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芝麻官(上) 第十六章 明月痴纏

作者 ︰ 千尋

三月初,泉州下了一場傾盆大雨,接連下了十天十夜,每天天剛亮,關關就忍不住想到湖邊看看湖水的高度,許多有經驗的老百姓甚至已經開始打包家當,準備逃難去了。

以往接連下這樣的大雨,泉州會有一半泡在水里,但是今年的河水並沒有泛濫成災,雖然有許多農田里頭積了些水,沒有順利排出去,不過情況並不嚴重。

雨水一停,百姓歡欣鼓舞,有人上廟寺里燒香謝佛,有人在自己門口膜拜,感激老天為泉州送來一個好官,雲青不在泉州,但泉州百姓的歌功頌德卻往京里傳了去。

消息傳進京城的時間和雲青收到信的時間差不了太多,關關在信里告訴他,人工湖的調節功能已經得到證實,最近有許多人在私底下詢問商業區的店鋪,她估計,等雲青回泉州後,剩下的鋪面會很快賣出去。

隨信而來的是一張圖,湖里的荷花已經抽芽長葉,湖邊移植過來的垂楊柳,經歷過雨水滋潤,長得分外茂密,除商業區的鋪面以外,關關又沿著湖邊立起一座座新棚子,她打算以低廉的價錢租給平頭百姓,讓百姓也能在那里做點小營生。

這個想法,關關得到雲青的大力支持。

三月底,會試發榜,雲豐考上了,在關關收到來信報喜的第三天,雲青進了御書房覲見皇帝。

那次他在皇帝跟前待了將近一個時辰。

皇帝問道︰「那場雨,泉州附近的幾個州縣都受了災殃,上漲的河水沖垮堤防、淹沒民宅,為何泉州平安無事?」

雲青不慌不忙地提到人工湖的挖建,皇帝听得嘖嘖稱奇,原來除了築堤外還有更好的防澇法子,對于大燕有這樣一個賢臣,皇帝心滿意足,而居中牽線的燕靜,更是得到皇帝的大力贊揚,夸獎他為朝廷舉薦良材、一心為國。

覲見過皇帝後,雲青便準備行囊,想早點回泉州。

因為關關又來信了,她說附近州縣許多災民蜂擁而來,關關有先見之明,想在城外施粥濟米,但是她出頭沒用,根本沒有人願意理會她,非要杜主簿出頭,才有本事敲開富戶家大門,請他們出錢賑災。

關關寫信的口氣很酸,她寫著︰我猜杜主簿肯定又從中間撈走不少油水,因為最近他走路很有風,是兩袖金風的風,他還一面走、一面哼歌,幸福得很有鬼。

看著信,雲青心想,信上雖然寫得雲淡風輕,她肯定急得火冒三丈。

但皇帝傳話,讓他在京里多待些日子,他只好回信給關關︰不要急,讓他好吃好睡、有鬼地幸福著,等我回去再好好收拾他。

這話,關關看明白了,五皇子沒打算保下他,杜主簿只能尋求自保。

因此杜主簿笑、她也笑,而且是出自真心的歡暢笑意,她耐心等待雲青回來,好把一整鍋老鼠屎全給端了。

雲青還寫︰路邊的野花我沒采,種在深宅大院里的家花我沒看,便是皇帝後宮里的那朵奇葩,我也是想盡辦法閃,我的標準沒有降低過,而萬綠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高深武功,我已經練就。

下一封信里,關關道︰張誠很得用,但農田未成災,泉州百姓紛紛回家種田去,可是商業區的鋪子如火如荼蓋著,不能沒有工人。

我想,既然災民那麼多,商家的賑款又被吞掉一大半,我便決定以工換糧,讓張誠從災民當中挑選數百個身強體健的男子,來替咱們蓋鋪子,這些人很盡心,當中有幾成積極想在泉州尋找一份新生活,我想同你商量,讓他們有優先權,承租湖邊的棚子。

