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紀事 第六章︰此身許向江湖寄 第三節

作者 ︰ 水龍

一晃彌月不見,王忠嗣的神色比出獄之時還差。身體瘦弱,眼窩深陷,發根生白,神色憔悴無比,哪里還看得出是個四十歲出頭的領軍元帥,反而像是個哀哀將死的花甲老人了。他的傷勢與葉夢書不同,葉夢書雖然內傷極重,但未傷根本,縱然連日昏迷不醒又臥床不起,但到了現在,循序漸進,傷勢日日好轉。王忠嗣卻先是在天牢中飽受折磨,大損元氣,一場刺殺後又受了拳魔邪神幾成拳勁,愈發摧折,再加上久在沙場拼搏留下的老傷,雖然此刻醒來後便能掙扎起身,這卻也是他的極限,之後直到逝世,也不能好轉了。

王忠嗣還記得葉夢書,見是他進屋,便道︰「原來是葉公子,我這是昏迷了多久?」

葉夢書看著他衰弱的樣子,又想到當時舍生忘死的場面,一股傷感涌上心頭,卻不止是因為王忠嗣。

這些時日以來的種種遭遇一一在眼前浮現︰他兒時在老家本就薄有才名,衣食無憂,父慈子孝,一家安樂,卻忽逢天災**,轉眼就孑然一身;倉促間應考鄉試,也能輕易折桂,本擬來長安應考,制舉常舉兩科博得個功名,雖然見了杜甫、李泌這等天下奇才,本身才華未必可以壓服二人,卻也絕不在他們之下,但事事無常,卷入了這一場風波,今日春闈錯過,荒廢了大好光陰;他有生以來,所求極少,可一旦有所,自來無不能得,這些日子在長安城里,熙熙攘攘,自吹花別院到梨園別院,又自梨園別院而至杏園飲宴,人人都不重視于他,便是萬安公主、穆天衣這些少女,心中也只是李泌、拓拔連城的影子,更無他葉夢書半分地位,往日的****自許竟成了莫大的諷刺。

這許多事情想來,連日來的負面情緒充塞心間,不禁紅了眼楮,淚水幾乎立時就要落下。總算他想到王忠嗣還在面前,強忍住不掉淚,走到跟前坐下,說道︰「王公你昏迷近一個月了,你身受重傷……」說到這里,想起左伯,又升起一絲遺憾和愧疚,終于堅持不住,兩滴淚水從臉上滑落。

王忠嗣不知他那許多心思,但見他落淚,自己的傷勢如何便已可知,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一身性命,已不能長久了,是吧。」

葉夢書倒是個熱心的性子,見王忠嗣說起性命不長,便收起了自己的難過心情,安慰道︰「王公不要掛心,天下名醫良藥極多,只要現在不死,日後或許能有奇跡。」

王忠嗣卻又搖頭︰「沒什麼辦法的,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領軍征戰近二十年,這天下的奇異事,看得也夠多了。我傷得如此之重,能活到現在必然是有神醫靈藥救治,再要延壽續命,多半是不能夠了。」

葉夢書是聰明多智之人,王忠嗣領軍作戰攻無不克,自然也是聰明多智之人,兩個聰明多智的人,在一起便不必說那些心知肚明的安慰話,一時間屋中只有燈火呼呼跳動,兩人卻都沉默下來。

良久,葉夢書道︰「王公,你……你恨麼?」

王忠嗣一愣︰「恨?恨誰?」

葉夢書道︰「我本來想請你好好休息,或是去叫穆御史他們來看你,但有句話到了嘴邊,卻不吐不快。王公你忠心為國,戍邊二十余年,威行西域,功勞極大。但如今無辜下獄,短短時間就飽受折磨,這次刺殺就在皇城附近,禁軍馳援緩慢,又殺敵無情,如同滅口,事後追究起來,李林甫的解釋荒謬無比,朝廷也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多半還是因為你手握天下兵馬三分之二,又與太子關系親厚,讓人放不下心來,所謂李林甫設計陷害雲雲,背後還是天子默許。如今你已受如此重傷,命不長久,深夜時分此屋內更無六耳,我想問,你怨恨天子麼?」

王忠嗣默然不語,過了很久才吐出一口氣,幽幽道︰「怨他?恨他?不,我不會怨他恨他的,聖上做的事,總是對的。」

葉夢書道︰「是……是因為你是皇上的養子麼?」

王忠嗣搖搖頭,忽然說道︰「我有些悶,咱們到窗邊說。」說罷掙扎起身。他雖剛剛醒來,卻已能舉動手腳,只是四肢無力,來到窗邊,費了好大勁才把窗戶推開,看著窗外的月色,若有所思,問道︰「葉公子,你入京有多久了?」

