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迅速看了纱幔一眼，然后低头半晌才道，
贱妾是遵皇命而来侍奉郡王和郡夫人的，虽然郡王已吩咐我听王管家安排，但贱妾想若不按礼为夫人奉茶听训，那就是即抗旨又悖礼，贱妾就算有几条性命也万万不敢。除此之外，贱妾绝不敢有妄求。贱妾备的是自宫里带来的新罗国贡茶，据说若常饮之最能养颜润色，贱妾还另有茶包奉于夫人，只愿夫人芳颜永驻。
她一番话说的卑微，却是在告诉我不管有没有纳礼，就算他把她看做是下人，她的身份还是御赐如夫人，是仅次于我这个郡夫人的媵妾。果然不简单，看来奉茶在其次，表明身份争到与身份相配的那些东西才是她的目的。隔着纱幔，她又低着头，她的样子不甚清楚，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呢？若再有倾国倾城的貌……心底里忽然冒上来一股不安，我对近前的雁羽点了点头。雁羽遂对那女人道，
就请如夫人奉茶吧。
她忙答应一声，与侍女去到外间，一会儿两人抬来了一个茶盘，她们垂首在纱幔外站下，待雁羽将纱幔拉开，她和侍女才将茶盘往床前几上一放，两人福下一礼，杨慕青道，
贱妾这就为郡夫人奉茶。
我瞄了一眼那茶盘，颇为精巧，上面茶壶茶盅茶勺等一应俱全，应该也是宫中带来的。看来她还要行茶礼了。我点头言道，
那就劳烦如夫人了。
她起身时微抬头看向我，我也微笑看着她。这才是我和她第一次真正面对面。她应该也是二十几岁，头饰妆容和衣着很精致，虽称不上花容月貌，却也算得上清秀。而她竟怔望着我，那眼神里全是出乎意料和艳羡，而且慢慢地一丝嫉妒正掺进那目光中。我心中暗自一笑，更以梨窝甜容回敬于她。这时雁羽在旁轻声提醒着“如夫人？”
她慌忙敛回目光，轻推一下仍在呆望着我的那个侍女，两人这才在蒲团上跪坐，开始泡茶。
只见她素手轻翻，茶巾、茶壶、茶盅、茶洗、茶夹……被她一一抚过，热气蒸腾，茶香氤氲。片刻她用小托盘托了那精美的茶盅，起身移步至床前跪下，垂着目光，高捧托盘过头，说道，
请郡夫人品茶。
我轻轻接了那盅茶，看了看低眉顺眼的她，舒袖轻掩茶盅而饮。那茶入口醇香，瞬间勾起了一点回忆，遂笑道，
果然是好茶，我没记错的话，这茶应该是叫“黛蛾”的？
她有一瞬时的惊讶，目光抬了抬，回答道，
郡夫人见多识广，这确实是“黛蛾”。
我笑笑摇摇头，道，
倒真不是什么见多识广。早年先父为官之时，也曾得过天家御赐，就是这新罗国贡茶“黛娥”。因其味醇香可口，饮后唇齿留甘如饴，品来滋味如同邂逅一位绝世佳人；又因其汤色深重，红褐如黛，那些文人雅士便给这茶起名叫“黛娥”。至于养颜润色之说，恐是后来因其美名附会的吧。不过，能喝到如夫人巧手泡制的这般香茶，想起那些无忧的闺中时光，倒也高兴呢。
杨慕青听着，脸色不定，直到我说高兴，她才笑道，
郡夫人过誉了，早闻郡夫人才貌无双，“黛蛾”也只有夫人才能品出其味。若是喜欢，贱妾可以时常来侍奉夫人品茶。
我将茶盅放回她的托盘，道，
也只是碰巧知道而已，并不敢劳烦如夫人。况且茶性凉，弄璋之劳尚未恢复，还不好常饮呢。若不是如夫人来，我真是有日子都不饮茶了呢。
她闻言，忙道，
是，是贱妾唐突了……说起弄璋之喜，贱妾还备了薄礼给小郎君祈福。
说着她示意侍女呈上来一个锦盒，打开递于雁羽，雁羽往我眼前一送，原来是个麒麟白玉佩。我只得道，
如夫人费心了，这般贵重，他小孩子家哪受得起？
小郎君是贵人，贱妾这个做庶母的，理当尽心，郡夫人不嫌弃鄙薄就好。
她还在提醒我她的身份么？只听她又道，
这玉佩上还留着刻名字的方寸地，先前确实不知小郎君的名讳，敢问郡夫人，给小郎君取的是何贵名？