他的反應當然是點頭如搗蒜。

雲青很想看看商店街和自己想象中的相不相同,但皇帝的命令在,他不得不乖乖待在京里,至于燕靜,更是每隔幾天就來尋他,拉他參加一些大大小小的宴會。

雲青是個性情圓融溫和的人,他對誰都好,盡避心底不苟同,面上仍然客氣帶過,這樣的人不易豎敵,且容易建立新關系。

在一次的筵席中,他遇見前世登基為帝的七皇子燕昭,雲青並未對他表現出特別親近熱絡,就像對待其他人一樣,但燕昭卻反倒對他很熱絡,逮到機會就湊到他跟前,追問他一堆問題。

是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用築人工湖的方法,來減少水災發生?怎麼會想到印參考書、幫助在家自學的清寒學子?商業區的概念是從哪里來的?挖那片湖,投下的資金會不會讓他傾家蕩產?

看著燕昭閃閃發亮的眸子,雲青心底想著︰前世二十一歲的自己雖然是五品知府,卻沒這等機遇走到皇帝、皇子們跟前,他怎麼都沒想到,最後得勝的不是強勢的二、三皇子或受皇帝看重的五皇子,反而是不爭不奪、名不見經傳的燕昭,當時他的想法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但如今看來,燕昭本就是一顆金鋼鑽,只是善于隱藏。

重生後,許多事情已悄悄改變,雲青不敢確定兩年後逼宮之事會不會發生、燕靜會不會幸存,而燕昭能不能登基成為下一任新皇,但燕昭禮賢下士、不恥下問的態度,與前世一模一樣。

四月中,皇帝又召見雲青兩次,他們細細詳談商業區的經營。

這些事他和關關早已討論過無數次,因此在皇帝面前,他侃侃而談,不過還是隱瞞了一些事,比方,他沒說早在買地築人工湖之前,就有了商業區的想法。

而是對皇帝說︰「第一次挖掘湖泊,微臣並不確定會不會成功、會不會在汛期來到時,泛濫了湖邊土地,于是便把五皇子向微臣買參考書的銀錢全投進去,買下附近千畝田地,免得為禍百姓身家性命。

「但湖開鑿時,當地有經驗的耆老篤定說道︰『有這座湖在,今年肯定不會發生水澇。』因此微臣大膽邀集泉州商戶,利用多余的土地,提出商業區的構想,希望能夠繁榮泉州經濟。

「其實微臣心底多少忐忑不安,天底下沒有十足穩當的事兒,直到今年春汛,河道順利將雨水引入湖中,泉州百姓逃過一次水災,微臣這才放下心,確定當時的計劃是正確的。」

先後次序有點倒置,但無所謂,皇帝要看的是結果,根本不在乎過程,他甚至已經開始想象,明年泉州上繳的稅銀會增加幾成。

四月底,殿試結束,雲豐考上一甲第三名,成了大燕王朝最年輕的探花郎,比起當年的雲青,他表現得更好。真正是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雲豐是皇帝欽點的,在未見到雲豐之前,皇帝對雲豐已經產生莫大興趣,一個願意把兄長疼愛弟弟而編撰的參考書分享給其他學子的人,胸襟是何等開朗廣闊,而殿試時,看見雲豐一副英武俊杰的模樣,皇帝更加滿意了。

皇帝本想留雲青、雲豐在京里任職,但重活了一世的雲青心底明白,未來兩年後的奪嫡之爭中,京里許多皇親貴冑中箭落馬,況且現在有燕靜這層關系,留在京里,必定會被視為五皇子一派。

他與雲豐談論過後,于是在四月底覲見皇帝時,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雲青說︰「稟皇上,泉州是微臣兄弟的故鄉,當年父親過世,微臣和弟弟、母親被趕出家門,我們便發誓要努力上進,日後衣錦還鄉。去年微臣回泉州任職,這才發現,原來我們真正想要的不是衣錦還鄉,而是想讓家鄉的人們過上好日子,如果有機會,微臣希望兄弟倆能夠同心協力,為家鄉百姓謀福利。」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連皇帝都動容。

