一的机会,别作白日梦了。”

“你猜对了。”他点点头,存留于花样年华的热情,在她面前被一一唤回,虽然逝去的美好总长不过一季花开,此刻脑海里还是有鲜明的色调,是勇往直前的鲜红色,“但我为什么一定要做『顶尖摄影师』?像我现在这样,能拿相机为许多女孩留下美丽的记忆,也许没太大你知名度,但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有什么不好?他们当老师的,又有几个是真正『名师』?”

他们相视而笑。

活在血液里的艺术灵魂碰撞出火光,终于,他和她如此接近。这是他们第几次见面?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不重要,总之,一种强烈的信念让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她了,就是她了。漫无目的、心如死灰地过了那么久,原来是为了等她出现。

她也那样想吗?

“说得好,阿风。”她为他拍了拍手,“可惜现在在教室,否则还真想拿罐啤酒和你干杯。”

“那有什么难。”他忍住想立即紧拥她入怀的渴望,“等你下课后,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一手。”

“好!”

课程结束后,他们带着一堆酒和食物,开车回到黎诗雨的套房。

她住在淡水捷运站附近,七楼的高度,可以远眺远方海景。

屋里摆设很简单,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靠近大门的地方,有一张大圆桌、木制书柜和一套黑色的双人沙发;沙发后面则是一张双人床、梳妆台,和小小的衣柜。

最让他觉得特别的是大圆桌,前半部放着她的笔记型计算机,和厚厚一迭小说;后半部则放着一台小小的桌上型音响。圆桌的四周有五张椅子,其中一张是黑色的,上头有椅垫,放在笔电前面,应该是她平常惯坐的位子;另外四张则是白色的,取代书架的功能,放满各种书本、笔记、手稿,并不整齐,但的确是写作的女孩拥有的小空间。

然后,他的视线回到桌面上,这才发现,台灯底下有一个金属质感的相框,里头放着她Lolita造型的特写照片,眼神空洞,带着被遗忘的失落。他一直都记得那一刻,如果可以使用“刻骨铭心”这个成语,那么,在他生命之中,似没有其它记忆更为吻合。

直透入骨,带来的必然是刺痛,短短一瞬,就轻易留下抹不去的疤痕。然而,对于心动,人们何以总要用上此类字眼呢?

爱与痛到底是如何的依存关系?

痛,但是宁可痛,宁可追求,嗑药一般,换来胸口短暂的、飘飘然的失序,最后便是抹不去的记忆与惆怅。

值得吗?

她请他在沙发坐下,“你坐一下,我把酒拿去冰。”

打开冰箱之前,她随手在书柜前选了一片CD,放入音响之中。

“林慧萍?”瞥见封面上的歌手照片后,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方面,那不是一般年轻女孩会特别留意的歌手;另一方面,他没想到除了薄荷糖之外,他和她还有其它相同的喜好。

“怎么了吗?”

“我也很喜欢她。”

趁着她在冰箱前忙碌时,他靠在椅背上,任流泻的音乐自耳朵灌入心窝。她故意的吗?那首歌,如果他没记错,歌名是“旧情人”。

他的心事,就这样赤luoluo地被唱了出来。不想提、不想碰、不想问……只有让一切都过去吧:却又找不到重新开始的门……

“很棒的歌词。”黎诗雨拿了酒,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加上细致的歌声,很温柔的,像难得的好朋友坐在你身边,不用多说什么,就懂你的心事。”

“会唱情歌的歌手就是这点可怕,三言两语,简单的几段旋律,就正中心里鲜血淋漓的伤口。”他打开啤酒罐,喝了一大口,“为什么选这首歌?”

“因为我喜欢啊。”她与他碰杯,不置可否。

“阿黎,聊聊你好吗?”他跟着接下来的歌词一起问她:“你心中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隐形不会痊愈的痕?”

他试图理解她内心深埋的过往,希望她也同是天涯沦落人,好互相安慰吗?

或是,把她的形影更深刻地埋入心里,那片枯竭的废墟就会重新花叶繁盛也说不定。

冷不防地,他想起杜维伦说过的,“只有你真正放下萧忆真以后,你才能经营新的关系,否则对黎诗雨是很不公平的。”

不公平啊。

他如此喜欢黎诗雨,却不敢承认,萧忆真的存在仍左右了他对爱的认知。都说失恋彷佛踏过生与死,痛过了,死过了,就是重生。为什么在死绝那么久以后,他的感情还是无法飮下一瓢孟婆汤,洗清一切,转世再来?