这一下可问着我了，儿子自出生已大半个月了，我从濒死中挣扎着活过来，还起不了身时便长途跋涉回家，回来了又在适应休养，虽想过给儿子取名的事儿，可毕竟身心疲劳，而且他也没提过，也就不知不觉中耽搁了。就在杨慕青来之前，我还在抱着儿子想等他回来了就问问取名的事儿。我只得一笑道，
还没有呢，正寻思着取个什么好。
哦，是这样。想来是郡王万分喜爱小郎君，定要取个可心的名字，拿不准主意才拖延了。
我心中被拨动了一下，是吗？是如她所说吗？我忽然不想再说这个，只对还跪着的她道，
那就多谢如夫人了。快请起，坐吧。
她却道，
贱妾不敢，还未闻郡夫人训导。
她的礼数简直让人挑不出什么来。我笑言道，
如夫人，宫里的规矩，很多吧？
她不解地看了看我，我继续笑道，
我虽然喜欢知礼懂规矩的人，但吴兴郡王府也并不比宫里，你不必太拘礼。什么训导不训导的，坐下我们说说话吧。
我指了指床尾的一个绣墩，她犹豫了一会儿，起身又福了一礼，方往绣墩上坐了，开口道，
郡夫人一向贤良温婉，于各镇诸夫人中甚有美名，今日亲睹芳姿，果然名不虚传，贱妾始觉心悦诚服……
如夫人毕竟是宫里来的，见过世面，说的话都让人如沐春风。只不过外头传的那些溢美之辞俱是好听不中用的，还是俗话说的，人善被人欺，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罢了。我瞧着如夫人的礼数周到，言辞恭谦，如夫人入宫前定是官门闺秀吧？
郡夫人抬爱，贱妾惶恐。先父只做过同州县吏。
哦，看来如夫人的家教甚好。不过这不是长安，规矩没那么重，你不必自谦“贱”字了，听着别扭生分。
是。那也请郡夫人就唤我慕青吧。
好啊。其实呢，越是知礼的才越说这些谦词，不比那起没教养、真正低贱的女人，自己什么都不懂，却专会搔首弄姿故作媚态，****主子郎君，蒙蔽长辈，不知廉耻德行败坏，终不得好下场。
我盯着她故意换了口气，她有些吃惊，慌忙又站起道，
悉听郡夫人教诲。
我笑笑道，
快请安坐，你别多心。我是看你知礼遵矩，对比之下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如夫人，哦，慕青，你在这里也住了些时日了，不知对这个家了解多少了呢？
这个……也不多，郡王和郡夫人不在府中，妾身也不敢随便打听。
嗯，远离是非独善其身是很好。不过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这家里一年前是有个妾室的。那贱妇极不守本份，无礼僭越是常事，里外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这几年我在军中府中帮着夫君处理一些事，还算是有些机警，有点办法的，若换一个真正温顺懦弱，眼看被踩死还指望别人良心发现的主母来，只怕早死在她手里了，这偌大家业也就给糟塌了……唉，真是龌龊不堪之至……
杨慕青坐在那儿，显得局促不安。这时雁羽送过手炉来，笑道，
夫人还在养着月子，怎么说起那些糟心事来了？那话怎么说的？那等贱人是“自作孽不可活”，也就是夫人心善，还宽容了她一年之久。好在夫人是福大压邪，郡王又对夫人情深意切，以后都是拨云见日，好日子多着呢。
我接了手炉，点头笑道，
是啊，好日子在后头。哎呀你看看，跟慕青初次见就说起这个，失礼了！也是咱们有缘，我才不自觉跟你聊个家常，要遇上那不对话头的，还真不知说什么好呢。
是，妾身也觉得郡夫人亲切。郡夫人不仅外头帮扶着郡王，治内也颇有方度。日后有郡夫人安排着住家过日，是慕青的福份。
闻言我一笑了之，刚要请她吃雁羽呈上来的蜜饯，就听外间有开门声，急匆匆的脚步里夹着他那一声兴奋的“惠儿”，接着他的身影就来到了内室，臂上还夹着个棉布包。
为您精选好看的言情小说，请牢记本站网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