緊接著,雲青從商業區、水利改良、溝渠建造、囤田墾地、廣建公學、私學到清查吏治,他提出一套又一套的想法。

在京城這段日子里,他並沒有閑著,在燕靜領頭的宴筵中,他學習燕昭,抓住每個機會與在場的地方官員們討教治理地方的經驗,因此在皇帝面前,他能夠從容自在、不驚不躁。

三日後,聖旨下,雲青連跳數級,從正七品知縣破例拔擢,升為從五品知州,且令探花郎雲豐為正七品知縣,並且賜兩兄弟的母親方雲貞節牌坊一座,立于雲湖湖畔,以及黃金百兩。

接下賞賜,兩兄弟終于可以回泉州,大大方方出現在宋家族人跟前。

過去近一年,雲青不願意與宋懷恩有交集,幾次商戶相邀,只要名單上面有宋家族人,他便不出席,因此宋懷恩始終不知道,新任縣令正是被自己趕出門的庶弟。

如今母親的貞節牌坊立下,他倒是很樂意看看宋懷恩要怎麼面對自己。

接下聖旨當天,雲青、雲豐便急忙打包行李,雲青還得趁天黑之前走一趟珍寶齋。

前幾天他看上一個金項圈,有點貴,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在京城待多久,怕銀錢不夠使,便不敢出手,現在要回去了,得把「女兒的嫁妝」給帶回去。

這段日子,他們向一對老夫婦租賃了兩個房間,加上三餐,比外頭的飯館客棧便宜得多,省下來的銀子,他全給女兒攢了嫁妝。

門上傳來敲叩聲,雲青走過去開門,是孫爺爺。

「孫爺爺,我正打算去和您結算飯錢。」

「這不急,我是來告訴公子,外頭有個姑娘找你。」孫爺爺樂呵呵地,瞧得雲青全身發毛。

「孫爺爺……」他猶豫輕喚。

「快去吧,有這麼美麗貴氣的姑娘來找,方公子好福氣!」說完又是一陣笑,笑得雲青腳底竄出涼意。

美麗貴氣的姑娘?誰?

雲青走進前院大廳,穿著薄棉鸚哥綠緊身小襖,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的少女旋過身,淡妝麗雅,膚色粉膩,眼波斜溜,姣美可人的燕明月正沖著他笑。

下意識眉心一緊,他考慮著要不要進屋。

他不進,燕明月自動來請,她走到門前,動手去拉雲青,他一閃身,躲了過去。

「我等不及了,既然雲青哥哥不肯來看我,只好我來看雲青哥哥了。」她不以為忤,嬌笑道。

自從二月份方家兄弟進京,她就不時尋人帶話,說自己在某處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人沒把話給帶到,雲青始終沒去見自己。後來在他進宮覲見父皇時,她又讓小爆女去請,他只是拱了拱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他在怕什麼?怕父皇惱他心存非分?怕自己的身分配不上她?還是怕外面的流言傷人?可她都不怕了,他怕什麼?!

「微臣問公主安好。」進了屋,雲青退開兩步,客氣地和她保持距離。

「雲青哥哥這是做什麼,好像陌生人似的。」燕明月笑盈盈地朝他湊近。

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雲青不接話,低頭躲奇葩。

「雲青哥哥這是怎麼了?難不成本公主會吞了你?」

「微臣這是為公主名譽著想。」

「我不信誰敢將今日之事傳出去,除非是不想要命了。」說著,她瞄了候在門邊的宮女太監,頓時,眾人身子一哆嗦,連忙把頭垂下。

「不知公主來訪,有何要事。」他心中暗自忖度,難道燕靜沒把盤算告訴燕明月,為何她痴纏至此?

「是有要事。我想知道雲青哥哥對我,心里是怎麼想的?」她開門見山,半點不保留。

「微臣對公主沒有想法。」他回答得斬釘截鐵,半分胡思亂想的機會都不給。

他的話引起她的哀怨,燕明月向前幾步,仰頭對上他的眼,低聲道︰「在泉州,本公主已經暗示過雲青哥哥,難不成還要我敲鑼打鼓四處嚷嚷,說本公主于你有心嗎?」

她當然可以敲鑼打鼓、四處嚷嚷,反正到最後倒霉的一定不是她。

「微臣不敢。」

「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有什麼敢不敢的,如果你點頭,剩下的事就交給我處理,我定會說服父皇,讓你當我的駙馬。」

