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龍之首 第7章 醉後各分散

作者 ︰ 溫瑞安

他要送花。

他今晚忽然有這樣的熱切要把自那小女孩小手上接過的花送給他喜愛的女子。

今晚他要送出這朵花。

送花是一種感情一種沖動一種把感情送出去的沖動。

——能接受他這朵花的女子就算未能接受他的愛他也會記得她。

記得她一生一世一輩子。

因為今晚他寂寞。

因為今晚他只要一個能欣然接受他這朵花的女子。

接受別人送花是一種感覺接受一種感覺。

今晚他孤單。

今晚他要送出這朵花。

就在今晚。

今夜。

夜涼如水。

明月皎潔。

在白天他已唱過了歌、作過了戰走過了風雨飄搖的路;在晚上他便得要送出手上的花。

和他的寂寞。

在這京華的寂夜里總有很多個寂寞的人許多顆寂寞的心吧?

這點確然。

像戚少商這種男人在奮戰時不覺孤單在拼斗時不怕寥落可是一旦無意間看到了看到了一朵嬌艷的花驀然看到一間房里燃起一盞燈、無由的寂寞便鋪天蓋地的涌卷而來吞噬了他直至沒頂一點余地也不留。

——難怪世上有采花盜︰他們大概不止是為嘗一個美麗女子的體溫而冒險同時也為分享那一盞燈亮時的溫馨和滅時的幽秘而犯難吧?

戚少商當然不是采花盜他甚至討厭人采花好生生、活刺刺的花因一個人稍動心動意便采擷下來折于喜歡它的人的手上那是多煞風景的事啊!

可是他手上有花。

——一朵鮮花。

他正要去尋訪花的主人。

一一可是他自己又知不知道這京城里、古都中、江湖上、武林間有多少美麗而熱誠的女子都在慕戀著戚少商這個人和他的事跡。她們大都是寂寞的。

她們都听過戚少商的故事。

——尤其在近日戚少商趁蔡京下台之際一氣把一向支持蔡京、王黼、梁師成系統的「長派」、「圓派」「方派」、「屈派」、「高派」、「矮派」六大派盡滅更使他名聲暴漲如日方中。

他把「長派」掌門」刀劍書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圓派」領「貓魔」魯雪夫當場格殺。

他也把「方派」負責人「倒神」莫伯傷收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門人「倒爺」莫扎德廢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統領「玉碎叟」龐德斬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當場格殺。

他是依這些人所作所為施以懲戒。

而且懲戒得還恰如其份十分適當以致京里的人都拊掌稱快額手歌慶!

不少少女更加神迷于這傳說中的白衣男子听說他四起四落當過大學士做過小寨主江湖流亡過官方通緝過而今他卻搖身一變成為京城里第二大幫派的群龍之可是他仍然孤寂一人。

他到底是仍心懸于多年來他心儀的知已紅顏?還是天下女子他未入眼?或是他本無心、無意故而月老的七彩紅繩總系不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成了傳說。

傳說里的神話。

他也成了神話。

神話里的傳說。

神話傳說里的人物。

他成了不少少女夢中慕戀的對象︰大家只知道他常只孤單一人走過長街走過夕陽走過寂寞和夢。

他的冷酷在流言里好像成了一種傳染病。

——是太甜美的回憶成了無法遺忘的習性致使他愛上了獨身、喜歡上了孤單?

間誰誰也不知。

——卻引起無數女子的幽思︰

未。他手里拿著一朵薔薇花白衣飄飄正在月下飛掠。

他正在尋訪她把手里那花的魂魄交回給她。

——只不知她接受嗎?

歡喜嗎?

醒時同交歡

醉後各分散。

這是她彈琴時愛唱的歌。

和詞。

看到醉杏樓燻香閣里還有燈他忽然念及這歌。

在冷月下飛掠中他因哼起這李師師常唱的歌而驀然憶起一個人︰

息大娘!

一一啊紅淚!

