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舊影 民國舊影 第24章

作者 ︰ 半卷舒簾

在宋世卿看完房子後,陸輕萍和冷太太。宋世卿于路口分別,去聖瑪利亞中學上班,下午結束震旦大學的學習後,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梁木匠家。

梁木匠一家坐在一起正在堂屋吃飯,見陸輕萍從門口進來,一家趕忙放下飯碗。梁木匠迎了上來,笑著打招呼︰「陸小姐,你來了?」

說話間,梁木匠的老婆和幾個孩子已經手腳麻利的將未吃完的飯桌收拾下去,然後請陸輕萍屋里坐。梁木匠陪坐在一旁,他老婆忙去廚下燒水,幾個孩子躲進里屋,偷偷的透過門簾的縫隙往外看。

梁木匠不自在的笑笑,雙手緊張的來回摩挲著大腿,說道︰「陸小姐,前些日子你讓我做的屏風樣子已經做出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看看是否滿意?

「好呀。」陸輕萍笑著點點頭,起身跟著梁木匠來到他做工的房間,見屋里立著一面六扇雙面浮雕屏風。

屏風的下面統一的是五只蝙蝠圍著個福字的雕刻,上面則分別雕刻著花開富貴、五谷豐登、竹報平安、梅報春曉、金桂飄香、魚戲荷塘、菊香滿園六幅圖畫,雕工算不上高超,圖畫中有些陰陽線和凹凸面處理的並不是很好,但是拿來擺擺已經足夠了。

這具屏風還沒有完工,最上面的如意流雲頭剛開始雕。因此梁木匠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陸小姐,我這邊還差點沒完工,如果陸小姐急著要的話,我趕一下工,三天之內保證完成。」

「那倒不必,不著急。」陸輕萍打量著屏風,心中估算著價錢。「這屏風多少錢?」

梁木匠遲疑了一下,才報價︰「陸小姐,你看看三十塊行不行?」

「啊?」陸輕萍很是驚訝,「多少?」三十塊,這也太便宜了吧?這還是純手工的,而且是實木的,在後世隨隨便便怎麼也不得四五千呀,這真是便宜的讓陸輕萍都不敢相信。

梁木匠誤會了陸輕萍的態度,以為她嫌貴,趕忙說道︰「要是三十塊貴了,那就二十七塊?」見陸輕萍沒反應,咬咬牙,跺了一下腳,又降價︰「二十四塊!這是最低的了。」怕陸輕萍不滿,覺得他要價還是高,梁木匠趕忙解釋︰「陸小姐,這屏風雖然不是由整料子雕的,是我拿邊角料拼的,而且用了三種木料,但是我真的一點都沒少花心血。里面的榆木和松木雖然不值錢,但是這里還用了我一塊存了好久的香樟木,這香樟木雖然算不上頂級好料,但是價錢在那呢。二十四塊我要的真不高,你買回去一點都不虧,這個價錢真的很值,……」

梁木匠笨嘴拙舌的試圖說服陸輕萍接受他的報價,他滿心苦澀,想著陸輕萍要是不接受這個價錢,他要不要再降一點。梁木匠手藝雖然還算不錯,但是找他做家具的越來越少。如今大上海流行的是西洋家具,家里要是有件西洋家具說出去覺得是件有面子的事情,而且西洋家具也有便宜的,普通家庭買個一兩件也能買得起,再加上木器行的存在,對他這種獨立的手藝人給予了很大的沖擊。

梁木匠已經很長時間沒接到打大家具的活計了,更多的時候是走街串巷接些學徒差不多都能干的修補活計。每天掙的塊八角的,勉強養活一家人,遇上陸輕萍對他來說完全是意外之喜。除了這件屏風之外,雖然陸輕萍不曾在他這里打過其他的家具,只是借助他的眼光到典當行和押店幫她挑選家具,賺個「掮客」的錢,但是陸輕萍給錢痛快,而且給的也不少。

幫著陸輕萍作了一段時間的事,梁木匠對陸輕萍的情況也有所了解,雖然他不清楚陸輕萍為什麼不打新家具,反而要去買二手貨,但是似乎並不是僅僅是因為要「省錢」。因為陸輕萍買家具的時候,雖然對木料要求不高,也不要求什麼瓖嵌、雕刻之類繁復的東西,但是也不是一味的去挑那些便宜貨,還是有選擇的,所以在價錢上,她挑的都不是店里最便宜的東西。