对于他提出的疑问,她笑着啜了一口酒,“不是一个人喔,而是好多人。”

他不意外。

她已经不止一次说过,她有许许多多的感情经验。意外的是,面对如此的“好多人”,她竟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的笑容温暖得让他无法直视。

“你为那些人难过吗?”

“曾经。”

“现在没有?”那么,萧忆真为何还不离开他心上?

“疤痕的存在意义是这样的,它只是一道印记,提醒你在某时某刻,曾经发生过什么。”她淡淡地说,就像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没有太大关联的故事,“不管怎么样,伤口早已经好了,不再流血,也没有痛觉,甚至,也阻止不了你继续呼吸继续活着。”

“无所谓的,像游魂一样继续活着吗?”他握着酒杯,眼里尽是失落,也是无助,“阿黎,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虽然我们今天才谈过为梦想而活的问题,但是……很多时候,为梦想而活,最后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想?”

“许多人的人生很平凡,或者根本没有梦想可言,但是他们活着,总算还有寄托。不管是情人或家人,他们可以为了让这些人有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风雨雨,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他轻叹,“但是,我为谁呢?每天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要不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是对着我不想和她说话的人,因为过去实在太沉重了。”

“我正在听你说话呢。这样你能不能觉得好一些?”她放下啤酒罐,握住他的手,“可是,把生活目标放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会很痛苦的,真的。”

“那么,你呢?你真的快乐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曾经过着太被家人约束的日子,那是很大很大的压力。”

她的面色一沉,和桌上相片里的她几乎无异,“我从没见过我爸,有记忆以来,就只有我妈照顾我,对我爸的认识,全都是她告诉我的。包括我爸怎么不负责任、没有担当,二十几年听来的一切,都可以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了。失去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是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伤害吧,所以她的不甘心,还有担忧,一古脑儿的转到我身上来,我不只要当她的女儿,还得身兼她的丈夫保护她。”

握她的手,更紧了些,他问:“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想让我爸知道抛下她是错的,所以把我当成报复的工具,以为我有好的成就,我爸就会后悔。要是我做不到她的要求,没有饭吃或是被揍是常有的事啊。她很爱我,她也常常对我明说,但时不时便用各种理由荼毒我的精神,荼毒后又再次表达她的爱意。我的心情很复杂,却又不能怪她,我永远无法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也为此感到内疚、无所适从……”

“阿黎……”一阵刺痛,从眉宇之间直穿胸口,“你还那么年轻,怎么咬着牙撑过,而且可以这么无邪地笑着?那很痛,一定很痛。”

“我还是想为自己活下去。”她松开他的手,“我生来就不是一块黏土,可让人任意塑造,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完成的长篇小说,大概十万多字吧,都还没寄给出版社,她就趁我睡觉时将整篇删除,原因是这种不务正业的喜好,会影响到我做该做的事。”

“难道她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天分吗?”

“她知道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她不要我当作家。她也有自觉,觉得自己的情绪有很大的问题,所以希望我能念心理系,成为心理谘商师。”

最泊的就是把孩子当成遗憾替代品的父母,希望孩子能完成他们随着青春一同流失的梦想,好在瞒气离世的那一刻,总算能带着一丝笑容,声称自己不虚此生。然而,为了他们心心念念的梦想,耽误了无辜的孩子,然后呢?孩子的遗憾,再承继给孩子的孩子,成为永远不得完结的轮回吗?

还好,黎诗雨总算当上了作家,而写作也为她带来踏实的名利。在梦想这一部分,至少她没有遗憾。

“阿黎,那你现在……”他环顾房间四周,“这里现在是你一个人住吧?”

“是啊,我大学毕业后就逃走了。”她一副解月兑了的神情,“我妈的确很爱我,但,和她一起生活,我真的会死。养说我不孝顺也没关系,这种情况下我只能顾自己了。”

“你妈妈……那么放心让你离开吗?”他仍然担心。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一开始也是哭啊闹的要我回去,但是这一年多来我在写作上有了点成果,算是符合她对我的部分要求吧,她在朋友之间很有面子。于是,我和她说,我也很爱她,但我还是希望得到让她更满意的成果,所以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专心写作。”

“阿黎,你会恨妈妈吗?”