「公主多想了,微臣自知身分不配,從未有過這樣的想頭。」他心中已有微怒,卻還是溫和地笑著,這來自于他從小所受的教養,讓他習慣用優雅溫煦的笑容掩蓋住譏諷與不喜。

「身分配不配由我說了算,你大可不必考慮這個。」

「共結秦晉之好,本就是兩家大事,怎麼可以不考慮?」他句句道理,音調像和風吹拂,舒暢人心,即使言下之意是拒絕。

「那是在平民百姓家,在皇家,聘嫁公主、皇子是恩典,更是賞賜。」燕明月不是傻子,當然听得出來,口氣轉硬,甜甜的笑臉消弭。

「微臣未建功立業,未對朝廷有半分幫助,皇家毋須予以恩典。」他語氣依然平和愉悅。

哼,他不要皇家恩典?那五品官位、黃金百兩、貞節牌坊,他倒是半樣不落、全數收下了。「是嗎?不是因為那個不知道分寸的方蕥兒?還是不知廉恥,隨隨便便就住在男人家里的邵關關?」

听見她詆毀蕥兒和關關,雲青俊朗的臉龐泛起淡淡厲色,臉上的狠戾一閃而過,輕言淺笑變成冷笑,緩聲說道︰「與旁人無關,與其當公主的駙馬,微臣更願意當泉州的七品縣令。」

「你這是違心之論吧,哪有人不想要榮華富貴,只滿足當一個小窮官?清高、風骨?在外人面前裝裝就罷了,萬一老天爺當了真……那可是不劃算的。」

她自信滿滿地抬高下巴,還以為自己抓準了他的心思,以為他是欲擒故縱,想維持那無用的自尊。

听見她的話,他臉黑如鍋底,眼中瞬地烏雲密布,本還以為她好歹是千金之軀,不至于厚顏至此,只要小心避過,待她出嫁便無事,沒想到世間竟有這般女子,真是教他大開眼界。

聲音冷了、口氣硬了,他再不掩飾對她的厭惡,臉上是譏誚冷峻。

「公主此話差矣,一樣米養百樣人,天底下人心千萬般,有人汲汲營營于富貴,丟失性命亦不畏怯,有人腳踏實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有人期待一世平穩,有人但願活得精彩。憑什麼公主認定我不會滿足于七品縣官的生活,寧願做一只被囚禁在金絲籠里的雀鳥?」

他終于不再偽裝,而她亦無法再自欺欺人,解釋他臉上的表情叫作欲擒故縱,他的行為叫作小心太過。

倏地,一顆玻璃心碎了滿地,燕明月終于想通,他不是客氣、不是自卑自鄙,不是欲迎還拒……而是真的不願意和自己有所牽扯。

但為什麼啊?他不是很聰明嗎?怎麼不會權衡利弊,不會計算得失?

沒錯,她不否認,一旦成為駙馬,他就不能行走于朝堂、不能迎妾納通房,可她是高高在上的明月公主,是父皇最疼愛的女兒,難道那些東西加起來還能比她更尊貴?

娶了她,父皇必定予他爵位,從此吃香喝辣、衣錦無憂,自在過一輩子,他有什麼好埋怨?更別說,娶了她便是福蔭後人,否則以他一個平頭百姓,怎麼能風光子孫?

可他竟說駙馬是關在金絲籠里的雀鳥……

她沒辦法接受,為什麼自己不是他的選擇?為什麼比起那些低三下四的女人,和那點賺不了幾個錢的官位,他竟更想要那些?

她憤慨、她怨慰,怒火沖上腦門,從小到大,她想要的東西,誰敢不往她跟前送,她說一不二,她要誰的腦袋、誰就得乖乖摘下來,她是這樣尊貴的明月公主,而他……

竟然敢拒絕她?