他似給夜風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經用的東西。

人要回憶是因為不再擁有。

但人和青春和記憶也都是好玩的東西因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麼不受控制、無法操縱。

有時人會在吊唁時忽然想到該結婚了有時在出恭時想到拜神有時在吃飯時想到昨晚醉後的嘔吐有時卻在跟這個女人造愛造得活像跟一條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舍死忘生搏斗之際心里卻想到一只比黃鸝輕比羚羊盈比花嬌的可人女子在你懷中依戀不已。

戚少商是忽爾念及息紅淚且是從李師師的詞曲中想起。

他卻不是負情。

他只花心他對他所愛的女子從未負過情。

由于他想到息紅淚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見李師師。

他要對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問一問她︰嫁給我好嗎?

——好像是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

他既已見著了師師閨中的燈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緩一口氣。

于是他在一處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頂檐上斜落下來伏了一伏只覺好似有點暈了一暈。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給我好嗎?

想到師師那一張艷人骨媚透心的臉還有她那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藝多情他就不再猶豫——

正要再一氣掠至師師的「燻香閣」時猛抬頭只見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頂上灑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後面瓦格上亦負手向他踱來。

他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正向他身前走來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個往他身後行來的月光如水照明萬端︰

也正是另一個他自己!

——也就是說︰戚少商看到前面一個戚少商、後面一個減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時在月明風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陣驚然︰

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誰?

——後面的又是誰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嗎?

——身後的戚少商又是誰?

——如果身前身後俱是戚少商那麼我又是準?

——自己是準?

——誰是自己?

——他們是誰?

——他們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誰?

——誰是我?

——我是誰?

一一誰?

戚少商只覺一陣恍惚幾許迷惑卻忽爾听到一些極為奇異的聲音在下面街道傳來︰他俯一望卻看到了一個平生未遇的奇景︰

下面很吵醒醒恐恐的似是煮沸了一鍋湯又打翻了一堡沸騰的粥。

就算沒俯去看個究竟光只是听也定必覺︰這種聲音跟京城里的子夜、子夜中的京城很不協調。

——沒道理下邊會那麼熱鬧。

——沒理由這時分會那樣囂繁。

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盡管京都大街向來車水馬龍行人如鯽熙攘擁擠但都絕不會有這樣的聲音像一頭頭洪荒時期的龐大走獸魚貫飛竄暴龍還是懈豸什麼的一只只的來一只只的去全帶著巨大的聲響驚人的度還噴著難聞的黑煙。

它們有四足——不四只輪子不停的、快的、像趕赴恆河沙數三千億般急的轉動著有時出尖銳的獸叫像一頭中了太陽神箭的翼龍還出焦味和狂態。

更詭奇的是︰戚少商這樣往下一看連建築物都完全不一樣了。

不同了。

——那一幢一幢失去了屋檐沒有了個性少了瓦遮頭的方格子灰盒子算是房子嗎?那是屋子嗎?

抑或啥都不是而是他自己正落入一個陣勢里!

他忽然覺得一陣昏眩。

眼有點疼。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濕。

映著月色一照那竟是一灘血。

可是他沒有受傷怎會有血!?

難道那血是從天下掉下來的?

他抬頭望夭。

天無語。

月明。

星稀。

烏鵲東南飛去。

他忽然想起了息大娘。

所以他要見李師師。

渴切要見她。

見她送花。

所以他以手支額在高檐上蹲了下來緩綏的瞑合了雙目。決定不去看這幻境、夢厲。

他在這子夜古宅的高檐上忽然生起了一種頓悟︰

不管眼前所見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還是不知比知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會比理會的好。

——如果那是真的那麼自己豈不成了假?要是身前就是過去那麼現在自己是誰?若是眼下的才是未來那麼自己的過去存不存在?既不知真假不辨是非不管對錯不理你我不分佛魔這一剎間戚少商只覺天大地大四大皆空他索性一時把眼、耳、鼻、舌、身、意全都關閉起來心為宇宙意遁空性沒有意識變成無心可人無心可染魔不能欺邪不能人。

