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將 第二章

作者 ︰ 蘇打

靜靜由夜風吹拂的黑暗花廊前走過,風中雖仍有一絲暑氣,但相比白日難耐的酷熱,這樣的淡淡清涼,已令辛追雪覺得自己的腦子終于不再像融成一灘的黏膩糖水,而得以運轉自如。

半個月前那日,相起雲話雖說得狠絕,但令人詫異的是,她確實有了人身自由──縱使她完全相信這只是表面,因為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有種被暗中盯視之感,盡避她也搞不懂為什麼這盯視有一陣沒一陣的。

好吧,至少是個好的開始,畢竟有在大婚當夜自縊這種前例,即便她號稱失了憶,但嚴防她再犯的措施總是不可少的。

說來也怪,跟尋常人不同,比起白日,她更喜愛黑夜。白日時她總覺得頭昏昏、腦沉沉,睡意濃重得不得了,但夜里,不僅空氣清涼,四周漆黑的一片總會莫名讓她感到心安,更不必耽心有人會盯著她,所以她自然而然便養成了晝睡夜醒的習慣。

雖絲毫想不起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但才幾天,她便發現自己喜歡黑夜,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被人盯著,而最不喜歡的,便是無所事事。

剛能下床的頭幾天,為了排遣那股滿滿的無所事事空虛感,她嘗試過女紅,但扎了手;也嘗試過磨墨,但磨滿了一桶也不知道做啥;更嘗試過撒一地豆子,然後再一顆顆撿起;還……

最後她發現,無論做什麼,她的心底還是一片虛無。

為了別讓自己成為只會呼吸與走路的肉塊,她向小娟要了份府里及定京城地圖,仔細研究過後,鼓起勇氣走出房門,由小相公府內府開始探索,其次是外府,然後發現,確實有趣多了。

「媽呀,鬼啊、有鬼啊!」

這夜,當辛追雪向右一拐,走入花廊後方小徑時,突然听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杯碗落地與駭人嚎叫聲,讓原本寧靜、黑暗的府邸包顯詭譎。

又有人見鬼了?

默默停下腳步,一身黑衣、黑面紗、連帽黑斗篷的辛追雪轉頭向後張望了半晌,卻什麼也沒瞧見,聳了聳肩後,她繼續向前走去。

怪了,這陣子她夜夜在府里游來走去,半個鬼影也沒見過,怎麼這幫僕役三天兩頭就說瞧見鬼,是八字太輕,還是疑心生暗鬼?

老實說,她還真想瞧瞧鬼究竟長成什麼模樣,是不是真像傳說中那樣駭人呢?只可惜至今無緣得見。

由小相公府僕役專用的側門走出後,辛追雪繼續在黑暗的巷弄中行進,今夜,她的目標是辛大將軍府──她出生、成長的所在。她相信,弄清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又為何自縊,甚或因此想起些什麼,應能讓她由活動呼吸肉塊向人的方向更前進一些。

會下這個決定,是因為小相公府里還真沒什麼好逛的。內府里除了那夜急匆匆回來一趟便不見人影的相起雲外,便只有李叔三人。外府雖有僕役,卻經常都是生面孔,而據她暗地觀察與聆听,發現之所以很少有人能在小相公府里工作超過三個月,自因它的主人是無名聲可敗的「鬼見愁」相起雲,更因這棟最近益發多人活見鬼,而完全不辜負它「鬼獄」稱號的鬼宅。

據說,「鬼獄」主人曾有過三妻四妾,但全不得善終──第一名正妻嫁入後,不到半年,便因難產導致母子雙亡。第二名正妻嫁入後,則于大婚期間突然暴斃。第三名正妻,便是在老父死後,循民間習俗于百日內嫁入,卻在大婚之夜上吊自縊的「她」。

至于那四名侍妾,有色藝雙絕的名妓,也有好人家出身的小家碧玉,但傳說自入了小相公府的門後,便全數被相起雲凌辱、玩弄並虐殺至死,連尸首都無人得見。

會知曉這些,並不是她有天眼、天耳通,而是她在無聊之余,閱覽京城出版的〈小報〉與〈聞報〉兩份隔日報得知的。

與朝中發行的〈朝報〉不同,〈小報〉與〈聞報〉是以報導宮廷秘史、名人八卦為主的民間小報,兩報消息均極為靈通,經常朝中人事異動未出,兩報便爭先報導,競爭意味相當濃厚。

據聞此二報出刊時間一到,京城里是萬人空巷。〈小報〉的最大賣點,是小相公相起雲的殘暴聞見錄,而〈聞報〉的最大賣點,則是相起雲的兄長──大相公相初雲的詩文。

一開始,她著實有些納悶為何「詩文」竟能成為賣點,但多看幾份報、多听點僕役對話,她便明白了──大相公相初雲雖體弱多病,卻相貌出眾、風度翩翩,十五歲便高中狀元,之後更步步高升,現齡才二十有八,便居二品翰林高位。

