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鹿笙和了尘走到霓裳阁时，天色早已全黑，出来迎接他们的，是孙普。
竟然是孙普？
这是鹿笙心里的话，她没说出来，只是盯着这位呆了半晌，方才讷讷反问道，“我走错地方了？”
“没有。”了尘十分肯定地答道，“匾额上写的是霓裳阁。”
“那你……”鹿笙确认了一遍匾额上的字，再一次看向孙普道，“……怎么会在这里？”
“交接。”孙普答得顺理成章。
鹿笙还没有晃过神来，了尘声音平缓继续接道，“她明日要去西郊送信，顺路还要帮我查证一些事情。我明日还要去苏府念经，结束后我就到霓裳阁来等你们。”
“知道了。”孙普笑答，看了鹿笙一眼，还故意添上一句，“交接完毕。”
这么直白的表述，已经打消了鹿笙最后一丝侥幸，“果然你们……”
“先进来再说罢。”孙普却不让鹿笙说完，先让了他们二人进来。
了尘却是合掌一礼，“不了，师傅让我留宿在净土寺，我明日再来。”
言毕，也不多停留，一个人又没入夜色中。
孙普还想出言留他，却被鹿笙止住。
鹿笙越过孙普，径直往院子里走去，“厨房在哪儿呢？饿了。”
*****
霓裳阁，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年月建起的宅院，只是这样三进三出的宅院作为教坊倒的确是少见的。霓裳阁所指的也只是最前面的那部分，而鹿笙他们所在的便是顶后头的院子了。
此时已然是盛夏时节，夜晚里京城的风倒是凉丝丝的，勾引得人坐在屋外乘凉。鹿笙想到了一个乘凉最好的地方，于是借了梯子一步一步爬到屋顶。
“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本满心欢喜的鹿笙一见自己的好地方被人占了，不由得气闷，待看清了占了好位置的人，便已经不是气闷可以形容的心情了。
那人倒是十分悠闲的模样，瞥了一眼鹿笙身前的梯子，笑了笑，“你上这儿来，还……还要用梯子？”
“我就喜欢用梯子，您有什么意见么？”鹿笙踩着梯子趴在屋顶上，没好气地看着仰躺在屋顶上的人，“喂，孙普，你都不用回国子监么？”
孙普摇了摇手指，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提溜起身边的一个酒壶，指了指前面灯火通明，欢笑歌舞声不绝的霓裳阁，“不回去的又何止我一个。”
“误人子弟啊……”鹿笙冷哼一声，“不过醉了也好。”
“你说什么？”孙普揉了揉眼睛，竟然一步一步往鹿笙这边走过来，脚下的屋瓦吱嘎吱嘎地响着，仿佛随时都会因为承受不住这重量而塌下去。
鹿笙只怕他一个不小心滚下屋顶，无奈也跳了上去，把孙普给按在原处坐下，又抢过他手里的酒壶，“歇着罢。”
“歇……什么歇……酒……酒……”孙普迷离着视线，到处找着酒壶，“咦？我的酒壶呢？何方妖孽，竟敢偷我酒壶！给交出来！交出……来!”
鹿笙看到这景象不由得扶额摇头，不过同喝醉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既然没有道理可讲，那就干脆不要讲。手刀一磕，孙普晃了晃脑袋，立刻躺倒回去。
“呼……”鹿笙出了口气，起身准备走，胳膊却被扯住了，孙普竟没有真的昏过去，此刻正一手揉着脖子，一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大着舌头道，“你……你……不许走！李……李源……说……说了……你……你……会……会……消失……失……”
这位平日里说话就是絮絮叨叨，如今喝醉了酒竟也不改这毛病，连上那重重叠叠的词，更加絮叨了。
鹿笙挣了两下没挣月兑，叹了口气，又坐回去，拖着长音问道，“孙博士……你是真醉还是假醉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醉如何，假醉又如何？真真假假，真的能够分清么？”孙普半睁着眼睛，茫然看着天空，语音愈沉，“庄生晓梦迷蝴蝶，究竟是庄子梦到了蝴蝶，还是他本身就是蝴蝶所做的一个梦呢？”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庄子，不然就去问蝴蝶，问我做什么……”鹿笙终于放弃了挣月兑，顺手拿过酒壶，饮下一口，吐了吐舌头，“好辣。”
“是啊……不过如果庄子是如此，那么我们呢？鹿笙，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你也不再是你……你变成了一只蚱蜢，蛐蛐，蚯蚓，跳蚤，屎壳郎……”
“咳咳。”鹿笙一口酒呛在肺中，不住咳嗽，撑着一口气骂回去，“你才屎壳郎呢！”
孙普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憨，很畅快，笑得好似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大孩子。
“喂，喂，其实你根本没喝醉吧。”鹿笙忽得了悟，开始重新打量这位她所以为醉了的仁兄。
“是啊，当……当然没醉……我……还记得你方才……方才给了我一手刀。”孙普躺在原地，依旧眼神空濛地看着天空。
今夜没有明月，寥寥几颗星点缀在天际，云彩浸染着深深浅浅的蓝黑色，漂浮在天空中缓缓挪动着行迹。
鹿笙打量了一刻，却有些分不清这位究竟是醒着还是醉了。只因这世上有许多清醒的人总喜欢说自己醉了，却也有许多已经醉了的人喜欢说自己还清醒着。
“抓的我胳膊痛了，麻烦松一松。”既然分不清，鹿笙也就不想再去分了。
“你想逃跑？”孙普说着话，手上又加了力道。
鹿笙也不做挣扎，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想跑。”
“为什么？”
“有些事还没做完。”
“什么事？”
“要做的事。”
孙普迷离的眼神忽的明晰了几分，侧头打量了鹿笙半晌，问道，“……了尘遇到麻烦了？”
“恩……”鹿笙也不回头，玩着手里的酒壶，“算是吧。”
“遇到了什么事？”孙普的声音和神情都恢复到了往日里正常的模样，松开了抓着鹿笙的手，“要不要帮忙？”