那一剎間他閉起了雙目。

心中只想念一個人。

千里拿了一朵花。

月下他還流了淚。

上天人地其實這剎瞬間的戚少商不管他所見是空是幻是真是實是虛是天堂還是地獄實則他已度過了一劫。

——就在心性動蕩之際于差境起一時迷惑便佛來魔至幾乎立即便走火人魔甚至走魔人火。

幸虧他及時省覺修心養性一心不亂佛來不喜魔來不憂萬境俱滅。

只剩下他和自己。

都是室。

一場空。

一朝風月。

萬古常空。

戚少商在京城中心絕高的屋頂上沐在月華中打坐了一會兒徐徐睜開雙目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他笑了笑。

動心忍性。

量才適意。

他還是要去找李師師。

李師師便是他現在要去追尋的一點真。

——盡管那也許只是一場夢。

一場夢又如何?若人生如夢夢里追夢猶如空中追空風中逐風。夢里夢夢反而就像畫里真真總不能因為不真而不畫而畫成之後反而越了真回到至真。

只是追歡剎那也易破滅瞬間。

只不過覺來夢夢了。

對戚少商而言他心里真需切那一點依托不管她是「李師師」、「張想想」、「陳佳佳」、「王好好」、「黃妙妙」還是「何笑笑」、「梁哭哭」、「雷巧巧」一••

那都一樣。

他在追尋一個夢。

夢里那一點真。

情。

千家燈滅萬戶寂寂這京華夜里誰給戚少商一份真情一點微明。

萬籟無聲檐影幢幢李師師那一扇窗仍點亮了一盞燈

在武林中生死只一線。

在人世間佛魔在一念。

剛才戚少商在恍惚瞬間就乍見了一些本來不該在這時候看到的景象。

可是他看到了。

他自然震動。

心神皆驚。

可是他終于在那剎瞬間回復了本性回到了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佛來魔亦至世事一場空。過去是夢將來是空人只活在當下現世。回復自性就是尋回了自主他就在恍惚間度了一場劫。

夢幻空花。

——他手上真有一朵花。

月滿高樓。

——他心里還有沒有夢?

有的。

人活著就應該有夢。

人生如夢。

天荒地老夢非夢。

看到月華當空照戚少商就念及息紅淚。

她的笑。

一一還有伊的淚。

見到燻香閣里的一燈如豆戚少商卻想起的是李師師。

她的笑拒。

——還有她的羞迎。

所以當他掠身于飛檐之上一接近杏花樓就聞到那如蘭

似麝的芬香覺得里邊的燈意宛如一口在被衾里的暖意他忍

不住就要長身而入燻香閣里。

忍往了。

——他還是及時忍住了。

幸好及時忍住因為他正听到一個人說︰「最理想的戲是

要親自上演的;」那人就在房里而且還說下去︰

「人皆知師師你色好、聲好、歌好、舞好詩詞棋琴無一不

好我卻獨知你連戲也演得好——你說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

音?」

戚少商一听凝神、屏息、吞氣、倒回身、逆掛足就吊

在屋檐下冷了眼、鐵了心在觀察閣內動靜。

笑聲。

那是李師師的笑聲除了讓人開心之外還惹人憐。

「其實我什麼都不好」師師委婉的說「千里馬要有伯樂買畫的也要有賞畫的人如果不是有孫公子這樣的人來賞識我那些玩意兒哪有啥意思!」

「你這回答才有意思!」孫公子笑著敬她一杯酒「師師的知音上至風雨樓主戚少商、風流才子周邦彥下至皇帝趙佶、天殺宰相蔡京全都是你的知音知心京華絕代李佳人的一顰一笑一歌一舞一句詩同還怕無人常識!」

這句話說的半甜半酸半譏半諷半瘋不癲有骨有肉有意有思更令戚少商覺得有趣的是︰這人居然把「上至……」的人物擺他在天反而把「人上人」的皇帝丞相放在「下至……」那一檔里足見其人言行特立狂放。

李師師仍是笑。

燈火輕烴的晃。

欄桿前的月桂花也在輕顫。

——如此良辰美景原來李師師是竟容與這人共度!

