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非子不语 第66章 微风里

作者 : 废柴公子

一路疾行,孙普丝毫不敢懈怠,待到破庙处,下马后,又抽了马一鞭子,让它继续前行,自己则带了鹿笙跃入破庙。

“关上窗户,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孙普辅一落地,立刻转头面向侧殿说道,继而放下鹿笙,让她靠着柱子坐好。

侧殿窗口,李源扶窗而立,孙普的话将他原本惊喜的神色全数压了回去,他错愕问道,“德叔追来了?”

“没有。”孙普站起身子,侧耳倾听。

“那……”李源奇道。

“古人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孙普打断李源的话,面向他,一扫平日里懒散的模样,正色沉声,“我可以告诉你前人思考出的道理,我也可以教授你你所不明了的知识,我当然还可以替你解答你的疑惑……但是,作为老师其实所能做到的也仅只而已,你要走的路只能你自己去选,你要面对的问题亦只能你自己去判断,只因这决定的结果需你一力承担,无人可分。所以,我要你看到、闻到、想到,而我什么都不会再说、亦不会再做,至于你如何选择,全在自身。”

“老师……”李源迟疑着还想说话,却已经没有了机会。

孙普似是感觉到些什么,眼神一顿,瞬间锋芒毕露,他回转头,昂首看向屋檐上方,压着声音断然喝道,“关窗!”

窗扇在这两个字说出的下一刻彻底合上,这院中仿佛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昏迷不醒靠柱沉睡,一个长身松立昂首凝视。

鲜花,草叶,阳光,何处无见?

孙普半眯着眼睛。

如斯的温暖和光明,在他的眼中交织出一幅画,未必真的能够看懂,却只会觉得四肢百骸无不畅快。

花香,叶馨,明媚,谁人不喜?

愈加喜欢,则愈加沉沦。

所以即使沉浸在如此美好中,孙普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倦怠,一瞬不瞬地盯着屋檐上,任凭花动,叶动,光影烁烁,他只是站定在那里,注视着那里。

仿佛,那里有一个人。

孙普皱起眉头,眯了眯眼,似乎看见了。

可是看了一个人?

不,他看见了一株鲜花。

一株正迎着阳光烂漫而绽的鲜花。

光线丝丝穿过花瓣,散射而出,光华耀眼,金色同红色揉在一处,鲜艳欲滴。

孙普定睛伫立,如此盛放的一朵花,于他却是无动于衷。他的手紧紧攥住十三银铃锁链,缓缓一步一步向远离屋檐的方向退却。

一步,两步,三步……

孙普在向后退,那株花在他的眼中从未缩小,他后退的步子忽的加快,并且越来越快,直到整个人直直向后掠去。他的背后是一棵树,当他的背撞到树上时,他便不得不停下来。但他没有撞到树上,也没有停下来。

在即将撞上树之前,孙普已经抛出手中的十三银铃锁链,锁链赶在他之前缠住了他身后的树。他的脚下轻点,向侧面一闪,整个人则借着锁链的力量绕行,脚尖掠过处练成一个完整的圆,而他再一次回到原点。

只是这一次,他行进的方向已非后退,而是向前。

锁链出手,如蛇进攻,直刺向前方。

前方有什么?

一朵花,一朵红色的花。

方才应当在屋顶上绽放的花,不知何时又是如何到了这里,没有了阳光的洗礼,那鲜艳欲滴的红色变得浓重、凝滞,虽黯然却绝未失色,只是更为真实。

那阳光下艳红的颜色蜕变成了猩红,而娇柔的花瓣也终于恢复成了斗篷的围幅。

他原本便是一个人。

锁链一端握在孙普手中,另一端直刺向他面前的人。猩红斗篷将他整个人完全罩住,他原本向前的身形在锁链被孙普抛出的同时,立刻向后仰去,脚下若生风,整个人随着后仰的动作一路飘向后方。

两个人换了位置,换了方向,依旧是一个前进,一个后退。

孙普越行越快,猩红斗篷也越退越快。从树到正殿前不过几十步距离,这一次猩红斗篷成了不得不面对身后无路之困境的人。

的确无路,但却有人。

鹿笙正靠在正殿的柱子后,此时的她毫无反击之力,若是到了别人手中,也只能任人鱼肉。

孙普当然知道鹿笙就在那里,他也知道如此逼进下去,对方便会发现鹿笙,但他是妮儿请来的帮手,大约不会对鹿笙下死手,德叔要的当然是一个完好无缺的鹿笙。

于是他加快了步子,试图将对方直接逼入正殿,彻底封住他的去路。对方却好像丝毫不在意,既不在意他的攻击,也不在意他的逼近,他只是向后倒退着,飘然若飞,轻盈翩翩。

两人眼看已到鹿笙身边,只需再快一步,孙普便可以将对方逼入正殿,孙普甩出了手中的锁链,又抽出一柄短剑,这短剑剑身与剑柄似为一体,不过一尺长短,平日里可藏于袖中。

短剑通身一体,于它上方有一孔槽,环链自可从这孔槽中穿入,如此一来短剑便成了手柄,而锁链长度更长,控制度亦更佳。他刚抛出手中的锁链,另一只手便递上短剑,锁链顺着剑刃的缺口滑入孔槽,俨然一体,如铁鞭一般抽向对方,若一面墙,封在他同鹿笙之间。

