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上) 第一章

作者 ︰ 黑潔明

她在清晨醒來。

當她緩緩睜開眼,看見窗簾透著光,然後慢慢的、慢慢的越來越亮。

一室寂靜,只有鬧鐘的秒針在輕移,發出答答的聲響。

身旁的男人散發著熱燙的體溫,呼吸徐緩而深長。

她沒有轉頭看他,只是又躺了一下子,等到了鬧鐘要響起的前五秒,才像往日一般,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按掉了鬧鐘。

室內的空氣,不像被窩那樣溫暖,教她一起床就忍不住打了冷顫,但她仍是逼著自己起身,穿著當睡衣的舊T恤、短褲,開門到客廳,在靠近大門的地板上,做著簡單的伸展操,稍微活動之後,她總算不再打顫,感覺較能應付寒冷的空氣,然後才把瑜珈墊拿出來,安靜的做了半個小時的瑜珈。

因為天才剛亮,附近還很安靜,她在靜謐的空氣中,伸展著自己的身體,直到有些出汗,才又回到臥室,拿著干淨的衣物到浴室里沖澡盥洗。

為了省電,她沒把浴室鏡子的除霧電源插上,反正她平常也沒那麼愛照鏡子。她面對著滿是霧氣的鏡面,將頭發拿發圈綁好,把兩人的髒衣服收到洗衣籃里,提著籃子打開浴室門。

那男人仍在床上睡覺,粗壯的手腳因為她的離開,得到了伸展的空間,攤成了大字形,佔據了整張雙人床,長了粗繭的大腳丫露到了被子外面,懸在床尾。

那大大的腳掌雖然經過清洗,仍因長了厚繭,看起來不是那麼美觀,腳趾甲還裂了一小塊,她很想去拿指甲剪來幫他剪掉,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反正等他起來發現後,他自己會處理的。

壓下那沖動,她提著洗衣籃,靜靜的穿過房間,開門走了出去,經過小廚房,來到後陽台,把髒衣物都丟到洗衣機里,按下浸泡功能,並啟動它,才回到廚房,開始做簡單的早餐。

當她早餐做到一半時,那男人穿著一條四角內褲睡眼惺忪的走了出來。

「妳有看到我那件藍色的T恤嗎?」

「在陽台曬著,我還沒收。」

「干了嗎?」

「應該吧。」她一邊煎蛋,一邊道︰「外頭很冷,你別穿這樣跑出去。」

紗門砰的一聲撞在門框上,她嚇了一跳,回頭只見他已拉開了門,走到陽台上,她無言的看著他從衣架上扯下那件T恤,推開紗門,又砰的讓門再次撞在門框上,然後邊套著T恤,邊問她。

「妳說什麼?」

她看著那大剌剌的家伙,忍著想叨念的沖動,把煎好的荷包蛋鏟到了盤子上,道︰「沒什麼。」

聞言,他也不追問,只打著呵欠又晃回臥房。

她听見他洗臉刷牙的聲音,知道他很快就會再出來,所以忙著從鍋子里把燙青菜從滾開的水中撈起,拌上油與蒜泥,再快速的煎了一片鮭魚,加熱昨夜剩下的鹵肉,當她把魚和肉端上桌時,他已經穿好衣褲,來到電飯鍋旁,掀開鍋蓋替自己添了一碗熱騰騰的白飯。

他也幫她添了一小碗,和他那堆得和小山一樣的不同,她的那碗連一半都不到。不像他,她剛起床時,向來沒什麼食欲。

他端著兩碗飯來到餐桌旁,在她的位子擱下她那一碗,然後拉開椅子,一**坐下,跟著抓起筷子就唏哩呼嚕的開始吃飯。

她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忍不住看著對面埋頭猛吃的男人一眼,即便結婚已三年,她對他一大早就有如此旺盛的食欲還是感到很不習慣。

他是個建築工人,因為做的是體力活,所以喜歡一大早就吃白飯。西式的早餐太簡單素淡,填不了他的肚子。

他的發有些長了,像雜草一樣散亂在他頭頂上,她猜他這幾天就會去把它們剪短,他很懶得梳頭,所以只要變長就會去理發,結婚這三年,他始終維持著利落的發型。

但他倒是不曾忘記要剃胡子,雖然沒有剃得很干淨,因為沒有耐性,他總是會不小心遺漏某些胡碴,可就像他的腳一樣,他盡力了,她知道。

說真的,她從沒想過她會嫁給像他這樣的男人,如果有人告訴十五歲的她,她有一天會嫁給像他這樣一個藍領階級,她絕對不會相信。

他樣貌粗獷,動作粗魯,學歷也不高,據她所知,他似乎連高中都沒畢業,對自身的外貌幾乎不在意,整個人和斯文沾不上一點邊,就算腳踩一雙幾十元的藍白拖,他也能臉不紅氣不喘的走進百貨公司。