葉夢書道︰「學生是去年九月來到長安城的,至今快半年了。」

「那麼,葉公子平生所見的江湖人物,當以拓拔連城為第一了吧。」

葉夢書剛想應是,卻又想起這兩日萬安公主提到她師傅時的神采飛揚,對自己的不屑一顧,心中一黯,不願說是拓拔連城,答道︰「拓拔大俠的確是人中龍鳳,不過夢書平生所見的江湖人物之中,有一位董庭蘭先生,風度武功,想來不在拓拔大俠之下。」

王忠嗣淡淡說道︰「想不到葉公子還認得這位董先生,他昔日做丐幫幫主,掌法輕功都是世間難尋的。更難得中年還能改道學琴,亦有大成,乃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雅士,葉公子對他印象更深,那也在情理之中。」

葉夢書暗道一聲慚愧,心想︰「武功我一竅不通,雖然知道這兩人都是世上頂尖的高手,卻不能評判高下。說起風度,董先生固然高潔疏淡,可我與拓拔連城沒有深交,也不知他是不是就不如前者。但以給人的印象而論,那位拓拔大俠仗義行俠,聲名遠大,比起董先生的疏淡閑適要強烈得多了,只是我心存嫉妒,便有失公允了。」

王忠嗣卻不管他如何想,看著天空明月,說道︰「我平生所見的江湖人物中最出色的,是賀蘭舟。」

葉夢書覺得這個名字耳熟,細細思索,忽然想起當日與董庭蘭及李泌初遇的時候,董庭蘭曾說︰「幾百年里真能壓服群雄,人人服膺的絕世高手,只有數十年前賀蘭舟賀大俠一人而已。」心中一動,想來王忠嗣所說正是此人。

王忠嗣道︰「葉公子,長安城廟堂之間,上至天子,下到百官,對江湖武林中事都算不上了解,唯獨忠嗣一人,對江湖上的事情一向十分用心,像那位董庭蘭先生,連如今江湖上許多小輩都不識得,我卻知道他的名聲事跡。我二十多年以來用心搜羅江湖上的情報,倒不是有所企圖,只因幼年時經歷過一件事情,至今不能忘懷。」

葉夢書知他接下來要說的故事必然和賀蘭舟大有關系,當下凝神靜听,王忠嗣道︰「那是整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只是個十歲頑童,在那前一年,我先父海賓公戰死疆場,我就被接到皇宮里撫養,聖上他收我作義子……可是帝王之家,連對自己的兒女都常常冷淡,聖上又正要力圖振作,每日忙于公務,我在宮中住了一年,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幾次,只是覺得聖上他威嚴肅穆,好難親近。」

王忠嗣眼神迷離,不知是受傷後精氣不佳,還是陷入了回憶中去︰「當時陛下他登基也只五六年,天下剛剛經歷了武氏奪國與唐隆之變,百廢待興。聖上日夜操勞,那幾年時光全撲在國事上,終于在那年,天下承平,初見盛世模樣。」

葉夢書想道︰「武後亂政,雖然未曾大興刀兵,但惹得天下人心惶惶,百工蕭條。後來中宗的皇後韋氏與女兒安樂公主在唐隆年間毒死中宗,也欲效仿武則天女子當國,最終被當今天子李隆基領兵剿滅。而後數年勵精圖治,果然創出開元二三十年的天下大治。」

王忠嗣繼續講道︰「聖上當時覺得天下初平,自己無愧于李唐祖先和天下臣民,便欲行封禪之事。」

葉夢書「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說道︰「王公你記錯了,當今聖上泰山封禪,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不是三十年前。」

王忠嗣搖搖頭,說道︰「那是之後的事情了,早在三十年前,陛下他就起過封禪之心……其實何止是有這份心意,當時就連昭告天下的詔書都已起草完畢,先去東都洛陽祭祖,再轉向泰山封禪,這一路上各道各城的官員,早就誠惶誠恐地做好了接駕的準備。」

封禪乃是古時帝王第一大事,許多天子帝王,一生一世也不曾做到。在李隆基之前,也只有秦皇漢武,以及唐高宗才舉行過,連太宗李世民這般英明神武的君王也不能夠。開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禪泰山,至今天下無人不知,葉夢書自也了然于胸,但此刻听王忠嗣說起,似乎之前這次封禪受了阻礙。

王忠嗣道︰「就在那時,忽然江湖上有一個叫做賀蘭舟的人,莫名其妙放出話來,等到陛下封禪前夕,要到洛陽城中面聖。他一介布衣,如何進宮?所謂面聖雲雲,竟是要直闖行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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