「你就沒想過,娶了我,你可以封爵,並將爵位傳給世世代代子孫?」

「如果子孫沒本事替自己掙前途,只能依靠長輩留下的爵位過日子,微臣深深覺得,那是種深沉的家族悲哀。」

他只差沒明說,你們這群鳳凰女,于朝堂無益、于百姓無給,成天只會穿金戴銀,自以為高人一等。

養雞,雞還會回饋幾斤肉,種樹、樹會回饋甜美果實,就算沒有,也會傾其之力、允諾一方涼蔭,可養肥了這群沒有大作用的公主,卻只能得到她們的鄙視,要是能夠嫁出去和番,替朝廷國家謀和平就罷了,偏偏還不行。

有時候回過頭想想,皇帝成天想查下面官員的貪污情事,卻沒想過自己拿銀子養大一群驕縱公主,算不算另一種貪污。

人的感情很復雜,因為缺乏邏輯性,所以再怎麼精密的儀器也無法準確測量人心。

因此當燕明月知道方雲青不是說客氣話,不是自鄙,而是真心不想要與她建立關系時,驕傲被傷、自尊受損,瞬地,心頭那把怒火熊熊燃起,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似地壓抑凝重。

「所以,你無論如何都不肯娶我?」她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間擠出。

「公主自有更尊貴之人可以匹配,微臣無德無才,不敢高攀。」

哼!不敢高攀?是不願高攀吧!

「既然如此,為何收下我的鐲子?」

他收下?天大的冤枉,如果當時她塞過來的是一堆狗屎,他也推不開。「微臣早已將那只鐲子交予靜親王。」

他、他把此事捅到五皇兄跟前?他連半點面子都不給她留下?他把她當成什麼?憑什麼他敢?憑什麼他能夠這樣對她?

怒極反笑,她緩緩搖頭,眼底透出兩道狠毒目光,想刺穿人似的,她詛咒恨道︰「方雲青,你給我等著,不管你要還是不要,這個駙馬爺你都當定了!邵關關別想嫁你!我得不到的東西,誰都別想奪走。」

揚高下巴,燕明月轉身走出孫家大門,她攥緊拳頭、昂首挺胸,淚水卻在踏出大門那刻落了下來。

雲青長長地吐口氣,神情略顯疲憊。

此時,雲豐急急忙忙地自門外奔進來,一看見雲青,便拽住他的手臂往外走,一邊說道︰「大哥,恩師谷尚書家里出事了!」

五月中就該回來的兩兄弟,卻拖拖拉拉到五月底了還沒回到泉州,是怎麼搞的?突然斷了消息,讓關關和蕥兒提心吊膽,睡不安寧。

幸好十余日前,雲豐托人帶回口訊,說了句︰平安。

平安?就這樣?!

蕥兒把平安收下,繼續過日子,而身處過詐騙集團滿街跑的二十一世紀,關關對人性還真沒那麼大信心,中間人說平安就平安了?若他說︰「方家兄弟病危,急需五百兩。」她要不要給啊?

她當然是著急的,但再急也于事無補,關關只能暗地決定,六月初過後,如果兩人再不回來,她就去京城尋人。

雲青這一離開就是三個多月,衙門里頭的事情停擺多時,幸好雲青出門前交代得很清楚,而關關也懂得服軟,她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于是在急事發生時,懂得軟聲軟語求杜主簿出面,先把事情擺平再說。

于是一關走過一關,每次都在驚險刺激邊緣,打出擦邊球。

所以還真符合了她的名字——關關,關關難過、關關過。

有哪些是急事呢?賑濟災民是一件、安置是一件、災民搶劫是一件,泉州端午慶祝大典又是一件……事情都不算太大,也不難解決,但沒有男人出頭,關關說破嘴皮子,都不會有人理。

本來說好雲青不在,關關不必上衙門的,但一、兩個月還好,三、四個月累積下來,不知道會有多少延宕公事,因此關關還是天天上衙門待上大半天,剩下的半天,分別在商業區和幼稚園兩邊跑。

貞節牌坊開始蓋了,等名字雋上,宋家就會知道雲青、雲豐兩兄弟的光明事跡,他們會因此提早恢復原姓、重入宋家祖籍嗎?還是說,宋懷恩固執,非得等他的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懂得朝堂生態後,才去求兩位叔叔返回宋家大門?