這人長得很高背影頎長但卻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還是可以從後側的顴額上看到他兩道眉毛之末梢像兩把黑色的刀鋒每說一句話每吐一個字那兩把黑刀就似躍了一躍變了一招。

這人說完了那句半帶刺半配肉的話後又敬了李師師一杯酒。

他敬酒的方式也很奇特。

他是把酒一口子盡但意猶未盡好像還要咬崩那酒杯一個缺口才甘休似的。

他敬酒但完全不勉強人喝酒。

他只是喝他的。

師師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

——這些年來她在青樓煙花之地閱人無數是以她自是懂得什麼時候該飲酒什麼時候不該飲;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不該說話乃至什麼時候該只听人說話什麼時候須對方說一句她便得要駁斥一句。

面對這人他下喝只看他喝。

這人從不勉強人喝酒。

這人喝酒像吞服刀子一把一把炙熱的尖刀徒肚里吞。

而且還吞得臉不改容——只越來越是煞白。

他喝酒就像在復仇——仇人不多但行動卻很劇烈的那種。

酒可以不喝但對方的話她卻一定答︰

「女為悅己者容。我就算有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一個男人欣賞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歡的人欣賞我、喜愛我。女為己者悅容。」

她第一句是「女為說己者容」第二句是「女為己者悅容」字都一樣但編排顛倒了意思就完全下一樣了。所以她說了兩次次次蕩氣回腸。

可是神色卻不知怎的在戚少商這般熟悉李師師而且心細如的人看去顯得有些慌張。

——為什麼她會有些幾慌張?

盡管她掩飾得極好戚少商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的︰當李師師一直托辭找藉口不與他出行共游他就養成了一眼便看出這名動沛京的絕世佳人什麼時候是真的什麼時候好但是真的以及什麼時候絕對不是真的了。

那臉向李師師的男子听了卻帶點冷峻的問︰

「賈奕呢?賈奕詞天下知人也風流倜儻他不是你閨中艷友麼?他給你寫過一《南鄉子》還是他的才情之作呢!」

說到這里竟漫聲吟了起來︰「閑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似仙。暗想聖情渾似夢追歡剎那共瞻困倦眠。一夜說盟言滿掬沈檀喟瑞煙。報送早朝歸去晚回鑾留下鮫絹當宿錢。」

吟罷他一口便干盡了杯中酒。

他的人很高。

露出來的一截脖子很白也很長。

——白得讓戚少商想起︰要是一劍斬下去血濺頭落的情景。

卻听李師師嘆道︰「賈奕?他一听聖上要在民宮修潛道馬上就嚇得絕足不敢來這里了。連色膽也闕如哪比得您的英雄氣?」

那漢子道「英雄氣?驚才絕艷的秦少游有一《生查子》也把你的美寫活了︰‘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歸去鳳成時說與青城道。看遍穎川花不及師師好。’他可是擺明態度真贊頌你來著——他也不是你的知音嗎?」

李師師微喟道「他?添了脂粉氣少了丈大志。」

「丈夫志?英雄味?」那漢子又一干而盡一杯灑。

他的背很挺。

——連飲酒的時候也是。

戚少商這才注意到桌子上放著一尾琴。

焦尾蛇紋虎眼赤衣琴。

戚少商從沒見過李師師有這口琴。

——顯然那琴非李師師之物。

只不知這口琴是這漢子的還是他拿來送給李師師的。

戚少商遙遙看著這口琴︰他不是看出了琴弦的韻意而是看出了琴里的殺氣。

殺機。

「那麼說戚少商戚大寨主他是最有英雄氣、丈夫味了吧?」那漢子道「——他也不是你的知已情人嗎?」

他這句問題一問間得戚少商凝住了神。

他屏息細聆。

他也想知道答案。

正想知道。

真想知道。

答案是一聲嘆息。

一一幽幽。

悠悠。

那是李師師的喟嘆。

對李師師的回答戚少商宛似給迎臉擊了一拳。

痛卻在心。

雖然師師什麼都沒有回答。

她只嘆了一聲。

這就夠了。

在這時候的戚少商已經過長久的深情與寂寞而此際他的人已歷風霜但偏是情懷未老、情更熾他本來有滿懷的真情要去送出這一朵花以及不惜用他全部的前程去追求一個女子一一

——只要在這時候恰好出現值得他付出真情的女子。

一一李師師是嗎?

