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青进来，依然微笑见礼，那种让人生分的虚礼并没有什么变化，变化只在她看我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有一丝嘲讽和自信，甚至还有蔑视。我心头顿时掠过不安，却也只得强作平静，给她让座。她坐下后，悠然地喝着茶。我不开口，只等着她先说。只见她放了茶杯才微笑道，
郡夫人气色又好了许多，也不枉郡王日日亲身照料。郡王这般身份，能对郡夫人一心一意又疼爱至此，可真是世间少有呢。郡夫人的福气当真是羡煞他人呀。
我淡然一笑，道，
他人只看的到我和夫君情切意厚，其实跟寻常夫妻没什么不同，磕拌争执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我容他，他也容我，笑笑就过去罢了，过日子嘛。
是么？看来郡夫人不但性子柔和，心底里也是宽厚，颇能想得开啊。既然“笑笑就过去了”，那妾身倒要请教了……
她眉毛轻挑，嘴角挂着个微笑，直盯着我。我心中的不安更甚，也只得笑望着她，等待她的下文。只听她道，
当初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郡夫人不能一笑置之，反倒是一走了之了呢？
我看着她，却再也笑不出来，并对她这样嘲笑似的问题生出了反感，禁不住皱眉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听我的口气变了，她忙微笑着颔首道，
郡夫人莫怪，妾身只是想聊聊家常。上次来闻听夫人提到这家中以前的事，妾身不是想随便打听是非，而是想着夫人的教诲，怎能装聋作哑，不察不知呢？其实不瞒夫人，妾身在夫人回来之前就已经听闻了。郡夫人回乡安胎之言，是郡王不欲张扬，总想着有朝一日接得佳人回归之意吧。郡夫人离家弃夫，郡王只作是自己亏待了夫人，这么久以来一直愧疚难当，甚至连名正言顺的妾室也不敢碰了。不过，要是他知道……当初云水庵里的佳人并不是他想的那般清苦无依，他该如何呢？
心中猛然一沉，杨慕青知道了什么？怪道她这些天不见动静，原来是在暗中打听这些吗？只是她是怎么知道的？虽然与敬翔有过失分寸之举，也在意乱的瞬间对他生过男女私情，但那只是瞬间，现在想来那种情愫如此复杂，跟我对丈夫的也是不同的，而且现在我很明白自己的心在何处，我只会属于丈夫。我和敬翔之间，我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敬翔，若是被他知道了，他信不信我先不说，但他是绝不会容下敬翔的。没有男女私情，并不意味着我没将敬翔放在心上，相反我是最不愿看到他因为我有什么不好。可是杨慕青跟敬翔是……，她跟我说这些意欲何为？念及此，我彻底沉了脸色，直视着她道，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只见她笑了一下，从袖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站起来递到我面前，笑道，
这个，郡夫人虽然扔在别处，但应该还记得吧？
我一看到那信封上的字体，顿时心里一紧。那是敬翔写给我的信，信封上正是“云水庵知著斋”六个字。我这才醒悟过来，那些化为灰烬的敬翔的信，只是后来他写给我的那些，我是顺手放在了丈夫给我的信的下面。但是还有一些，是敬翔一开始写给我的，上面没有别的，只有一阕阕词句，当时收到之后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处理，我是放进了一个小匣内置于床底下的，此举也并没让雁羽知道，雁羽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当然不会想到还有这个，更要命的是我自己竟也忘了，直到此刻从杨慕青的手中接过此信。
她竟是去过云水庵了，还从我住过的地方搜出了这些蛛丝马迹。我拿着那信，心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杨慕青又在笑道，
郡夫人才貌无双，即便已为他人妇，仍少不得青年才俊倾慕相思呢。子振哥哥比我年长四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好多字还是他教我的呢，他的字还是这么漂亮，词也写得美。不过妾身还有些好奇，以郡夫人才情，是如何给我的子振哥哥回信的呢？
她果然在明说了，明指我和敬翔有私情。她要干什么，冲着我来似乎还有些道理，可是敬翔呢，她也不顾了吗？可这件对我来说不存在的事我又何必心虚，我暗自细想了想，那床底小匣里的信确实都是些词句，没有别的。我稳住心思平静下来，绝不能让她占了上风。我冷冷地盯着她，直到她嘴边的嘲笑隐去，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方冷声道，
放肆！我只道你是个知礼遵矩的，没想到你这些礼数都是做给人看的，心里面无礼之至，这才露出真面目来了么？
她一听急了，只道，
我没礼？哼，郡夫人做的事礼在何处？事实摆在眼前，郡夫人还打算不认账么？
我做了什么？值得你找上门来大呼小叫！你既知道以前的那个贱人，就该明白，污蔑我没什么好下场。
污蔑？郡夫人敢说这不是子振哥哥写给你的？还有，你怎么从蔡州城出来的，子振哥哥为什么要去只身救你，在蔡州的那一晚，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你和子振哥哥都在遮掩！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什么不敢当着众人讲，连郡王都要隐瞒！
我没想到杨慕青竟然下了功夫去查这件事，那么这些天真是小瞧她了。她跟什么人打听的，她是确切知道还是打听到了一些边缘却在此虚诈于我？我与她冷眼怒目相对，无论如何那些事我已看作是虚枉云烟，绝对不能再在她的口中变成攻击我的事实。我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道，
说完了么？宫里出来的人果然不一般，捕风捉影来却咄咄逼人，宫里的女人都是这般勾心斗角的吧？你这般污蔑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本来，我还求夫君想个办法把你嫁给敬翔，也算做件好事，可你这样对我，夫君是个急性子的，他就不会顾念你和敬翔的旧情了，你性命保不保还另说呢。而且我不明白，你泼脏水给我也就算了，可你跟敬翔青梅竹马，为什么要害他？你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话会害死他吗？
当我说到想办法把她嫁给敬翔，我注意到她本来僵硬冷漠的脸色有些动容，变得有些柔和了。她将目光调向一边，空洞渺茫不知在琢磨什么，半晌才开口道，
自从子振哥哥进京赴考一去不回，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我以为他也会一样在念着我吧。那天在人群里认出他来，我恨不能立刻上去与他相认。可是我不敢，现在的我，侍奉过天子，又成了郡王的妾室，而子振哥哥，功成名就，我……自惭形秽，还有什么脸面再到他眼前去。我又不忍就此放弃，就想跟着看看他。没想到，我的子振哥哥，已经不是那个从小就照顾疼惜我的人了，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我既伤心又震惊，你不知道当时我在门外听到他跟你说……心里永远有你，我是什么滋味！其实一开始我还是有些不相信，那天你们走后，我问过他，他当然是不承认，只说没有这回事，声色俱厉叫我不要瞎说。他越那样，我就越认定了。他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查。他以为他把蔡州来的那些人打发去了颖州就万事大吉了？我的人也是打宫里出来的，想打听出点事来难不倒他们。郡夫人，我是爱慕子振哥哥，可是现在，他心里没我，我就算能嫁给他又如何？跟我现在做这个不受郡王待见的媵妾有什么两样？既然如此，左右都不见的有情义，我就拣高枝儿去好了。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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