她不知道,也無從猜起,越來越多的事兒隨著她的重生改變了軌跡,這樣也好,事事都未卜先知,生活會缺少許多樂趣。

汪文同事件過去後,蕥兒對關關的態度略有改變,她不再劍拔弩張,而關關還是保持原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半句都不提。

一來一往後,兩人之間逐漸形成默契。

廳里,關關和蕥兒各據桌面一方,那是夜里養出來的習慣。

晚上鄭大嬸把家事料理妥當後便回自己家里,整個宅子里除了蕥兒就是關關,沒有男人在,雖然門上了栓,向張大嬸要來的小狽綁在門邊,但心里多少發虛。

過去還好,一入夜蕥兒就睡覺,蒙起棉被就不害怕了,但最近工作接得多,多少得熬夜做包包、鞋子,一個人做事寂寞空虛,蕥兒終于忍不住對關關說︰「咱們家夜里燭火用得太凶,各房都點上燭,光是開支就多上許多,不如……咱們一起在廳里做事吧。」

關關自然點頭同意,不是為了怕浪費燭火,而是因為蕥兒難得主動提出邀約,這是兩人關系逐漸改善的證明,就說吧,天底下沒有男人,女人之間就不會有紛爭。

夜里習慣,白天也就跟著習慣了。

這天衙門休沐,她撈到半天假期,本想睡到自然醒的,但這副身軀早已習慣早起,所以天色剛剛蒙蒙亮起,她的眼楮就自動張開,然後把東西整理好往廳里走去,而勤奮的蕥兒已經開始工作了。

關關看教案、寫小說,蕥兒縫縫裁裁,兩人各做各的。

無預警地,蕥兒放下針線,她看了關關半天,才問道︰「听說你要把那些搭建起來的棚子,廉價租給幫忙蓋鋪子的外鄉人?」

「是啊,他們初來乍到,沒田沒屋子,要是再沒有賺錢營生的方法,很容易變成匪徒,狀況糟糕的話,很可能為了生計搶奪平民百姓,情況演變到這里,雲青這個縣太爺日子就難過了。」

她自私,想來想去想的都是自家人,不像雲青,想的是天下百姓,果然是女子,心胸狹隘,裝不下天下家國,只裝得下朋友至親。

至親……雲青在她心里的地位,已經提升為至親了嗎?想到此,她臉紅紅的,一陣赧色浮上。

「我知道,這話你同我說過。」

那時她見關關施粥,還小鼻子小眼楮的,怒責關關,「大哥留下的是銀子不是水,你不能這樣大手大腳花光光,要是錢花完、鋪子卻蓋不起來,屆時大哥被那些商家吐口水,你要怎麼辦?」

她沒想到施粥是第一步,第二步,關關便替自己尋得許多便宜工人,短短幾個月,商業區幾乎要完工了。

上回張誠大哥說道︰「快則半月、慢則一月,就能全數蓋成。」

這時候,是田里最忙碌的時候,若不是那些災民幫忙,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完工,大哥回來,肯定會高興得很。

關關真的很聰明,她已經不再浪費體力去否認。

「所以呢,你想跟我說什麼?」關關放下筆,望向她。

「我想說,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租一個棚子給我?」

她現在手里存了不少銀子,但她要雇個管事,還要再囤一點本錢,所以她買不起鋪面,只能租個小棚子,上回汪文同的事讓她怕了,她不要再拋頭露面去同商家打交道。

「你想賣包包?」

「嗯。」

關關點頭道︰「其實一開始規劃時,我就預先留下二十個鋪面,如果你想要,我把其中一個鋪面給你。」

「給我?」她訝異極了,關關這麼大方?明明她現在手中也無余裕。

「當然不是平白無故給的,我想和你合伙,把這門生意做大。」

「什麼意思?」

「我出鋪面和本金一百兩,你負責制造鋪子里要賣的東西,如果是一個小攤子,你一個人做,在生意尚可的情況下,還勉強能夠應付,但如果是鋪面,你一個人做就太慢了,所以你必須負責招募、訓練女工,並且每一季都要推出不同的新產品。

「賺錢的話,你和我平分,要是沒賺錢,虧的部分由我拿銀子出來補貼,但丑話說在前頭,我拿出越多的銀子,佔的股份越多,可別到最後,整間鋪子全變成我的,你只能賺點小堡錢。」