红衣斗篷若想于这瞬息之间,躲开攻势并跃至鹿笙身边,已是绝无可能。而他若想躲过这一鞭则必然要向另一侧躲去,或者退入正殿中,猩红斗篷中的人选择了退去,然而就在他退至鹿笙身侧时,突然自斗篷中伸出一只手,从锁链下方穿过,铁鞭过时的风擦破了他的衣袖,他抓住鹿笙借着后退的力道,将鹿笙拉倒自己身边。

孙普见状立刻抬手,铁链一扬,自他们二人头上划过,转过半圈,回到他手中。

鹿笙由着猩红斗篷扯到他身前,成为了他最好的挡箭牌。

猩红斗篷自手中拿出一柄匕首,抵在鹿笙咽喉处,“别动。”

“你别忘了,李德要的可是一个完整无缺的鹿笙。”孙普蹙眉道。

“他要什么与我何干?”猩红色的兜帽微颤,他似是在笑,手上则加了三分力道,一缕血丝顺着鹿笙的脖颈流下,“我……”

一声短而急促的呼声从侧殿中传出,好像还未喊出便被人掩在口中,孙普心下明了,大约是倩菀看见李源脖子上突然出现的伤,惊吓出声,却不能让对方发现,只能假作镇静,看向对手。

猩红斗篷的手的确顿了顿,似是有些疑惑,却又仿佛听得并不不甚真切。

孙普见他尚在犹疑中,立时出声打断他的思索,“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尽可以猜猜看。”帽檐微抬,露出半张笑脸,“不过现在,还请孙博士放下手里的十三银铃锁链,不要动。”

“呵,为何?”孙普冷笑。

“因为我们要等另一个人来。”

“谁?”

“来了。”红衣斗篷中的人笑道。

随了他的笑声,妮儿推门而入,瞥了一眼对峙中的二人,向红衣斗篷道,“花妖,我让你困住孙博士,你就是这么困的么?”

“比起本事卓绝的孙博士,自然是昏迷的人比较好控制了。”花妖笑回道,“有人质在手,他自然不敢乱动,也算困住了罢。”

妮儿一步一步踱向花妖,身段如水缓缓流入这对峙中的二人之间,待行到孙普身侧时,孙普忽的抬手拦住她的去路。

妮儿也不恼,只是悠然停下,微侧面容,“孙博士,原来你也牵扯进来了。”

“你想做什么?”孙普再问。

妮儿抿嘴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我要问问她,她究竟想做什么。”

“我可以替她回答你。”孙普再逼近一步。

妮儿嘴角噙笑,眼中沉静,看着孙普定定道,“我要听她自己说。”

“你要救她?”孙普愕然。

“信不信,由你。”

孙普放下手,妮儿依旧不急不缓地踱到鹿笙身边,抽出手中长剑,抵在鹿笙的脖子上。

“你……”孙普见状刚想上前,花妖已经来到了他面前,阻住他前进的去路。

妮儿转过头,幽幽道,“还请孙博士将手中兵器扔开,我们才好继续救人。”

孙普迟疑地看了看手中的锁链,花妖的出现是他不曾想到过,而李源也不曾对他说过的,原本他只以为是德叔请来的帮手,谁曾想……

“好,我也很好奇,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孙普丢出手中的十三银铃锁链,花妖手中的匕首立刻递到他的咽喉处。

花妖笑道,“孙博士,您可别动。”

“我等着听故事,又怎么会动。”孙普冷冷瞥了一眼花妖,他全身藏在猩红斗篷中,只在兜帽下露出半张面容,似是永远在笑着。

“好,如此我便可以救人了。”妮儿笑着,手中长剑从鹿笙脖颈处移开,她的手轻轻一推,鹿笙便靠在了柱子上。妮儿攥住鹿笙的手,长剑下移,在她的左右手腕处,各切一口,旋即放手。

鹿笙贴着柱子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血顺着伤口涌出,不一刻已然染遍双手,而她只是沉默地靠在柱上。

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风过,叶落。

孙普好似突然反应过来,想冲过去,奈何花妖的匕首就在他喉间,一步尚未迈出便停住了,眼神不自觉担忧地飘向侧殿。

花妖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兜帽朝着侧殿的方向微微一动。

“你在做什么?”孙普急急出声喝止妮儿。

妮儿却是不在意,在鹿笙的手腕上又再割了几个口子,血潺潺而出,“怕什么,不过放放血罢了,她又死不了。”

“你别忘了,她和李源可是连着命的。”孙普提醒道。

妮儿眼中的光彩忽的暗了暗,“是啊,他们两人还连着命……只有她才有资格替他续着性命……哪怕赔上清誉、良心,德叔也只让鹿笙替他续命……”

“……你……”妮儿瞬间的失神,孙普看在眼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并不是她的错。”

妮儿轻笑出声,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孙普,“也许罢……只是分辨清楚了又如何……分清了便能不恨了么?分清了便能逃出自己的困境么?……困境在心中,逃不月兑的,我也不想逃了……而你呢?孙博士,你又为什么要如此尽心尽力去帮她?”