而且在聖瑪利亞女中擔任教職的陸輕萍的境況顯然要比他這個小手藝人好很多,因此梁木匠才在屏風的價錢上,戰戰兢兢的喊了一個「高價」。但是如今看來,似乎不能如願。梁木匠是個老實人,就算為生活所迫,喊高了屏風的價錢,但是他也沒有虛報太多。因為第一次做這種事,梁木匠即心虛又羞慚,見陸輕萍遲遲不應,他以為陸輕萍看破了他的伎倆,覺得他今天丟盡了一張老臉,簡直沒臉見人,無地自容,心里發誓,下次再也不做這種事了,張嘴就想把屏風的實在價報出來。

就在梁木匠想重新報價的時候,陸輕萍看到梁木匠窘迫的樣子,反應了過來,忙道︰「二十七就二十七!」好像她根本沒听到梁木匠後面「二十四塊」的報價似的,說完陸輕萍從包里掏出十塊錢遞給梁木匠,說︰「這是預付款,等你完工,送到我家後,再付剩下的錢。」顯然屏風在二十四塊的基礎上還能壓價,她能省下幾塊錢,但是陸輕萍心虛,覺得這錢拿著燙手,她不敢要,她真的不好意思去「坑」像梁木匠這樣的老實人。反正她也不差這幾塊錢,就當濟貧了吧。

梁木匠見陸輕萍接受了屏風二十七的價錢,手里拿著她給的十塊錢預付款,嘴唇激動地直哆嗦,張嘴想要說什麼,被陸輕萍搶了先。對于梁木匠想什麼,陸輕萍能猜個七七八八,那些感謝的話還是算了,不是她不想听,而是她不好意思听,因為她覺得受之有愧。

「梁師傅,其實我這次來,是請梁師傅你幫我再挑幾樣家具的。」既然宋世卿要住進來,自然要幫他準備家具,陸輕萍沉吟了片刻,說︰「一張床、一個櫃櫥、一個頂豎櫃、一張書案、一張高背椅、一個衣架,還有一套待客的桌椅案幾。暫時先就買這麼些,還是老規矩,要是典當行和押店遇到合適的,就買回來,梁師傅你幫著翻新一下。要是沒有,看看缺什麼少什麼,到木器店買回來就是。」對上梁木匠飽受生活苦難的臉,她跟著解釋了一句。「因為要的急,所以等不及打制,只能買現成的。」所以無法請你打家具。「還是老規矩,老價錢,不知道梁師傅意下如何?」

「沒問題,陸小姐,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幫你看去。」對陸輕萍滿懷感激的梁木匠並沒有因為陸輕萍決定缺少的時候要從木器店買,而不是請他打而有什麼想法。何況陸輕萍還給了解釋,所以梁木匠很高興的打著包票。「回頭收拾好了,我就給陸小姐送去,保證耽誤陸小姐用。」

梁木匠說到做到,很快,宋世卿的家俱陸陸續續的送到新家這邊來。這天,陸輕萍要的家俱最後一批連同那個屏風一起送了過來,本來送來的時候就不早了,她又指揮著工人將其搬進屋,規整、擺放,等都收拾完了,天都黑了。

陸輕萍看著家具齊備,收拾好的西廂房,滿意的點點頭,出來後,見院子里的地面已經特地的平整過,葡萄架已經載好,幾株女敕綠的葡萄秧正沿著木頭搭建的長廊向上攀爬,長廊下是從月亮門門口到正門的一條青磚鋪成的走道。在大約人膝蓋高的位置上的長廊搭建出可做人的長椅式樣,夏天烈日炎炎的時候,在長廊下納涼,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東廂房前種了棵桃樹,據說是上海有名的水蜜桃樹種,西廂房前原本陸輕萍打算種隻果或者棗樹的,但是宋世卿非要種桂樹,因此西廂房前種了一棵金桂。陸輕萍看了一下移植的情況,見不管是桃樹還是桂樹葉子都沒怎麼萎縮,郁郁蔥蔥,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雖然她知道,需要過冬,看它們第二年的發芽情況才能知道移植成功與否,但是就目前這個模樣,陸輕萍對它們次年春天的生長有信心。