他不介意她的過去。

他不介懷她出身青樓。

他甚至不去計較李師師愛他是否像他對她一般深。

——也許誰都不算太深刻至少還沒演變到大深刻。

就在這時候他就听到了這樣一個問題。

盡管李師師並沒有回答。

但她只留下了一聲︰

嘆息。

戚少商忽然覺得啪的一聲身體內里好像有什麼東西碎裂了而他和他的自尊和自信一下子仿佛只值得三錢半就像正擺在那背向他而坐的漢子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盡管他尚未深情但總是個多情的人。

多情總被無情傷。

很傷。

傷情比傷神更傷。

隨著那一聲嘆息那頎長身形的男子卻笑了。

一面笑著一面把他杯中酒一干而盡然後仍以一種帶頭撥銳的語調說︰「難道這人你也一樣覺得他不行嗎?」

戚少商在屋檐外窺伺著此人情緒復雜起伏只覺此人同情、可厭但也居然有點親切有趣。

——這人的來歷呼之欲出而且他跟李師師的關系以及談話的內容每每都引起他莫大的興趣。

可厭的是這人說話尖銳自以為是好像非如此口出狂言不能表現出他遺世而獨立的狂態來似的。

他連他語調撥尖提高也听不順耳。

戚少商本來就不喜歡這種故作猖狂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偏又覺得此人與自己似有頗多相近之處似曾相識。

而且居然還有點可親。

但最令他憎恨的是︰

對方問了師師這一個問題。

而且還听到了李師師的那一聲嘆息。

他恨不得殺了他滅口。

他極希望李師師能說話。

說什麼都好只要說一些話總好過這樣像一片葉落的一聲輕嘆。

他有受辱的感覺。

笑了。

——那漢子。

然後他握住了拳頭右手向屋頂舉了拳。

——他在干什麼?

——他向誰舉拳?

——莫不是他向自己舉拳!?

——難道他已現自己的行跡!?

但又不像。

那雙子舉拳是向著他所坐處的屋頂。

不是向窗外的他。

這一點連李師師也覺得有點奇。

他帶著一點點可怪的薄嗔問︰「你向誰舉拳?」

那漢子淡淡地答了一字︰「天。」

李師師一愕」——天?」

那漢子道︰「我舉拳一向不向人只向天。」

李師師似乎對他這個動作很感興趣「為什麼要向天?」

那漢子答︰「我用拳向天是問天——若是向人則是一拳就打了過去決不空。要麼人打我要麼我打人才不空拳。」

李師師噗噗笑說「天有啥可問的?」

那漢子又銳笑了起來︰「天?有大多可間的了我要問到為何那麼多不平事?為何好人無權、惡人掌權?為何善的受欺、惡的欺人?為何人分美丑、人有貴賤?為何……為何你不回答對戚少商的看法?」

那漢子霍然一收就像一招漂亮的刀勢的收梢已迅疾巧妙的回到原處同樣問李師師那沒有回答的問題。

這次李師師說︰「我可不可以不答?」

漢子點頭。

又一口干淨了酒。

只听「叮」的一響他似乎還咬崩了杯口一角。

戚少商只覺失望。

因為對方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然而他是期待著的。

他期許著她的答案。

他以為她是有思考的。

她是有夢的。

他以為送出的是鮮花。

他遇上的是荊棘。

他仍等待的是盟約。

但守著的卻是煙灰。

他等到的答案是一句沒有答案的答案。

他現他手上的花兒也似要凋謝了。

花謝。

花開。

一一一開謝花。

開謝花不調。不調的許或是他的心。

他的心只傷。

不死。

——他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

可是一個太死心眼的人也容易害死他自己。

除非他容易變心。

就在這時候他又听到那漢子問起了另一個人。

「周邦彥呢?」

戚少商專注的靜聆。

——由于他是那麼專注以致不自覺的運足了內力是以連周遭的貓兒叫春、蚊子交尾、蟑螂出穴、鼻鼾夢吃、貓捕耗子、「醉杏樓」內還有一房午夜夢醒還是遲不肯眠的人兒正在纏綿交歡的喘息與申吟全听在耳里。

也全交織在心里。

——周邦彥!