除此之外,他的文采更是驚天地、泣鬼神,是文壇公認的領袖不說,連太後都是他的頭號擁護者,經常邀他入宮對詩飲茶,更不時賞予各項奇珍異寶,與未曾參加過任何科考,僅靠兄長關系便被提升為京畿路副提點刑獄司,官居五品,現年二十三歲的相起雲──〈小報〉中那位惡貫滿盈、戾氣沉沉、荒yin無度、殺人如麻,變態成性、豪取強奪──的不良性子與不良名聲有天壤之別。

雖說民間報導夸張在所難免,不過兩報之中,她個人較偏好〈小報〉。此報雖不知為何似與相起雲有仇,對他的撻伐完全不留余地,但主筆對朝中人事異動與政策方向不僅預測神準,更因它的出刊日較〈聞報〉晚一天,經常以異常精準卻譏諷的文字,與經過嚴密查證後的事實,糾正前一日〈聞報〉的錯誤、偏頗報導,看了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是這里吧……」

在以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具有與景物融為一體、幾乎不被人察覺的奇特行動能力下,辛追雪來到了「她」的家。

靜靜站在石獅暗影中,她將篷帽稍稍拉高,抬頭望著那已然斑駁的「辛大將軍府」五字匾額。

很陌生,真的很陌生,陌生得如同她第一回來到這里。

但由府邸的廣闊佔地看來,這如今幾乎無人路過、藤蔓叢生的辛府,應也曾經風光過,也曾榮耀過,只是在老主人年邁痴傻、失勢後便開始凋零,更在老主人逝去、無男丁承繼家業的狀況下荒蕪。

獨生女兒的出閣,是不是這老主人最後的一個心願?

這獨生女兒,又是否不忍違背老爹爹遺願,才會在依言下嫁後,再選擇去與老爹爹為伴?

由于大門深鎖,因此辛追雪邊冥思邊繞著邊牆默默走著,想找尋一個可進入之處。當繞到南門,終于發現一個無人看顧、又無上鎖的小門,她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向內走去,在月光下東走走、西看看,最後依著一般府邸的格局,來到內府里一間建築式樣極為典雅、華美的房內。

這應該就是「她」的睡房吧。

就著月色,辛追雪望著屋內蒙塵的大銅鏡,望著堆放在地下一箱箱上了鎖卻又被撬開的衣箱,望著原本應放滿各式小珍寶、如今空無一物的珍寶閣,以及散落了一地的床紗。

真是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的最好寫照。

靜靜站在那許久無人睡過的檜木床床柱陰影里,辛追雪努力想記起些什麼,但依舊只是枉然,反倒她心底不斷升起不解,不解為何相起雲寧可任它殘敗至此,也不出售這棟宅邸,畢竟依〈小報〉上他豪賭成性、揮金如土的描述,再加上小相公府里老老舊舊的破敗模樣,這棟宅子早該易主了不是?

正當辛追雪垂首思考時,突然發現腳下所踏石板似乎有些異樣,她好奇蹲去,隨手撿來一個小銅柄來回輕敲,發現確實有一處回聲較空悶之時,她又研究了半晌,才終于搬開了正確的石板,發現里頭藏有幾本字體娟秀的手寫冊子。

這應是「她」寫、「她」藏的沒錯。將本子藏得這樣隱密,里頭記載著的約莫是「她」不想讓人知曉的私密之事,所以若她拿走它,應該算是物歸原主,而不是侵佔……吧?

想藉由這幾本冊子來了解「自己」的辛追雪,才剛將冊子拿至懷中,卻驀地听得遠處傳來一陣細碎的低語聲與踏葉聲。

居然會有人來?!

雖不知為何有人會大半夜來這間破敗宅子,更不知曉自己干嘛躲,但一听到那陣腳步聲,辛追雪還是下意識蓋回斗篷帽,抱起冊子,將石板移回原處,巧妙藏身至有半幕破窗簾的柱影與牆影交界處,並小心控制住呼吸。

果然,不到半炷香時間,一抹小小的亮光與一個壓抑著興奮的女聲便出現在屋里。

「這就是辛小姐的睡房,東西就在這里。」

而後,是一個音調平板得無任何起伏的男聲,「妳確定辛小姐當真有我老板想要的那種翠碧石?」

辛追雪不動聲色地望著那一對在屋內走動的男女,一邊悄悄在腦中記下他們的特征,一邊專心聆听他們的對話,然後發現自己做起這樣的事竟一點也不慌亂,還挺駕輕就熟、有條不紊的。

「當然!我伺候小姐那麼多年了,雖然小姐從不在人前將它拿出來,但有一回我在夜里經過時,踫巧就見著她手里拿著那塊翠碧石靜靜望著……你等等,我找找,我記得上回最後她是放在這附近的……」