如今各項齊備,馬上就能搬家了,陸輕萍忍不住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目光落到西廂房和正房之間的圍牆上,看到那里開了一個側門,怔住了,忍不住問道︰「怎麼在開了一個門?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一個干活的工人答道︰「陸小姐,這是那天你和冷太太、宋先生來了之後的事。冷太太讓我們在這里開個門,說是你們家有親戚住在那邊,若是從正門出入,要繞個大圈子,來往不便,所以在這里開個門,以供進出。除了這個門,冷太太還讓我們在臥室窗下種爬山虎,我們已經移植過來了。」他將正房東間窗下的綠色小苗指給陸輕萍看。

陸輕萍對爬山虎沒興趣,讓她頭疼的是那個開了的側門。這陣子,陸輕萍沒少往新房子這邊跑,她也做好了和顧家人面對面的準備了,但是這麼長時間她竟然連顧家人的影子都沒看到,因此陸輕萍就把顧家那幫人丟之腦後了,不過今天這個門一下子讓她想起了顧家人。

冷太太倒是一片好心,為了和親戚走動方便特地在這開了個門,但是好心未必有好報。如果冷太太知道顧家人是什麼成色,不知道她有一天會不會後悔開這個門。憑心而論,陸輕萍並不想和顧家走的太近,她倒不是擔心顧家識破她的身份,進而纏上來,而是她覺得,哪怕她和顧家人現在只是親戚關系,不需要供養他們,但是就憑顧家人的那個德行,恐怕將來少不了讓她心煩。不過門都已經開了,總不能再堵上吧?陸輕萍只盼著冷太太早點看穿顧家的真面目,少和他們來往一點才好。

這邊陸輕萍正因為冷太太為了和顧家走動方便而開的側門煩心,那邊傅文佩和依萍又鬧騰起來了。母女兩個在院子里起了爭執,吵鬧聲透過高高的牆壁傳了過來。

「……媽,你接了鄰居的髒衣服,你竟然在洗衣服,竟然幫人家洗衣服來賺錢?」依萍激動非常,滿眼含淚,痛苦的看著母親,話里充滿了不可思議,搶過傅文佩手中的搓衣板,不肯讓她干活。

依萍簡直不敢置信,身為鼎鼎大名的陸振華的老婆和女兒,她們有一天竟然要靠著給人洗衣服來賺錢以便填飽肚子。想起以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生活,依萍只覺得現在的生活宛如一場夢,只是這個夢,分外的真實。

當年,雖然依萍和傅文佩母女兩個搬到這邊來住,但是她們和鄰居們沒什麼來往。母女倆哪怕被陸振華給趕出來了,也沒忘了她們的出身,因此看不上旁邊的鄰居們,覺得他們為人庸俗,大家不是同一層次,同一世界的人。如今事情掉了過來,她家反而要幫著以前看不起的人洗衣服來賺錢填飽肚子,真是諷刺!

雖然她和媽媽被父親趕了出來,哪怕現在依萍憎恨陸振華的無情和對她們母親的遺棄,恨陸振華恨得要死,誓言要報復,但是在內心深處,依萍還是為她是陸振華的女兒而驕傲,所以在找工作的時候,依萍的身段並沒有完全放下來,不肯屈就那些不起眼的小公司。當然,這其中也有依萍想要向那邊證明自己,特別是像陸振華證明自己的緣故。依萍想告訴那邊,就算她不靠父親生活,不拿他的錢,她和媽媽也能生活的很好!

依萍想在大公司找到一份體面地工作,能有豐厚的收入,讓她能夠揚眉吐氣的站在福煦路的這一家人面前,告訴他們,沒有他們,她一樣生活很好!因為賭著這一口氣,所以依萍的目光一直放的很高,不肯低下來。不將小公司放在眼里,連試試都不肯的依萍自然無法接受家里竟然要靠著母親給人洗衣服賺錢來維持生活的地步。所以她死死拉住傅文佩的手,不肯讓她去洗衣服。

看到依萍傷心的樣子,傅文佩趕忙解釋︰「其實洗幾件衣服也不算什麼,反正我在家也沒事,閑著也是閑著,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見依萍不為所動,依舊攔在前面不讓她干,傅文佩急了,不得不把家里的窘迫情況告訴給她。「依萍,別攔我了,家里是一點錢都沒有了,已經斷糧了。媽這也是沒辦法,你沒從那邊要到錢,而且之後又拒絕接受那邊送來的錢,但是你從方瑜那里借來的錢給了房東,還了雜貨店,就不剩什麼了,你這邊工作還沒找到,……」口袋空空,一分錢都沒有,米缸也空空,連一粒米都沒有,不想法賺點錢,她們拿什麼生活呀?

