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正沒好氣,瞪眼道︰「沒有,不分賢愚,不辨正邪,但凡有一技之長,就能投名入門,入門後也不拘束自由,只要按期點卯報到即可。怎麼,你想去?」
游巨錘道︰「既有飯吃,又不用听差,這等好事,俺怎麼不去?」
老鄭喝道︰「呸,你個渾人,你有門派沒有?就算沒有門派,你有師傅沒有?江湖上的門派大多自矜身份,入了天府要伏低做小,誰能甘心?何況天府是西域教會,行事狠辣之極,崛起以來殺戮無數,白道上許多人摩拳擦掌要剿滅天府,只是忌憚大天魔王武功高深莫測,這才按兵不動。若是真打起來,你就得為天府拼命,要是被人一刀砍死,就吃什麼都不香了。」
游巨錘嚇了一跳,眼珠一轉,悶聲悶氣地說︰「那俺入了天府只管吃飯,打架的時候轉身就跑。」老鄭被他氣樂了,啐道︰「真是渾人,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小子,我不願跟這渾人耗費時間,你說第二個問題吧。」
葉夢書方才隨口一問,便引出這許多議論,听眾人說話,知道給老鄭惹了不小麻煩,不禁深覺抱歉,自思不懂江湖中事,不可再問其他事情,以至另生事端,便道︰「那在下就順著天府這事,問一問當初神劍杜月鴻敗亡的情形吧。」
老鄭道︰「這件事半年來傳遍江湖,可是一件極轟動的大事,人人皆知,你怎麼還問?」但他方才口出大言,曝露了天府的行事,惹上不小麻煩,此刻已不敢輕易開口,見葉夢書問的簡單,倒是松了口氣,說道︰「杜月鴻位列‘四劍雙刀’,號稱神劍客,那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高手……」
葉夢書心想︰「我在長安城里,就時時听到四劍雙刀的大名,誰知剛出長安不久,就有其中一人身死的消息。」欲問「四劍雙刀」究竟是哪幾人,又怕別人見怪,正想間只听老鄭道︰「半年前天府的大天魔王與杜月鴻約戰于終南山,那杜月鴻孤身赴約,誰知在山上空等了一日一夜,卻連半個人影都沒見到,後來才知大天魔王已帶著麾下武士遠赴鏡湖劍廬,去偷襲他老家了。」
葉夢書心中一動,想到「半年前」「終南山」「武林人物」等事,愈發驚奇,連忙追問道︰「杜月鴻听到這個消息,自然要立時回返,他是不是身穿紅衣,騎了一匹瘦馬?」
老鄭道︰「紅衣銳劍,那是杜月鴻的招牌,至于馬匹嘛,他回鏡湖的一路上憂心如焚,晝夜催馬奔馳,接連累斃了五匹坐騎,說瘦馬也是對的。」葉夢書心道︰「多半是他!」想起自己騎著那匹瘦馬一路赴京的時光,不禁感慨良多。
他這番心思,旁人自不知曉,老鄭自顧自講道︰「雖然杜月鴻全力趕路,但終究晚了一步,他趕回劍廬之時,只看到遠處火光沖天,路上尸橫遍野,愈發憤恨,拔劍殺向天府眾人。天府來人雖然都是一流好手,又哪里攔得住他這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杜月鴻一路殺入劍廬深處,死在他劍下的高手越來越多,只怕有過百之數,他的佩劍本來是滴血不凝的寶劍,那時也已沾滿了鮮血,血液凝固在劍上,再也不能分開。」眾人想象當日的情形,都不禁心神動搖,暗自悚然。
「杜月鴻沖進內室,只見自己的嬌妻愛子、老父家人盡數身死,大天魔王正坐在烈火熊熊的大廳上等他,一時怒發如狂,不計生死地沖向對方。」有人听到這里,出聲道︰「老鄭,都說大天魔王全身甲冑,誰也不知他的真面目,而武功之高,比四劍雙刀也不遑多讓,是不是真的?」老鄭微微點頭,道︰「當然是真的,大天魔王神秘莫測,武功高絕,本來武林中人都盼著他與‘四劍雙刀’決個勝負,可是這等梟雄,雄心壯志,並不拘泥于比武較技。那次天府行事卑鄙無恥,毀約偷襲劍廬,杜月鴻本就連日趕路,精氣先已消耗不少,一路對敵天府高手,殺進內室之時內力也近空乏。此刻再見至親尸骨,自然被激得氣血翻涌,雙眼發黑,其實已不能應戰了。之後任他挺劍拼命,和大天魔王交手不到十招,就被人家一劍刺入心口,尸骨沉入鏡湖之中,可憐一代神劍,死于詭計之下,終究不能公平一戰。」
此事雖然傳遍江湖,但眾人所知都不如老鄭詳細,游巨錘听後,又道︰「這事俺听別人講論,只說杜月鴻打不過大天魔王,這才死了。俺想那大天魔王是武學上的一代宗師,豈能做出這等卑鄙的事情?」
老鄭冷笑道︰「誰說高手就不卑鄙?一個人武功低微時人品惡劣,難道武功高了就能改好?你當黑道上的那些個魁首巨擘都是一味凶狠的飯桶?杜月鴻雖然尸沉湖底,他那把染滿鮮血的寶劍還在,大天魔王既然毫發無損,若不是之前與無數天府高手拼斗,血從何來?要是不信,天府正門前掛著立威的便是,你大可以去看。」