“现在还不用……”鹿笙也不回头，“不过他那个脾气……日后他要做傻事的时候你替我拉着他就好了。”
“他会做……什么傻事？”孙普奇道。
鹿笙抬起头，看向天际的那几颗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星星，“了尘的心思就好像那些星星一样，无论周围多么黑暗，它们依旧能够保持着自己的光辉。”
“你是说，他十分……坚持和正直？有人想害他？”孙普蹙起眉头。不知鹿笙是不是真的喝醉了，说的话也是神神叨叨的。
鹿笙噗嗤一声笑起来，侧过头，反问道，“坚持和正直了便可以算是光明？……呵，光明难道不应该就是照亮别人的么？”
孙普被这话一噎。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日后就会明白了。”鹿笙伸出一只手，对孙普道，“如今我只拜托你看顾他，不要让他陷入危险，你能不能做到？”
“我干嘛要帮你……”孙普瞥了一眼鹿笙，坐起来，更为认真地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帮你？”
鹿笙收回手，把酒壶重丢回给孙普，看孙普接住了，她便起身，向梯子那边走去，“行了，晚安。”
“我没答应！我还没答应！我没答应，你怎么就能走了呢！鹿笙？鹿笙？鹿笙……你还没说清楚……”孙普这才反应过来想喊住鹿笙，她却早已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那几颗的星辰静静卧在天际，无论风起，运动，它们也许会出现、消失，却总是停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闪烁着微弱却坚守的光芒。
*****
“你居然还真的要跟着？！”
城里人多，鹿笙不敢骑马，只牵了马慢慢行着。
“当然跟着！”
孙普也牵着马，不远不近地走在鹿笙身边，鹿笙走得快他便走得快，鹿笙走得慢，他便走得慢。
“怎的没带阿骆？”鹿笙奇道，“你和它不是都已经混成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了么？”
孙普轻嗽一声，“这算什么形容……它可还是更听你的，要是带出来了，你就骑着跑了，我还得费事去追你。”
“你可以不追！”鹿笙扁扁嘴，赌气加快了步子。
“我已经答应了孙普要把你看住了，至少得知道你在哪里，不可食言。”孙普也跟了上去。
鹿笙虽然咬牙切齿却也无法可想，只能不断地加快步子，再加快步子，好让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慢一慢，缓一缓。”孙普拽住鹿笙，却火上浇油，“我可是得一直看牢你的！”
“呵，好笑了！”鹿笙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难不成你还能看我一辈子？！”
“倒……也不用看你一辈子。”孙普见鹿笙真的急了，缓了口气，“李源同我说过，有三种情况我都可以不再看着你了。”
鹿笙被这话弄得一愣，压着火气问道，“哪三种情况？”
“第一，若是你肯回金陵，或者去找他，又或者和了尘回寺里去，我便不必再跟着你了。”孙普答道。
鹿笙咬了咬牙，神情从愤怒瞬间跌落到无奈，“还有呢？”
“第二，若是你肯对我讲明，你为何非得离开李家，非得离开金陵的真正原因，我便也不必再跟着你了。”孙普又答道。
鹿笙真正地沉默了，她缓缓挪开视线，投向往来的人群，热闹的市集。
“第三……”孙普看到鹿笙瞬间落寞的背影，顿了顿，“……若是你遇到了那只狼妖，同他一起离开，我便也不必再跟着你了。”
鹿笙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傻瓜，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傻瓜，不然为什么听了这些会流眼泪呢？分明一点都不难过，分明一点都不难过……
孙普没有看见鹿笙的哭泣，可他清楚地感觉到手中握着的胳膊正微微颤抖着，“李源……担心你出事。”
鹿笙没有回答，她不想说话，不想回头，不想让自己认识的人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孙普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沉默地拉着鹿笙的胳膊，沉默地看着鹿笙的背影，沉默地陪着鹿笙停驻在路上。
人，为什么要哭泣？
哭泣时，眼睛为什么会看不见东西？
是否是为了，在哭泣后能够找到你的心中所念？
视线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
鹿笙木然地睁着一双眼睛，看着那些清晰的人形化成一片五彩斑斓，再从一片五彩斑斓，恢复成一个一个清晰的人形……
一个人的身影忽的落在她的眼里。
鹿笙喃喃道，“……阿……”
“什么？”孙普听得不甚分明，疑惑问道，却看见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如一只振翅而起的蝴蝶，翩然飞离。
*****
一些人的身影一旦落入眼中，便再难拭去。
鹿笙追逐着那个身影，放开手中的缰绳，月兑开孙普的手，穿越过人群……她自自然然地做着这一切，而她的眼中只有那个身影，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很想大喊一声“阿良”，就如同她第一次抓住他时那样。
可她没有出声，甚至是蹑手蹑脚地靠进那个身影，仿佛只要她的步子稍稍重上那么一点，那个身影便会被吓跑一般。
“……阿良？”
当她终于用自己的手拉住了那个身影的胳膊时，她才敢轻声唤出那个名字。
那个身影一顿，缓缓转过来。
“哈！抓住你了！这一次还不是我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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