「我知道這樣作不好,可是總不能一直借錢過日子呀?況且我們在上海除了你爸爸那邊,也沒什麼親戚朋友,……」就算想借都沒處借。

「就算是你的朋友方瑜那邊,我們已經從她那借了好幾次錢了。方瑜還在上學,花的還是家里的錢,她家里也不寬裕,……」未必再有錢借給我們,再說已經借了那麼多次,而且一直還不上,都不好意思開口了。

「而且借了錢總是要還的。家里現在實在是……」傅文佩神色為難的說著。

家里都揭不開鍋了,依萍工作沒找到,那邊的錢也不能指望,為了母女兩個不被餓死,在不想給依萍增加壓力的情況下,傅文佩只能自己想辦法。

只是她一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女子,一直在家里呆著,哪怕是被攆出來的這些年,她都沒出去工作過,她又能作什麼?就算想出去找事作,都找不到門路,何況,這事哪里是一時半會就能找到的?因此幫人洗衣服已經是傅文佩想到的最快捷的賺錢方式了,最重要的這個工錢是現結的,等她給人洗完衣服,就能從雇主拿到錢。這樣的話,今天買米錢就有著落了。

傅文佩所說的這種情況依萍又怎麼會不知道,她也為難,也著急,但是在著急也不能餓著媽媽。她听到傅文佩說家里斷糧了,趕忙問道︰「媽,你今天吃飯了沒有?吃的是什麼?」

饑腸轆轆的傅文佩听到「吃飯」這兩個字,餓了一天的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為了不讓依萍懷疑,她避開依萍的視線,急急的說道︰「我吃過了,我在還雜貨店錢的時候,買了幾個饅頭。」

依萍緊盯著母親,沒有錯過母親吞咽口水的動作,察覺到了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的那一抹慌亂,就知道她在說謊騙人,一想到母親餓著肚子干活,依萍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忍不住「嚶嚶」的哭了起來。

對依萍來說,她不是不能吃苦。如果大家都受窮,她不會有任何異議,但是事實卻是,福煦路的那幫人,整日里雞鴨魚肉,享受的不得了,而自己母女兩個竟然到了連飯都吃不上的地步了,她自然覺得滿心不公,在為自己的命運嘆惋的時候,同時加深了她對那邊的恨。所以依萍此刻的哭,不僅是為自己,為她的媽媽,更是為命運的「不公」。

听到依萍的哭聲,傅文佩的心里也不好受,她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當初在家做姑娘的時候,雖然家里算不上大富大貴,但是也是嬌養著長大的,跟著陸振華之後,更是一直在享福。好日子是從什麼時候結束的呢?傅文佩常常忍不住去想。想來想去,正是從心萍的去世,她的境況開始每況愈下。

起初,陸振華還念著心萍,看在心萍的份上,對她還不錯,但是時日一久,心萍漸漸被淡忘,再加上王雪琴從中興風作浪,陸振華待她越來越不耐煩,她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最終被攆出福煦路的大宅。想到傷心之處,傅文佩忍不住抱著依萍,母女兩個一起哭了起來。

「別擔心,我們還有辦法,我們不需要餓肚子了。」傅文佩也知道靠給人洗衣服維持生活絕非長久之計,因此哭了一會,心里下了個決定。她擦了擦眼淚,起身來到客廳,將椅子上放著的那張虎皮抱了起來,帶著期望的目光看向女兒,說道︰「我們還有這張虎皮,把這張虎皮賣了還能換點錢,拿那錢買米回來,還能支撐一段時日。」那個時候,依萍就該找到工作了,家里就不需要為生活發愁了。

依萍知道這張虎皮對母親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這是當年母親和父親情濃的時候,父親打給她的,是她和父親「愛情」的見證。當初她和母親被攆,母親寧願什麼都不肯帶,也非要把這張虎皮帶走。

這些年,她們母女兩個人的生活也不是沒有遇到難處,但是不管又多難,母親都沒說要賣掉這張虎皮。如今母親竟然松口要賣虎皮了,看樣子家里是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雖然如此,但是知道內情的依萍自然不肯答應。她知道,這張虎皮,是母親的寄托,是母親的念想,是母親對父親的愛,……無論如何,是絕對不能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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