“说不恨是假的。”她将双腿缩到面前,抱膝坐着。“我真的曾经希望她会因为我的成功而感到欣慰,但后来我发现,就算我不是作家而真去做了心理谘商师,她也不会为了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高兴。因为,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那个从没见过的爸爸也不会再看她一眼。她大概也知道吧,只是从来不愿意承认而已。”

在他面前,她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像个历劫归来的大孩子,满身伤痕与疲累。轻轻地,他将她揽进怀里,“阿黎,所以第一次在摄影棚,你说的那个女圭女圭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阿黎曾经是个很棒的女圭女圭,但是妈妈不喜欢,所以拆了阿黎的身体、头发,想把阿黎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却发现无论怎么改造,她都觉得不好,而阿黎也慢慢坏掉了。”他的怀抱像暖暖的被窝,让她放心地依赖着,“不过算了,阿黎已经把自己修好了,过去的都不重要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鼓励她,即使这些话她早就有所自觉。“不是每个女孩在二十四岁的时候都能有你这样的成果。”

“为自己努力是最踏实的。”她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大口,“所以,我没想把什么人当作生活寄托,我只能为自己。你刚刚提起的失落感,我还没有感触。也可能时间太早了吧,毕竟我才刚从牢笼里出来。”

也是。

逃出沉重的童年与原生家庭,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天地之大,任她不受限制地以肉身与灵魂试炼人生的限度,不让任何人成为负累,对她理所当然是最好的。

包括感情。

“也许,是你还没有遇见能放心依赖的人。”

但,有可能是他吗?

“那就更难说了。”也许她可以潇洒地收放感情,但是在某一层面上,她对爱也是绝望的。“爱情是更难掌握的事。”

在所有她参与过的爱情故事里,她曾经是被遗弃的洋女圭女圭,也曾经是狠心把人遗弃的变心者。

“的确,感情是谁也说不准的。”包括此时此刻,就算她对他坦白了私密的心事,他也无法肯定能就此留住她。不光是毫无把握,而是他又开始不安了。黎诗雨是那样自由的女孩,留住她,到底能不能让她幸福?“告诉我吧,那些男人又让你经历了什么?”

他无辜的眼神,她看在眼底。

小说家总在说别人的故事,像造物主般左右角色的命运,将自身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团谜般,不容被拆穿或看破,她却打破自己订下的规则,不光是藏在记忆底层的成长晦暗,她甚至划开胸口,让他看见那方寸剧场里演出过的情海波折。

然而,分不清究竟是被母亲压迫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疲劳心态,或是天性的善变,凡出现在生命里的男人她都爱过,却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维持一段关系。从情窦初开的年纪至今,她谈过的感情早难以计数。

她狠狠暗恋过。

高中时期,数学老师曾在她心里卷起狂涛。由于年龄差距与身分悬殊,她深知不可能有结果,想要克制却还是在每一次的数学课时沦陷。那一阵子,她的痛与心动是并存的,黑板上每一个数字计算的都是无法负载的崩溃,而他与她四目相对时的笑容,又成了暂时的止痛剂。这样的“致命眷恋症候群”侵蚀她好几个月以后,她以为永远都无法逃开这种折磨,不能吃不能睡不能读书甚至不能活。

事实上,与爱情相关的疾病却似乎都不会致命,时光渐渐冲淡情绪,她不再为他狂烈心跳,也不再痛苦。当初心里认定的“没有他如何活下去”顿时成为戏言。

她也时常为爱失去耐心。

经验告诉她,任何一个男人站在面前,一旦心跳出现反常的节奏、无法控制,便可以肯定,那就是爱情。顺利展开交往时,总是少不了情侣间的必定行程:写情书、牵手、拥抱……然而,狂烈的心跳总会在一段时间后之后回复正常,自此以后,对方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觉得无聊、不感兴趣。主动提出分手的坚决,总让错愕的男人一再恳求她给予机会。可是,她就是不爱了啊,心就像被拔掉的插头,再多的拥抱、亲吻或情书,都不再有反应与温度。

