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转瞬间，龙安就又恢复了那般嬉皮笑脸的姿态，躲在蹀垛后睡觉，顺手抓了筐子里给士兵加补的夜餐馒头啃着。
夜色越深，底下却没有安静，那些西周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也没有安营扎寨，只是派了一个黄甲大汉走来走去，不住分派着手下的士兵占据各处高地，布置阵型，看那样子，是打算趁热打铁攻下北严。内城的城墙不算高，只有两丈余，这些年加固工作做得也不到位，很多地方剥落青砖，靠这样的城墙防御，难度实在很大。
不多时，底下打起了一面高高的旗，举旗的人手指城头，哈哈大笑。百里幽低头盯着旗上不认得的字，侧头道：“过来翻译。”
龙安嘴里滋有味地啃馒头，没有动弹，忽然被苏沙踢了一脚才爬起身子来，探头看了看，撇嘴道：“他们说一个时辰之后，必定要破北严，你们这些大历的狗子门，快快献城吧！”
“一群混账！”
“无知吹牛！”
“我们要他们点颜色看看！”大历的士兵被激怒，纷纷操起武器扑上城头，但刚刚扑出去，西周士兵操弓就射，蓬一声箭雨漫天，直上城头，唰唰连声之后便是铿然连响，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头盔。
“咻。”一只矛忽然从淡青色的箭雨之中闪出，雪亮的矛尖一闪，直扑百里幽！“当。”一声，刀剑交击迸出一溜火花，霹雳虎和苏沙对视一眼，然后各自点头，心里暗惊对方的过人的力气。
被挡在交叉的刀剑之后的百里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眼角看了一眼那矛，道：“好臂力。”随即又道：“不过太二流。”
周十二眨眨眼睛——这矛可比箭重很多，这一根矛从城下远距离投了上来的，要他和苏沙两人出手才险险挡下，这么惊人的臂力，她居然好意思这么淡定地说，二流货色。
但是他明白百里幽的用意，西周刚才这一轮箭雨过于强大，百里幽之所以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安定军心。
可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不是你故作不在意就能抹杀，有时反而会有反效果。
果然，四面士兵脸色不太好看——傻子都看得出这一矛何等强大，百里幽也太能胡吹了吧？如此浮夸骄傲的主将，可不是士兵之福。
而百里幽却没回头，便像将众人脸色心意看在眼底，弯腰捡起那矛，随即她向前一步，将长矛抓在手里。火光照耀着她的身影，底下的西周士兵全部抬起头来。
看着百里幽抓着矛尖，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对她望着，百里幽慢慢摊开手掌，神情讥诮。“废铜烂铁，这就是你们西周的利器？这等破玩意，也敢来扰我大历？”
城头上士兵傻傻看着那矛尖，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好像……好像矛尖忽然瘦了些？随即有人惊呼，“那矛！矛尖！”
众人凝目一瞧，才发觉不知何时，那尖锐的矛尖，竟然变平了。手握就能拗平的长矛？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难怪能以矛射上城，原来是假的。
百里幽眼神里满是讽刺，手下一松，长矛直直落下城，当即有西周的士兵驰马接住，带回营阵，随即底下一阵骚动，一人拨马而出，接了矛在手中细看，想必就是那个将矛射入城的人。
西周黑色大旗飘扬，那人观察长矛半晌，似乎不得其解，半晌哈哈一笑，将长矛一抛，抬头对城上看了一眼。那一眼隐在旗下，隔着十丈距离，百里幽却犹自觉得仿佛有厉风扑面而来，剑般利锐。
这人好大杀气，想必也是西周主将！百里幽漠然看他一眼，退下城头，周十二和霹雳虎接着她，虽然脸上都没什么，但眼色里，明明写着赞赏。
苏沙环顾四周，发现刚才那些惶然捡起头盔的士兵，此刻脸色都恢复了自信和平静。
西周的箭曾让他们胆寒，可当他们发现西周的矛如此“不堪一击”，忽然便有了战胜的底气。西周以优秀箭手出箭，故意先射头盔，想一次便重挫大历的士气。
没想到百里幽则以她绝大的定力，绝对的不屑，一个动作便重振军威。第一轮，百里幽胜。周十二的眼底也有了佩服，虽然他没明白百里幽到底是怎么令矛尖消失的，但别的不说，单她刚才表现出来的定力和睥睨，就足够令他恍惚，似乎看见了当年的老将军，或者五年前的王爷。无可比拟的天生定力，大将之风！
周十二在思考着，是不是下次回府，寻个机会和老将军提一提百里幽？
然后他看见百里幽淡定地走过他身边，忽然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把手掌偷偷在裤腿上擦了擦。她的手指在发抖，掌心的汗将裤子染成深色。周十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第一轮箭雨压制气势没有奏功，西周开始了第二轮的攻势，按照边境民族打仗的老习惯，开始在城门下邀战。