原來這女子是來發財的,難怪要趁夜深人靜時偷偷模模的來了。但盜取舊主子的珍愛之物可不是件正確的事呢。

「她會不會出閣時帶走了?」當女子蹲在檜木床旁東模模、西找找時,那名一身黑衣、面無表情的鷹勾鼻男子盯著她的背影問道。

「不可能。她出閣時我一直在她身旁,嫁衣也是我幫她換上的,根本沒機會藏身上,更別提拿走……對了,若真找著了,你老板真會給我說好的五百金?」

「自然。」鷹勾鼻男子先是這麼回答,然後突然一伸腿,將床下的一個小包袱踢出,「這是什麼?」

「哦,幾件破衣服罷了。」女子回身望了望,有些不自在的忙又轉過身去。

「這里頭本該有首飾的吧?」

女子的不自在引起了辛追雪的好奇,所以她仔細望著那個被踢開的小包袱,發現里頭確實只有幾件衣服。但當听到男子說「首飾」二字時,她腦中突然產生出一種怪異聯想。

大婚之日的「她」該不會原本想逃婚,只是沒找到機會吧?

而鷹勾鼻男子之所以這樣問,是早知曉「她」會逃婚,所以定會帶點盤纏,還是只是隨口說說?

「沒、沒有,真沒有,真就幾件破衣裳……啊,我找到了,在這里,是這個沒錯吧?」

「我瞧瞧。」听到女子說找到東西,鷹勾鼻男子的嗓音依舊平淡,卻微微有些波動,盡避這波動相當小,辛追雪卻听了出來。

「這東西真有這麼值錢?我怎麼看都只是個普通的定情物罷了。」把東西交到鷹勾鼻男子手中後,女子又問。

「定情物?」

鷹勾鼻男子雖听著像隨口問道,可是辛追雪卻發現四周的空氣突然一下子古怪地凝結了!

「是啊,辛小姐當初拿著它的時候,臉上笑得好甜美又好溫柔,若不是鐘情之人送的定情物,我家那高傲的小姐哪可能笑啊!」深怕男子不相信自己的話,女子連忙補充。

「是這個沒錯,跟我去拿錢吧。」

「那我們快離開這兒吧,我已經訂好了一套首飾,跟人約好明兒個晌午去拿呢……」

听到女子的話,男子沒有再多言,與女子一道出了房門。

隨著他們愈走愈遠,辛追雪卻發現自己有些不太對勁!

自那名丫頭說出「定情物」三字後,她便由腳底開始產生一股惡寒,而後,她的頭,緩緩由太陽穴開始發痛,並且愈痛愈劇烈、愈痛愈迅猛,痛到整個頭像要炸開似的,痛得她幾乎連路都走不了,更痛得她視線整個模糊。

怎麼了?為何她的頭這樣痛……

不只有頭痛,在同時,她的全身也開始莫名劇烈抖顫、冷汗直流,她的衣衫幾乎全被汗濕,胃部更是不明其由地不斷涌出一股酸液。

雖幾乎走不動了,辛追雪還是踉踉蹌蹌地走出辛府。她想快些離開這里,離開這個空氣已整個凝結扭曲的惡寒之處!

不能倒在路上,會被人發現,而她,絕不能被人發現……

在腦中那股不知究竟從何而起、為何而生的緊迫警覺聲中,辛追雪扶著牆不斷跌走著。

她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就在她覺得自己就要昏死在路上時,突然,她看到一輛停在路邊的無人馬車,而馬車棚上有一個模模糊糊,她卻難得熟悉的印記。

完全沒有任何考慮,辛追雪跌跌撞撞地上了馬車,縮在馬車暗黑一角,用雙臂將依然不停顫抖的自己緊緊抱住……

這輛行駛在路上會令人紛紛走避的馬車,確實屬于相起雲。當他由大相公府後門走出,上了馬車駕駛座時,雖什麼也沒看到,但他就是覺得馬車上不只他一人,而且那個他尚未看清的「人」還詭異的呼吸急促、牙關打戰。

相起雲回頭定楮在黑暗中尋找,不多時,他便在黑暗角落里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黑色身影。

這世間會這樣藏身,一出現便讓四周溫度陡然下降,並且還缺心眼到敢上他馬車的人,他只知道一個──

「婆娘,給老子滾下車去,否則老子立刻在車里強了妳!」

「抱歉,我……我……」

當相起雲低沉的嗓音響起時,盡管用字遣詞還是一樣糟糕,辛追雪卻覺得四周的空氣突然變得好多了,而她心底的恐慌與急速心跳竟也莫名緩和。只不過,她胃部的那股作嘔感卻愈形強烈,強烈得她只能用手緊緊捂住嘴。

「要吐快吐!」

就在辛追雪努力壓抑著那股作嘔感時,她突然發現自己身旁多了一個人,那個人還強拉起她的手,按壓著她手腕處的內關穴。

「唔……會弄髒……」

「少嗦,吐!」

在那股再抑制不住的作嘔感,以及穴道被壓的催吐作用下,辛追雪終于忍不住吐了。

她大吐特吐,幾乎連胃汁、膽汁都吐了出來,然後在吐得四肢發軟之後,在那個被她吐了一身的男子懷中,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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