“我……”孙普只说出口了这一个字,便无限沉默下去。这一刻,他能选择的只有沉默,因为此时此刻,他自己也不知晓,究竟什么是对,怎样为错。

“瞧,你也回答不了不是么?”妮儿掰开鹿笙的嘴,将药粉灌进去,又取下腰间缀着的水壶给她送药,“我要的是给自己一个结果,一个交代,即使我知道这个交代未必如我所愿,我乐于去找到……你还请作壁上观,这是我与鹿笙之间的事情。”

“咳咳……”

鹿笙一口气缓过来,轻嗽一声,撑起眼皮,无力地看向妮儿,又转向院中,艰难地挪动着惨白的双唇,喑哑喃喃,“妮儿……孙普……”

“你醒了。”妮儿见着鹿笙醒转,在她的手腕上又割了一剑,将剑丢在她身边,缓步而退,“你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会慢慢等的。”

鹿笙吃痛,垂下头看着自己双腕上数道伤口,有的血液已经干涸,有的还在潺潺流血,竟咧开嘴笑起来,“呵……呵……割这里有什么用……应该割脖子……”

“割了脖子,我想问的话便问不到了。”妮儿漠然答道。

不知是血流的太多,还是毒性尚未完全解去,鹿笙仿佛一丝气力也无,整个人只能靠着石柱的支撑,勉强坐在原地。她有气无力地喘息道,“……好……你问,我答。”

“你是不是把解药给了倩菀?”

“……是。”

“为什么?!”

“因为……”鹿笙顿了许久,方长长叹出一口气,“……因为李源说,‘需我助他救倩菀。’”

“就因为这一句?”妮儿反问。

“就因为这一句。”鹿笙应道。

妮儿咯咯笑起来,她看着鹿笙,眼中满是泪水,不知是否是笑出的泪水,“呵,就因为这一句话,就因为这一句话,你就可以甘愿去做一个活死人,把解药拱手相让?那如果我要你助我杀了倩菀,你会不会也因为这一句话而助我?”

“会。”鹿笙泰然答道,没有一丝迟疑,“但你不会告诉我这件事,也不会要我助你去杀倩菀,因为连你自己都知道……你在做的事情是错的,是没有结果的……”

妮儿深深吸入一口气,胸中仿佛有千万言语要道出,却终究只是别过头,默然伫立。

“……你的计划的确很完美,可你想要的真的是站在李源身边的那个位置么?”鹿笙撑着身子,蹭着石柱一点一点站起,“你想要的……是李源心里的……那个位置……”

风,好似不会停歇一般吹着,一阵又一阵,去了又回,绵绵不绝。

院中,四人若汪洋中的四座孤岛,各自怀着心思,**微风里。

妮儿双手紧紧攥着,头别向一边,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缓慢,仿佛每一次吸入都直达心头,而每一次呼出都倾尽所有。她始终一个字都没有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

鹿笙将脊背死死抵在石柱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的思绪更为清晰。她知道这样站着不如坐在那里容易恢复体力,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即使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也许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当面对危险时,自己永远不可以倒下。难道妮儿已经是她的对手了?

花妖微笑着将匕首架在孙普的喉间,他似乎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如果可以捂住耳朵的话,他甚至都不想去听。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是个不得不站在这里却口冷心冷的过客罢了。

孙普遥望着鹿笙用尽每一分气力,强撑身子站起,不由自主地想,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看客么?是否当自己答应李源救护鹿笙时,自己已然陷在其中,只是不自知罢了。他突然开始担心,自己这样做是否是对的。

孙普收回视线,神色复杂地瞥向侧殿。李源,这些你都听见了,看见了,而你会如何选择呢……

偏殿,屋里。

合起的窗后一只血迹斑驳的手覆在窗上,它的主人似乎在迟疑着,是否要将它打开。而它已经停留在那里,许久,许久了。

李源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四个人。他已经流了不少的血,这些血足以让他原本虚弱的身体连站立都成为艰难,但他站在窗前,一只手扶着窗户,一只手撑着窗沿,让他自己站在这里,如窗外的人一般,站着。

倩菀依旧怯生生地站在李源的身后,只是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如同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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