百里幽和城内最高军事长官王千总，在城上戍房内喝茶，听见说邀战，王千总抬头看百里幽。这人倒识相，战争一始，干脆将最高指挥权交给了百里幽。
百里幽虽然沉默，却知道他的小九九——反正现在孤城封闭，朝廷不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战胜了，守住城了，是他的功劳，战败了，则正好可以推到她百里幽身上，是她“挟制城主，以命勒逼”，他才不得不“委曲求全，与之周旋”。
对于这一点也不在乎——算计再多，不抵一拳打出。
“您看？”
“不用理。“
“可底下在骂……”
“那就骂回去。”
“这……似乎有辱斯文。”
“跟战争还讲斯文？”百里幽冷淡地睨他一眼，“好比刷马桶喷香水。”
……于是便开骂了。
士兵用各种大历国骂问候对方的重要器官乃至其所有女性家属的重要器官，底下西周人有的懂有的不懂，也冲上来戟指乱骂，还有几个略懂汉文的，干脆用汉语回骂，不过翻来覆去也就是一些“坏蛋！”“无耻！”之类缺乏内涵和深度以及趣味性的词儿。
龙安带着他的小兄弟，听着双方骂得欢，忍不住也加入，他骂起来可就是正宗西周话，叽里咕噜一溜溜的窜出来不带打顿儿，百里幽问某个小混混，“他在骂什么？”
“他在骂西番男人穿上衣服是人形野兽，月兑下衣服是黑皮箭猪，西番的女人满身臊臭，路边狗撒过尿的月事带都比她们香上三分……”
霹雳虎哈地一笑，“咋句句都在说人家男人女人体臭？龙安你都闻过？”
趴蹀垛后骂得正欢的龙安霍然回首，一瞬间阴火闪动的眼神令百里幽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他转过头，满不在乎道：“你懂什么，这是爷爷骂人的技巧！”
百里幽眯眼注视着城下，打是必须要打的，但这不够坚实的城墙绝对抵不住太多次的攻击，她必须要拖，尽量拖迟开战的时辰，拖到援军到来，拖出城墙能进行必要抢修的时间。
“你知不知道西周目前最引百姓注意的轶事？”
龙安眨眨眼睛，“西周大王的王后新生了个儿子！”
“还有呢？”
“西周大王新纳了第三十七房王妃。”龙安摊摊手，“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他每年都纳。”
“还有？”
“……西周王太后和王后关系不合。”
“还有？”
“西周宰相把女儿嫁给了王弟……”龙安眨巴眼睛，拼命想。
“还有？”“西周宰相和西周大将耶律靖南有宿怨……”
“好。”百里幽一指城下，“半刻钟之内，你给我把这些八卦串成一个故事，说给城下人听，要求以下元素：皇室、禁欲、离奇、悬念、惊悚、神秘、皇位承继，并且恰到好处、引人追索。”
“……”
“有例子吗……”半晌龙安气若游丝地道。
“嗯，以前有个国家有个学校搞短篇征文，要求：皇室、宗教、性、神秘。获胜短文只有十个字。”龙安在思索，一群听呆了的人在思索……“怎么可能咧，这么多要求……”
百里幽面无表情走，“神啊！女王怀孕了！谁干的！”
“……”
“神啊，你为什么要降下这么个女人来折磨我！”龙安拼命地抓了一阵自己的头发，一转身，扑在了城墙上。“猪猡，你们上当了！”他喊。
骂得正欢的西周士兵抬起头来。
百里幽点点头，嗯，悬念。
“你们大帅是耶律靖南吧？他被人给卖了！宰相花月兑不果儿早已和我大历达成协议，所谓抄密道围攻北严是两国定的计！目的是要你们孤军深入，全军覆没！”底下西周兵傻傻听着，还没反应过来。百里幽点点头，嗯，惊悚。
“耶律靖南输了，花月兑不果儿就可以趁机弹劾他，让他的新、王弟元王殿下接掌兵权！”西周兵开始骚动，有人大骂，“胡扯！胡扯！元王殿下根本不懂军事，不可能接掌兵权！”百里幽点点头，嗯，皇室。
“王弟殿下不懂军事，可王后是武勋世家出身呀！”
“放你娘的狗屁，又关王后什么事！”
“王后和王弟通奸呀。”龙安诧然道。底下轰然，百里幽再次点头，嗯，离奇。
“因为大王娶妃子一百三十八，已经很久没和王后睡觉，王后气不过，干脆找上王弟快活，你们不晓得吗？”。
西周兵脖子险些仰断，齐齐“啊——”了一声，声音雄壮，出气漫长，被这盖世惊悚八卦惊得连驳斥都忘记了。
当然，打仗也忘记了。百里幽点点头，嗯，禁yu。
“王太后就是知道这件事，所以对王后不满，她没有证据，但是怀疑大王新生的儿子未必是大王的亲生的种。”
“哗——”底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西周兵们，完全跟不上龙安的思维速度，一部分人还在想怎么忽然扯上王太后的？一部分人还在扳手指算大王那一百三十八怎么来的。百里幽点头，嗯，皇位承继。
“所以现在是新旧势力的争斗时期，耶律靖南孤军在外，出现任何问题都是他的责任，朝中有人需要一场战败，来完成势力的更替，所以，你们……”龙安的脑袋在蹀垛上重重一晃，“哈！哈！哈！”他大笑三声，脖子一缩，唰地往地上一躺，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完了！再编不出了！”
“很好，一流狗血写手。”百里幽道，“以后军中说客，就你来了。”