有时候,对方变心的速度甚至快过她。

她付出了她认为的所有,对方的心却渐渐淡了,曾经炽烈燃烧的灵魂,成了他最不愿意承认的荒唐,好像最初的电光石火是多么不理智的错。她不理解,人心有什么特殊的化学成分,可以在霎时间汹涌,却也能转瞬湮灭……当她意识到自己像个失宠的洋女圭女圭被遗弃在房里,可能已是对方搂着其它女孩的时候了。胸腔传来的碎裂声,总会让她想起,那些被她抛弃的男人转身离开前,如坠入黑洞般的眼眸。

每一个和她演过对手戏的角色,教会她读懂爱情里的必然反应与情绪循环,却都无法持续存在于剧情之中。

身边的人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太年轻,没有足够的成熟度找到与她携手走向结局的人。但是,她却渐渐明白,爱情之中不可信任的,并不是爱情本身,而是投入的心。

人心,唯一不变的,就是时时在变。

所以,奢求长久、永恒,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样的时间线,本是人无法与之抗衡的。心跳,只是盛开的花朵,转眼就成落红,相爱,只是一闪而过的流星,落地后就成尘埃。

人心的善变既无法改变,就得学会应变。

她一副洋溢艺术气息的皮囊与得以信手拈来的才华,让她从不缺少谱写新恋情的机会。但是,已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样谈感情,也放任自己的心为可能的人产生反应,却要求、约束它只记得当下。能拥抱时便放肆燃烧,能疯狂时就任心妄动,把一瞬当永恒,等到感情划下句点那天便挥挥手祝福对方,再去追求下一个使她失控的当下。

她一天比一天自在,即使无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可以独享暗恋的窃喜与神秘。爱情变成生活上的点缀,是附送的惊喜,应避免拖沓冗长、藕断丝连。所有“难分难舍”、“天长地久”的感情观,只会在她的小说里出现。

凡事都有一体两面,如果爱的反面是恨,那么潇洒的反面就是绝望;因为对人心难以信任,一份足以托付终身的感情只是奢求,连自己都不堪一击,也就只好潇洒了。

“所以我不承诺什么,也不要求任何承诺。”她淡淡地笑,喝空酒杯里的液体,“爱过的每一个人,的确都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可是我不再为他们难过了。我要自由,要当下,全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他们。”

他吞下喉咙的酒,突然感觉热辣了起来。

放下杯子,他怀疑人喉的真是啤酒吗?还是漂白水或消毒水之类?要不,为什么从喉头到胸腔,充斥着挥不去的刺痛,连呼吸都变成折磨。

沉默了一段时间,黎诗雨也喝完了一罐。

然后,他对自己的不适稍稍有了头绪,也许是来自:总有一天黎诗雨对他也会有失去感觉的预感吧!不管他曾经怎么拥抱过她,总有一天,她飘泊不定的爱情,还是会离开他。

蓦地,他将黎诗雨拥入怀中,动作很快,她还来不及反应,手中的酒罐不小心摔落地面,发出轻脆的敲击声。

她的身体一样温热,柔顺的长发漫着熟悉的馨香,可是当他靠近她的胸口,却清楚发现,藏在里头的心是冰凉的;所以,他想要暖她的心,会不会让那一小块冰溶化成水,然后消失无踪,再也无法捉模?

“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我应该接受你的一切……”他在她耳边低语,“可是……感情难道就只有燃烧到熄灭的恶性循环吗?”

对爱的患得患失开始撕裂他的心,即使拥抱着,剧烈的痛楚也得不到一丝缓和。

“唉……”黎诗雨靠在他怀里,狠狠叹了一口气,“我还是伤了你的心。”

也许那天,她不应该对他表白。

她不忍心看到他伤心欲绝的神情,却又拒绝不了他的温柔。

就连现在她都还是不理解,仅只是他的笑容,就可以让她放下小廷,而且是毫无遗憾地放下。同理可证,她放得下小廷,有一天也能放得下林靖风。

她为管不住自己的心而悲哀。

爱情,大概是上天对人类的实验,不知祂要做心理学的论文还是怎样,于是不让人类像动物一般,**只是为了不灭种。千古以来,人类拥有一种看似高尚的能力叫“爱”,承受的痛苦却远远超过万物。

“抱我吧,阿风。”她将微冷的手伸进他的衣服,贴上背后的肌肤,“别想那么多了。”

碰触他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们都爱过别人,知道爱情的艰深难测无法捉模,没有什么能够承诺,唯一诚恳且毫无保留的,也就仅止于拥抱而已。