他知道這個詞壇名手、情場殺手近日的確常與李師師混在一起︰他也想知道李師師對他有什麼想法︰

有什麼評價!

一一那是一聲冷笑。

——抑或是一個無關痛癢的神情?

一一還是又一聲嘆息?

沒有。

李師師沒有表情。

她只是垂下了頭。

她甚至沒有表示。

也沒有回答。

戚少商失望極了。

他本來在今晚猶如騎月色到俠風獵獵的年代去為本身比一寫得好的情詩更甜美的她獻上一朵花原本孤單的心在尋花叩月的心情中開著浪漫的幽會可是到了這地步他只有重復的在想︰

——幸好我下需要愛情。

幸好我不需要愛情。

——她大可以對周邦彥像待趙佶、賈奕一樣……

——她也可以說︰他?

——她甚至也可以直認不諱︰我喜歡他。

可是她偏啥都不說。

避而不答。

且顧左右而言他︰

「你今晚突然來我這兒就為了問這些掃興而且殺風景的話麼?嗯?這樣我會很傷心的喲。」

她笑得美美的。

她媚媚的。

牙齒很白連微微焚著飛蛾還是飛蟲時劈啪作響的燭火也照不出一點黃來。

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還很純很真就像個小女孩。

——如果李師師是個很出色的青樓女子她出色之故便是因為她不像是個青樓女子而像位極美麗的鄰家小女孩。

她這樣一柔聲軟語媚眼如絲通常誰都不會問下去的

也問不下去的了。

——連惱也惱下上來。

可是這傲慢的「孫公子」好像不吃她這一套只說︰

「其實這番話有人已問過你了。」

戚少商只听得心中一凜。

——他的「倒掛舍檐」還幾乎因而失足。

他忙屏息凝神、定氣斂心穩住了身腰再靜聆房中對答。

李師師听了似也大為驚詫。

「他……告訴你了?」

「他怎會告訴我這種事?你知道戚寨主可是那種死也不認輸的人。」孫公子調侃的說」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窗外偷听你們說話。」

李師師怔了一怔隨即又笑道︰「——我還以為孫公蛭孫公子是個光明磊落的人。」

那漢子冷笑道︰「光明磊落?像我這種惡名天下知的**還跟這四個字沾得上關系麼!」

李師師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大家都誤解孫公子你師師可沒有……」

孫公蛭只道︰「其實我本也無意要偷听我也是夤夜來訪佳人但既不意聞得戚寨主把你可給問急了我也想听個究竟。」

李師師居然仍嫣然笑道︰「你們就愛問這個。」

孫公蛭道︰「因為愛你的人都想知道你愛誰?」

李師師輕笑道︰「你們男人都愛問這個。」

孫公蛭一點也不放松︰「他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個無愛亦可交歡的女子?」

李師師臉色一變卻仍掩嘴駭笑道︰「——怎麼這麼輕賤我?無愛卻可同交歡這不是你們男人的絕活兒嗎?」

孫公蛭冷冷地道︰「情能使命起死回生因而情也可以是致命武器——就看你怎麼用!這點是無分男婦的。」

李師師臉色微變︰「卻不知孫公子你又怎麼看我?」

孫公蛭長身而起錚的一聲用手撥了那口焦尾赤琴一只一聲。

錚的一聲。

那不像琴聲。

反而就點像道劍風。

——拔劍之聲。

百年前當有英雄曾駕馬拔劍對決于京華吧!百年後也必有好漢將解馬拔劍決戰于京師?仿佛就是這一種俠烈激越的劍風突然在這子夜里、溫柔的房中傳來。

——戚少商是那麼想。

而且迅進入尋思。

——他為這漢子的身世而有點恍惚有些迷蒙。

只听那漢子繼續尖銳地笑道「我記得你回答戚少商的話也跟今天差不多只不過戚寨主沒問你周邦彥的事……一我說過他輸不起嘛情字一關他過不了他從來都過不了……哈哈哈……」

戚少商听得腦門轟了一聲。

他巴不得殺了那背向他的猖狂漢子可是、他又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

——他竟覺那漢子才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自己!