“救命呀……”龙安扑上来抱住她靴子，被百里幽一脚踢开，她注视着城下动静——退兵了！竟然真的退兵了！这下连百里幽都有些意外，目光闪动，注视城下不语。
西周兵收旗后撤，退得很整齐，素来退兵最能展现士兵素质和将军能力，这次的主将，只怕……“不会……不会龙安胡言乱语的西周皇室秘事，真的说中了吧……”
前梅花走过来，呆呆看着城下。别人也有这样的想法，都露出啼笑皆非又庆幸的神情，龙安一改死狗模样，一骨碌爬起来，“我立功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百里幽默然，半晌却道：“如果真因为说中而退兵，不是好事。”
“啊？”
“那说明，耶律靖南就在军中。”百里幽沉声道，“切中利害的当事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西周第一大将耶律靖南，竟然冒险带领先锋先攻入北严！西周此次，看来势在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么骗不了他多久。”前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刚才龙安那一堆似是而非的宫闱秘事，保不准真的触及他某些软肋，但细细一想，他就会明白这些都是胡编乱造，到时候冲锋会更加决断凶猛。”
“是。”百里幽点头，“下令所有人都参与修葺城墙，分三班，每两个时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够，给我拆那些富户的园子，谁要敢拦，放火烧了！”
“我去我去！”霹雳虎立即欢快地领命，他最喜欢和大户做对了！很快城内就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富户们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做声，城内现在放入的平民太多，都拥戴百里幽，谁要敢违抗她的命令，会首先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砖石被源源不断送到各处城墙下，百里幽早已命人寻找来最优秀的工匠和土木专家，寻找最快修补城墙的方式。
所幸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的。百里幽始终在城头上没挪窝。还抓紧时间睡了一会儿，一个优秀的指挥官，是要会用人，会弹钢琴，十指协调起伏悠扬，而不是自己冲锋在前，疲于奔命，白白让将帅去做小兵应该做的事。
她让钱梅花去安排城头布防；让荣寻欢去带领最精锐的卫队巡曳于各城门之间，随时机动增援；让霹雳虎和施翠等人分布各区，负责城内治安，尤其盯紧府衙和几家积极度不高的大户，将所有临时征召入伍的青壮，编入下府兵各个小队之中，既是和老兵学经验，也好互相监视。至于周十二等人，无论他们怎么请缨，百里幽是不肯用的，她在城门附近找了座宅子，让周十二带着手下和辉宏里在里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门。
一夜紧张，下半夜快到黎明的时候，骚动又起。正假寐的百里幽一骨碌跳起来，听得外头喧嚣如潮，等她扑到城边，第一轮攻城战已经开始。
对方似乎也改变了策略，不再邀战，直接开始攻城，攻势果然凶猛狠烈，虽然西周贫瘠寒苦，而且轻装突袭也无法带大型攻城器械，不过他们有的是蛮力和大胆，两大队最彪悍的汉子，冒着箭雨，合力抱着两人粗的擂木撞墙，撞的都是城墙相对薄弱的地带，说明之前确实出现了内奸。
好在百里幽动作快，早早下令修补城墙，此时木材砖石流水般送上来，孙成施翠带着人在城下挥汗如雨，不住催促，“快！快！快！”城墙在不断震动中出现裂缝，再不断的去加厚加固，那般沉厚的震动，令城头上百里幽脚下发麻。滚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够对人造成伤害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抛下去，换来不断坠落城墙的西周士兵的惨号。
城内守军原本就不足，五个城门不够分配，大量临时征召的青壮直接上了城头，百里幽负手城头，看着那些鼻子下冒着青青胡茬，还是孩子的新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够分，一个士兵分到了一擀面杖，他呆呆盯着那圆润的棍子，那轻飘飘的东西，好比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的惊恐瞬间溃堤，这孩子忽然“啊”地一声大叫，抛开擀面杖，蹲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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