當初相親時,就連媒人都不覺得她會看上他,那媒人只是抱著踫踫運氣、試試看的心態。

可三年前,當她決定她需要結婚時,她考慮的從來就不是學歷或外貌,他不是白馬王子,沒有萬貫家財,腦袋也不聰明,但他身強體壯、不賭不嫖,雖然會喝點小酒,但他會把薪水拿回家,也不會打老婆。

他是個好人,而且他願意娶她。

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十歲時她還會作夢,但二十歲時,她早已認清什麼叫現實。

她對這場婚姻沒有任何期待,她猜他其實也沒有,他似乎只是覺得,因為時間到了,該結婚了,所以人家叫他去相親結婚,他就去相親結婚。

有時候,她覺得這男人之所以娶她,只是因為她是第一個在他隨口求婚時,點頭說好的女人。

她低下頭來吃自己的飯,不再看他。

當他吃完第二碗白飯時,她才剛把她那碗解決掉,他去喝湯時,她把碗盤收到洗碗槽里洗好,當她幫他裝中午的便當時,看見他把屋子里各處的垃圾桶垃圾都收到同一只垃圾袋里。

這個小區的垃圾車,在晚上六點就會來收垃圾,無論是他或她,都來不及趕回來倒垃圾,所以家里的垃圾都是他拿到工地的垃圾子車去丟的。

七點整,她穿上外套,和提著垃圾的他一起下了樓。

連著幾天下了雨,地上還有點濕,空氣中透著些許涼意,但天上雖還有雲,卻感覺沒那麼厚重。

她不認為會下雨,所以沒有和他要雨衣穿,連日的雨,讓她已經開始有些厭煩,就算是小雨,她也寧願穿著外套,而不想套上悶濕的雨衣,所以她只是戴上半罩式安全帽和口罩,環著他的腰,坐在他破舊的老機車後座,讓他騎機車載她去上班。

揪抓著男人的棉質外套,她看著街上熟悉的招牌和店家在眼前飛逝,感覺迎面襲來的風比靜止時更冷,即便戴著口罩也覺冷,不自覺把臉貼靠到他寬大的背後,讓他幫忙擋風。

機車穿過大街小巷,上了橋。

沒了建築物的遮擋,眼前視野一開,她能看見遠方在高樓大廈後的山,看見橋下灰色的河。

山那頭露出一方淺淺的藍,讓人希望那是放晴的征兆。

下橋後,他又騎了一陣子,熟門熟路的挑著小巷走,避開了會塞車的地段,然後在她工作的那間會計事務所前停下。

她下車時,把安全帽遞給他,如常一般開口問。

「晚上有想吃些什麼嗎?」

他接過安全帽,擱在機車腳踏墊,如常一般張嘴答。

「隨便。」

她背著自己的大包包從機車旁退開,道︰「那我上去了,你騎慢點。」

他點了下頭,當做听到,然後握緊把手,催了油門,騎著那輛即便被雨水沖刷了數天,看來依然又破又舊的老機車走了。

她看著他轉過街角,這才轉身走進那間小事務所,騎樓里,另一位同事剛好也到了門口,看到她,笑著和她打招呼。

「小葉,早啊。」

「陳姊,早。」

「妳老公人真好,每天都送妳上下班。」陳淑惠提著包包走上前來,笑著調侃說。

她牽扯嘴角,客氣的道︰「還好啦,剛好他最近工地在這附近,有順路就順便送一下,省點交通費。」

「唉喲,有接送就不錯啦,哪像我家那位大爺,就算下雨也不願意開車送我。」

她再笑了笑,道︰「轎車容易塞車嘛,我們騎機車,比較沒這問題。再說陳姊妳家在捷運站附近,交通方便,與其等王大哥送妳,妳自己乘車快多了。」

「也是啦。」陳淑惠呵呵的笑著,道︰「幸好當初咬牙買下去了,現在房子真的貴到買不起啦,我們隔壁的才買了幾年轉手就賺了好幾百萬呢。」

她和同事一起走進事務所,听著同事大姊叨絮的話語,只點頭微笑,時不時應上一聲,稱贊對方眼光獨到,直到坐到自己位子上了,才換來一方安寧。

她打開計算機,趁開機時,去飲水機那里泡了杯咖啡,然後回到位子上,開始一天的工作。

她是會計助理,工作內容十分單調枯燥,基本上就是協助會計師整理廠商的文件、傳票、帳務、發票……等等單據,整天面對的就是計算機屏幕,和一大堆的阿拉伯數字。

這間事務所不是什麼太大型的公司,請的員工也就七八位,給的薪水只是還可以,但工作環境穩定,不需要應付太多的人,老板的兒子畢業後打算繼承家業,她在這里做了三年多,如果她想,應該可以繼續再做三十年。