他一直很向往能做個徹底的自己。

可是那漢子所說的話雖然刺耳但無疑十分能徹底的表達

自己。

也說出了隱隱在他心里的話。

只見李師師玉靨稍見凝重到這時候她反而不作分辯而在燈下她以柔荑支頸托腮香顰粉頰柔媚的望著那漢子只讓他高談闊論、借題揮。

可是這樣望去這柔和媚、柔而美已足令人蕩氣回腸、神魂顛倒。

她似是鄭重的惹火慎重的勾引他但又不經意一切玩火的結果。

那漢子依然不在意的笑道︰「記得你評議過周邦彥你說他︰一流才氣二流文章三流人物……可是、而今卻不敢置評一字了……」

戚少商听了不禁舒額。

舒意。

也舒心。

——原來師師是這樣評價過周邦彥的!

——自己還差些兒誤會了師師之意以為她對周邦彥情有獨鐘呢!

只听那漢子又笑著說︰「我卻知道你今天為何對周邦彥不置評的原由……哈哈哈……我大易他的大姊!」

他一拍桌子。

——顯然到末了一句是一句他罵人的口頭撢。

「他最近在皇帝身邊走紅了又在蔡京麾下藍中軍中當官他可不只是紅人還是藍人!」他忽爾語帶類銳的譏誚尖銳的道︰「就不知烏龜縮頭、王八退荒的也算不算是漢子!」

李師師似給激起了一些怒意「你若不滿又何必把話說滿了、說絕了。公子若瞧不起師師不來看師師這苦命女子就是了何必口日聲聲罵人勒!」

漢子又一口干淨了杯中酒擲杯長唄道︰「說的甚是無奈我卻不忍舍離你。師師之美是美在令人無法相棄、不忍舍離——這卻使得只有說你棄人舍人了。這可真是我們男人自己犯賤。可別以為我沒听到那次戚少商問你你對我的看法如何

李師師無奈的望著他。

玉頰生春。

眉桃薄嗔。

漢子徑自把話說了下去「你就嘆了那麼一聲——一如今晚我問起你戚少商一樣!」

李師師這回飲酒。

她捋起小袖喝酒的姿態很美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每一動就是一種風姿每一步都贏來男人的艷羨而那漢子也確用目光贊羨她每一步的風流而這風情不但迷倒了人也同時迷住了她自己。

她也一干而盡。

然後她還替那漢子說了下去「我嘆息了之後還是有評論你的你忘了嗎?」

「佳人贈語何敢忘?沒忘!」那漢子笑道︰「你說我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三五年’!——才三五年忒也真少你也真沒把我高估!」

李師師流麗的婉笑道︰「那是我給他逼急了我說來玩的。」

那漢子道︰「現在可是我來逼你了你對我的評價可有更動?」

李師師格格笑道︰「有。」

漢子興致勃然「且說來听听?」

李師師笑得花枝相顫︰「江山代有惡人出各翻風雲三五天!」

吟罷嬌笑不已。

嬌俏不語。

漢子喃喃地道︰「這下可好了剩下三五天更賣少見少了——還從才人一句打翻變成惡人哪!」

師師嬌笑道「小女子鬧著玩的孫爺別當真個。」

漢子道︰「當真又如何?我本惡名昭彰。皇帝嗎?听說皇帝老子要迎你入宮這回他可當真了你可又當不當真?」

這人說話和問話都頗為「不可一世」他口里問的是皇帝但仿佛那只是不相干的小人物他豈止敢問也敢罵、敢打。還敢殺之無懂似的。

他的態度根不可一世。

這回李師師卻粉臉一寒。

美人一笑是能傾國傾城也可烽火戲諸侯。

美人之怒呢?

