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河流 第八節 縱然什麼都沒有,我們還是親

作者 ︰ 蔣偲昕

她記得他年輕時的樣子,那時他剛畢業,有幾分青澀的笑,說話結巴,愛臉紅,就是那個樣子,讓她一下子情竇初開。

然後是轟轟烈烈的相愛,轟轟烈烈的出名。

在小縣城,師生戀是不被允許的,是如此大逆不道。她被父母轉學到了另一個縣城,他則被發配到一個鄉里當老師。

她還記得剛分開那陣,她每周騎五十公里的路去看他,一路上塵土飛揚,黃沙遍地,到了他那,他給她打一盆水,看她洗臉,叫她小鴿子。

那年,她才十七歲,他比她大五歲,二十二歲。後來,她的父母知道她這樣固執,把她轉到了外省的姨媽家,她再也見不到他了,于是給他寫信,可是,信全退了回來。

她哭了又哭,想休學去找他,那個暑假,她偷著跑回來去看他,他早就調離了那個學校,去了更偏僻的一個學校,她找到他的時候,看到了他的妻子,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

為什麼?她問。

他答,為了你。

她哭了,才發現錢包沒有了,她被小偷偷了!他給了她一個月的工資,送她到小鎮上的車站,她問他,你會忘記我嗎?他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她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那錢,是一百八十塊,她記得清清清楚。

十五年後,她成了美國回來的海歸,考上名牌大學之後,她又考取了美國的一所大學,她仍然一個人,沒有結婚,不是沒有人追求她,而是她覺得自己太挑剔了,一直覺得所有人都配不上自己。

後來,她回了一趟老家,別人向她說起他,她冷著臉說,忘了。

她沒想到遇到他,但在小城的街道上,她看到了他。

很冷的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頂著風騎著自行車,風吹起他的頭發,很亂,他的眼楮是腫的,他的頭上有了白發!

她幾乎沒有認出他!

但的確是他!

即使他老了瘦了黑了干了,但她還是認出了他!她也變得讓他認不出來了,這麼冷的天還穿著絲襪,這是在美國養成的習慣,再冷的天也要穿絲襪!紅色的大衣,鄂爾多斯的黑色羊毛衫,手里的LV包包要一萬多塊,她現在是大律師了,在京城有自己的豐田跑車和帶露台的房子。

她在後面叫了他的名字。

他回了一下頭,覺得自己好像是認錯了人,于是又騎上自行車,她再次叫了他。

他站住,回頭看到她。

十年生死兩茫茫啊!他哆嗦著;你回來了?我給她抓藥去,她有風濕病,好多年了,學校里的房子陰冷……他說著這些家常事,她記得他多年輕飄逸啊,她記得多麼好看啊,她記得他細長的手指,但現在,他看到了一個中年男子,眼袋垂下來了,手指關節極大,頭發亂篷篷,站在冷風里傻笑著。

她還記得黃沙遍地,她騎車五十公里去找他,他給她炒土豆吃,給她暖著手,她的腳凍了,他月兌了鞋給她捂著。

她以為忘記了,但剎那間她卻發現,這一切,她都記得。

她給了他電話,說,我北京認識一個老中醫,看風濕特別好,你一定記得帶著她來找我。

往回走的時候,她的眼淚一直迎著風掉,掉得很急,那過去,好像一瓶過期的罐頭,雖然過了期,可是,一直在那里啊。

回北京後她打電話給他們,來呀,我等你們呢。

他不好意思,怕麻煩你。

不麻煩,我給你們約好了,來吧,有地方吃住,我都安排好了。她不嫌他們,把自己的屋子騰出來讓他們住,自己住公司去。

來的那天她親自去接的,在火車站,他介紹給她︰這是你嫂子。她向那個面如土灰的女人叫︰嫂子。

到了大夫那,她嚷著,哥,你去取藥,我陪嫂子買點東西去。

那是她再次叫他哥,他們好的時候,她一直叫他哥,而十五年之後,她依然叫他哥,這聲哥,有情有義,有多少舊光陰!

她一直叫他和她哥嫂子,叫得極為自然,那大夫說,你哥長得可夠土。她笑笑,不答。

走的時候,買了大包小包,特別給嫂子買了化妝品,四十歲的女人哪能不用化妝品?上車的時候,她還塞了一萬塊錢給他,他不要,她說,那一百八十塊錢,換成今天,加上利息,有一萬了。

他一直沒有說話,一直和她很客氣,火車開動後,他忽然叫她,小鴿子,我都記得。

十五年了,她沒有哭過,可是,那天她在站台上,她和傻子一樣哭了,小鴿子,那是她的小名兒,只有父母和他知道,父母去世了,這世上惟一一個叫她小鴿子的人就是他!

那些過去啊,原來我們都記得……什麼都沒有了,原來我們還是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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