☆☆☆☆☆☆☆☆☆

她處理著和往日一般的帳務,忙碌時,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中午十二點,當陳姊他們都出去外面吃飯,她把自己的便當從保溫盒里拿出來,坐在位子上吃著早上裝的便當,一邊看著網絡上的料理食譜,考慮晚上要買哪些菜回去煮。

剛結婚時,她的廚藝並不是很好,他似乎也不太介意,前半年兩人大多是吃外食,但後來為了省錢,她才開始買菜回去煮。

事實證明,什麼事情都需要練習,她除了上網找食譜,看電視也會找料理節目來看,偶爾在超商或書局看到相關書籍,有空就會翻個幾頁,漸漸的也學了不少訣竅,久了還做出點興趣來。

即便剛開始她的實驗性料理常常出包,那男人從頭到尾一句沒吭過,她給他什麼,他就吃什麼。問他想吃什麼,他也總是拿「隨便」這兩個字來打發她。說實話,起初她也不是真的很在乎他的想法,也不是真的就是要听到他稱贊她,可到後來還真的有點賭氣起來,結果她的廚藝突飛猛進,她自覺有些菜還不輸外面高級餐廳賣的差,那男人卻還是從來沒稱贊過她,無論她做了多費心的料理,他就只是沉默的吃完。

結果有一天,她在洗碗時,突然發現,無論她煮得難吃還是好吃,他其實從來沒剩下過一點飯菜,她轉身看著那癱坐在沙發上的家伙,忽然覺得自己在心里和他計較這個真的很傻。

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懂得甜言蜜語的人,他要真懂,就不需要去相親了。

看開之後,她沒再多想,只把那些無謂的情緒擱到了一旁。她還是持續著自己掌廚的習慣,依他的食量,兩人自己在家煮食,確實比在外頭吃要便宜許多。

簡單吃完了便當,她把便當盒洗淨收好,抄下網絡上的食譜,稍事休息之後,繼續下午的工作。

五點,下班。

若不是報稅的季節,廠商又沒遇上什麼大事時,她通常能準時下班。

五點二十分,她走到事務所附近的超市,買了需要的食材,順便補充了一些諸如洗發精、垃圾袋等日用品。

六點時,她走出超市門口,看見他已經等在那里。

見她走來,他把安全帽遞給她,交換她手中的雜貨,然後載她回家。

雖然早上和陳姊說他接送她,只是工地在附近才順便接送,可其實雖然他工作的建築工地會變動,房子蓋好了,就會移動到下一個工地去,而那些工地,不是每次都剛好在她工作地點附近,但除非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或他得到外縣市去工作,否則只要有時間,他都會載她上下班。

她和那女人說謊,是因為不想多生是非,陳姊人不壞,但很喜歡比較。那女人若知他只要有空幾乎天天接她上下班,必會到處嚷嚷她嫁了多好的男人,但實際上卻會在話語中,將他明褒暗貶一頓。

有些人,天生就喜歡把人踩在腳下,才顯得自己的好。

她不喜歡他被羞辱,即便他听不到也不愛。

她坐上機車後座,環抱著他的腰,靠在那溫暖結實又寬闊的背上,他身上都是汗臭味,即便隔著口罩她依然聞得到那味道,剛認識他時,起初她是有些抗拒得貼在他汗濕的背上,尤其到了夏天,那汗臭還會微微的發酸,可曾幾何時,他身上的味道反而讓她莫名心安。

他發動了機車,在黑夜中,帶她穿越那些五顏六色的霓虹招牌。

輕輕喟嘆了口氣,她放松下來,感覺夜風帶走了整天累積在肩頭上的僵硬,讓那些如石頭般的塊壘都隨風而去。

他自己騎車時,總騎得飛快,可若是載著她,他車速會放慢下來,她知那是他沒有說出口的體貼,就像他會接送她一樣。

或許他沒錢買豪華轎車,也買不起地段昂貴的豪宅,穿著也不稱頭,但他有他的優點,她當初在那幾位相親對象中選了他,就是因為從客觀條件來說,他最符合她的需要。

她今年二十八歲,有一個工作,嫁了一個忠厚老實,安分守己的男人,她用兩人的薪水一起付房租和生活費,到了月底還能存下一點錢。

日子能夠這樣過,算不錯了。

她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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