在黎诗雨的双人床上,两人很努力地拥有对方。

世界上没有什么不会被夺走,随时都有分离的可能,所以镶嵌体温的拥抱才应更紧密;为了往后的分别,这一刻才有拥有彼此的必要。

她的长发自然披垂在胸前,随着狂热的身体动作,不规律地摆动着。她选了很有质感的深褐色,更突显肌肤的雪白,深深勾动他的心。

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最后一次她跨坐在他大腿上,紧贴着他的胸口,他慢慢发觉,存在其中的冰凉,竟有了温度。

“啊……”她揽紧他的肩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难以忍受的冲击,让她像吸血鬼一般张口,在他颈上毫不客气地留下一道齿痕,甚至放肆吸吮那一块肌肤。

没有太久,她的四肢软软垂落,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阿黎?”

她没有答话,只不停喘气。

抱着怀里的炙热,他百感交集,如果她冰冻的心有了温度,是否意味着她将要溶化了?

“阿黎,你要消失了,是不是?”

她的呼吸渐趋平稳后,他躺下,让她靠在胸口。

她睡着了,以极度无瑕的睡颜:线条柔和的微笑,上扬的弧度不多不少,加上双颊淡粉红色的红晕,如午后阳光般和煦舒适。她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难道不算无私地与他共有一切吗?

望着窗外夜景,他握着她的手。

如果,有一天还是会失去,这一刻的温暖能永远存于心中吗?又或者,到那时候,这温暖还是温暖吗?

他以为只要拥有过就好,最后还是输给了黎诗雨。他无法像她一样,只享受毫无未来的当下。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失去,无论是对她,或是对萧忆真。

然而,结果会如何,向来只有到结果那时才会知道。

天亮以后,黎诗雨换好衣服,在桌前收拾。林靖风被手机铃声唤醒,睁开了眼。

看着屏幕上的来电者,难忍的不耐使他皱起眉头。

“怎么不接?”

“无聊的人。”他按下拒听。

还来不及收回手机,讯息铃声随即传来,屏幕上同时显示:

萧姐姐服药自杀,在台大医院急救,请立刻过来。

“妈的!”他紧紧握住手机,脑袋一片刷白。

“怎么了?”

“萧忆真自杀,要我立刻过去!”

“那你还不快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冲出大门。

前一晚还存在的热络,转瞬间成为死寂,满地散乱的酒罐狼藉陪衬,更显得黎诗雨的形单影只。

她像往常一样到熟悉的高中讲课。上课钟响前,她在休息室翻阅课程进度,心里却老觉得不对劲。

然后,课本上的文字经由双眸融入思绪后,竟解构成唯一的喻意:林靖风。

林靖风。

林靖风。

为什么他神色凝重?为什么那个女人要这么做?为什么看着他为别的女人担忧,她会感到灼烧般的刺痛?他为什么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他为什么……她为什么?

心里涌现许多她再也无法解析的“为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放轻松地自我沟通。嫉妒嘛,是爱情的必然反应之一,没什么大不了,所有痛苦焚烧到至高点的时候,降温是必然,总有一天会过去,有什么好耐不住的?

况且,她再清楚不过,“自杀”这个行为,对感情起不了挽留作用,顶多能换来对方的不安或内疚,但能维持多久?最后,彼此的人生还是会分化为两条截然不同的岔路。萧忆真若能理智些,和林靖风还有复合的可能,但自杀,必定会抹杀掉残存的情意,所以她根本不用担心。

但是她为什么要担心他们有没有复合的可能?她喜欢林靖风,是纯粹属于她的念头,只是个小小的心灵寄托,与他无关,就像她一开始说的,何必在意他心里还有其它女人?

为什么?

她吃了一颗薄荷糖,想让心情冷却下来,却像发了狂一般,看见眼前无数个林靖风为她撕开糖果纸,笑着对她说:“你要保守这个秘密喔!”

你要保守这个秘密喔!

保守这个秘密喔!

钟声解救了她。

她起身走入教室,开始讲授她已经实际演练过无数次的课程内容。岂料,当天的课堂,是她这几年来难得的失败表现,虽然学生并未察觉,但她总是无法好好集中精神思考更好的例子与引导方式,若不是倚赖过往经验,她几乎无法继续站在讲台上,以及克制差点就要月兑口而出的:

林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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