游巨錘道︰「你老鄭說話準稱的很,俺信你的。」老鄭哼了一聲,道︰「你雖是渾人,總算還知道好歹。喂,小子,你滿意了麼?」
葉夢書連忙拱手道謝︰「多謝兄台告知,在下自然滿意。」老鄭點點頭,目光在桌上酒菜間掃過,最後看到葉夢書身上,張口欲說什麼,最終卻忍下了,只是呼出一口氣,緩緩道︰「天府行事狠辣,本事又太大,自從開府以來,門前掛過的戰利品也有十幾件了,不是大高手的兵刃,便是大幫派的信物。我既露了天府的行藏,若是人家見怪,今後的日子怕很難過,這一桌酒菜也沒心情吃了。」長嘯一聲,忽地躍起,眾人只覺眼前灰影一閃,老鄭便已不見,心中都贊︰「夜飛鸞果然好俊的輕功!」不少人問過事情,便出門走了,剩下的人各回己桌,依舊吃菜喝酒。
葉夢書又想起昨夜在少林的遭遇,心中愈發後悔︰「我想辦法為明行大師治病,結果少林僧人怪我放走了他們靠山;我隨口詢問幾句江湖中事,又被老鄭一陣埋怨。這兩件事一則存好心,一則無惡意,卻都沒個好結果,真是令人掃興,看來以後在江湖之上,須得少言少語,深自謙抑。」他心中煩悶,吃不下東西,便又要了壺酒,自斟自酌,只是這鄉野之酒既苦且辛,他酒量又弱,喝了一半便入不了口,將一點銀兩拍在桌上,出門去了。
再次上馬前行,慢慢趨向前面的山脈,本來寬闊的官道漸漸狹窄,葉夢書想趁著天色尚明找客棧休息,但只覺眼前支路漸多,身邊樹木漸茂,而過往的行人則越來越少,漸至于無,便有些不敢再走,心想︰「若是找不到客棧,也需趁早找個山洞過夜才好。」忽見前路轉折處閃出一個身影,十分瘦小,正是千刀寨的「橫刀」施無忌,他把手背在身後,面露微笑。
葉夢書心中驚懼︰「方才我說破範時中的圖謀,落了他們面子,莫非這兩人要來找我麻煩?這是些亡命徒,我不會武功,須得小心。」腳下輕輕一磕,坐騎加速向前,想要沖過。
施無忌見他一騎沖來,笑道︰「小兄弟,別急著走,咱們親近親近。」說著將背後的手伸出,手上握著一把長刀,長刀一橫,正攔在馬兒胸口位置。葉夢書的坐騎一聲驚撕,人立而起,將主人掀翻在地。
葉夢書早見施無忌抬刀攔路,心中有了準備,待被摔落在地,立即掙扎起身,向後要走,誰知剛轉過身子,就被人抬手打了一記耳光,耳光響亮,直打得葉夢書天旋地轉,翻倒在地,打人者不是範時中是誰?
原來千刀寨是這一帶的地頭蛇,聚攏了百余悍匪,平日里威風凜凜,如馮七、吉立這等江湖人物大多要禮讓他們幾分。方才範時中在酒肆挑動老鄭說出李凝之武功家數,卻被葉夢書說破,落了面子,當時便暗暗懷恨在心。他外號「妖刀」,那是說他心思詭譎,為人陰險,早就看出葉夢書不會武功,只是有老鄭等江湖人物在場,不便立即翻臉,便與施無忌假裝離去,實則暗中掩伏,待葉夢書來到僻靜之處,這才現身伏擊。
範時中見一擊得手,嘿然一笑,抬腳踏在葉夢書胸口,對施無忌說道︰「老五,我說這書生多半是個不學無術之徒。」
施無忌大聲道︰「何以見得?」
範時中哈哈笑道︰「你說他不會武功,卻偏要多嘴多舌,胡言亂語,惹上咱們哥倆。看他還做個書生打扮,連‘死’字怎麼寫都不知道,你說這是不是不學無術?」
施無忌亦笑道︰「二哥說的對,這一帶是咱們的地盤,此人敢壞我們的事,真是愚不可及。」
葉夢書被他一巴掌打得頭暈耳鳴,又被踩住不能動彈,此時再听兩人出言侮辱,心中自然不甘,勉強出聲道︰「士可殺不可辱,你們……」只覺範時中足下加力,後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範時中的腳在葉夢書身上碾了碾,忽道︰「你胸口是什麼東西?」以腳尖挑出,伸手接住一看,原來是一本《霓裳羽衣曲譜》,微微一笑︰「你倒有幾分雅興。」
施無忌不通樂理,問道︰「二哥,是什麼書?不會是武功秘籍吧?」
範時中啐了一口,道︰「老五你傻了,若是武功秘籍,他怎地不學?這是一本樂譜。」
施無忌道︰「樂譜?那不是娘們玩的東西麼?忒無聊,我看看他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說罷便要去翻葉夢書的行李。
範時中素知施無忌頭腦糊涂,不禁搖頭道︰「老五!先結果了他,再翻什麼也隨你。」
施無忌拍額道︰「二哥說得對。」舉起長刀,對葉夢書道︰「小老弟,咱們親近完了,我給你送行罷。」這是他慣常的黑話,往往搶劫行人之時說出口來,下面就要將人砍殺。
葉夢書眼見刀鋒欲落,一霎間滿心喪氣,反而沒有絲毫恐懼,只想︰「我自負才學,以為早晚能做出一番功業,哪知卻死在這寂寂深山之中。」眼睜睜盯著刀鋒,等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