李師師本來最美之際是她喜笑的時候她笑意綻開之際如花之初放芳菲嫵媚盡在此際。

——美得使人心動。

可是尤為難得的是︰她連嗔怒時也很美。

——一種讓人心驚的美。

她這麼忽爾從笑到不笑了竟就這一轉顏間帶出不止薄怒輕嗔更有殺氣嚴霜連頭飾的環鬢金珠替花翠洱乃至髻插闢寒鋇一身明鐺錦襠鴛鴦帶都蕩起一陣金風殺意來。

竟使得原來就一副不可七八世的那漢子今也肅神以對。

「你哪里听來的消息?」

李師師拿著一只小酒杯蹺起了一只腿子腳尖頂著只繡花鞋略露收拾裹緊的羅絲襪仰著粉靨微含薄嗔的問︰

「都那麼傳」那漢子帶笑的說︰「傳說遠比傳真還傳奇——我是對傳言一向半信帶疑。」

「要光听流言」李師師的眼又含了笑但話里卻裹了針「你還是武林中、江湖上一大色魔yin獸呢!」

那漢子一點也不以為忤好像早已听說了、成習慣了只說。

「所以我才來間你。」

「莫說萬歲爺才不會真的對我有情……他真的會嗎……?」李師師又悠悠幽幽游游優優的一嘆喟息道「……就算他真的要納我入宮我這也是不去的。」

「為什麼?」

「去不得。」

「——你不是說過嗎?那是難得之榮寵機會難逢人家千求萬祈尚未可遇呢!給你巴望著了卻怎可不把握輕輕放過!」

「那我自己得要自量、自度、有定力。」

「定力?」

「皇上為什麼對我尚有可留戀處?」

「——這是個荒yin皇帝你是個美麗女子他自然便喜歡你了。」

「他有的是三宮六院七千粉黛他還是老來找我還自皇宮暗修潛道為的是什麼?」

那漢子調笑道︰「因為你醉倚郎肩、蘭湯晝沐、枕邊嬌笑、眼色偷傳、拈彈打鶯、微含醋意種種顏色無一不美。」

「——你才老含醋意!」李師師笑著啐罵他「老不正經的!他喜歡來寵幸我是因為我特別。」

「特別?」

「一一與眾不同。」

「眾?你指的是他的妃子、婕妤?」

「她們是隨傳隨到對他天天苦候;我是閉門閣中坐讓他找我她們是宮里的我是野外的。若比禮儀教養哪還容得下我李師師?就論花容月貌比我師師姣好者必有的是。我到宮里跟她們比一比就下去了。我若坐鎮這兒李師師還是京華青樓紅顏花魁榜上佔一席之位今未衰……」

「豈止如此師師確是京城紅粉第一艷。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別忘了一旦入宮有一日說不定你成了正宮娘娘那時……嘿嘿恐怕你還不識得孫某人這白丁閑漢了。」

「你少討人厭嫉不出口話變酸!我可自量自衡得一清二楚的就憑我的出身能人妃子之列已屬妄想頂多能晉為宮娥還能圖個什麼出息?不如窩在這兒師師我還是個紅角頭。皇帝萬歲爺真要召我入宮我膽小還真不敢去呢!」

「哈哈……沒想到艷絕京都、膽色雙全的白牡丹還是生懼在入宮這一環節上!師師是從市井青樓門上來的還怕那些未經世故的宮鬟殿嬪麼!」

「孫公子話不是那麼說。在朝中呼風喚雨的一旦流落鄉井確未必輪得到他們 叱。可是在鄉里翻雨覆雲的一旦人了廟堂也不到他們話事。正可謂各有各的朝律俗規以我這等出身跟備有背影靠山的妃嬪爭風只怕也一樣落得個慘淡下場。」

說到這里師師又郁郁一嘆淚光映上眼波︰

「說什麼的我都只是個苦命女子出不了陣仗上不得殿堂只供人狎弄調笑私心底苦不堪言惟勘破關頭獨對紅妝空灑度日殘燭度年……」

說到這里伊竟潸然垂淚口佔一闕吟且唱道︰

「淚盡羅中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燻籠坐到明。」

那漢子听了似也坐立不安終于踱到步來忽然抬頭臉色好白眼色好厲猛向窗外一瞥雙目如電幾與戚少商目光對觸打了個星火眼。

只見那漢子臉尖顏白雙眉如劍唇薄如紙神情傲岸志氣迫人軒昂繳奇自有一股過人氣態。

就在這時忽听閣中房門急響有老嬤嬤急促語音一疊聲低喊急喚︰

「師師師師萬歲爺來了道君皇帝來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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