蕥兒被關關一激,立馬炸了鍋,大叫︰「我不會這麼差的,天底下不是只有你邵關關會賺錢!」

關關一哂,她要的就是這種斗志,這些日子,看蕥兒做出來的東西越來越精致、越來越多樣,並且大受好評,簡直都像是古代包包界的LV了,若她沒看走眼的話,這門生意絕對做得起來。

「好,那我我立個契約書……」

話還沒說完,關關的聲音就讓鄭大嬸給打斷,鄭大嬸朝著廳里大喊︰「方大人和二少爺回來了!」

兩人相視一眼,動作整齊,同時放下手邊的東西,步伐一致朝門外沖去,默契十足。

雲青回來了!

關關沖上前,想罵他一句,你終于舍得回來?怎樣,是公主太美麗、迷了你的心,還是京城閨秀教你看花了眼?

心里想著罵人的話,臉上卻帶著燦爛笑花,誰敢說女人不是最心口不一的動物?

但是才跑到門口處,關關和蕥兒突地急踩煞車,再一次默契十足!

她們看見雲青、雲豐兩兄弟扶著一個病弱西施走進院子里。

那女人鵝蛋臉、柳葉眉、櫻桃口,雪膚香肌,嫵媚有致,身材嬌小玲瓏,五官細致美艷,含笑的微翹唇角上有一顆美人痣,她一顰一笑,靜如皎月,燦如星辰……是名相當美麗的女子,是那種容易教同性自慚形穢的美人,于是關關自慚形穢了。

美麗並不稀奇,稀奇的是那舉止派頭不凡,她的動作溫婉和煦、優雅高貴,站時端莊嫻雅,行也悠然自得,她微微偏過頭,沖著雲青微微一笑……關關不是雲青,但連她也心動了,一個比燕明月更像公主的女子。

Loser,莫名其妙地,這個單字跳入關關腦海!尚未開打,她已經看見自己被KO。

沒戲唱了吧,她想。

除非腦子壞了,否則誰都會在水蜜桃和爛西紅柿當中,挑選前者。她不是遇事立刻退卻的女人,但現在的她,有轉身逃離現場的。

沒出息?她知道,但在情場上她只是菜鳥不是常勝將軍,缺乏經驗的她,在面對這樣強勁對手的同時,棄械投降是最直接的反應。

蕥兒和她一樣在發呆,關關苦笑,以後蕥兒不會在自己頭上標注「情敵一號」了,突然間,她有點留戀情敵標簽。

輕輕握住蕥兒的手,此刻,她迫切需要一點溫暖。

掌心一陣冰寒,蕥兒被冰得回神,瞄一眼關關後,她垂下眉睫,像是自言自語似地道︰「她怎麼會來?」

「你認識她嗎?」關關問。

蕥兒再次抬眉望向她,關關直覺皺眉,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蕥兒目光里透露出來的淡淡哀憐。

那份哀憐是為她還是為自己?是蕥兒自認失敗,還是認定她一定會失敗?

蕥兒靜默。

多希望蕥兒解釋清楚啊,可蕥兒不語,只是看著她,想看穿她的靈魂似地。

這份沉默教關關害怕,她害怕听見答案,但全然無知更教她畏懼,她唯有狠狠掐大腿一把,讓疼痛催促自己面對恐懼。

「她是誰,你認識嗎?」關關再度追問。

蕥兒沉默一會,然後用再輕不過的聲音回答,「她是大哥的恩師谷尚書的女兒,谷嘉華。」

嗡地一聲,像是一面響鑼在耳邊敲擊,聲波從耳膜鑽進腦干,滲入潛意識,那個始終想不起來的名字從塵封記憶中被抓出來!

谷嘉華……谷嘉華……

記起來了!是她啊,就是她——前世嫁給宋二老爺宋懷青的女人,就叫作谷嘉華。

輕咬下唇,LoserLoserLoser……同樣的英文單字不斷在耳邊作響,她恨恨閉上眼,再張開,不由自主地,視線定在谷嘉華身上。

她從上到下、從頭到腳,把她看了好幾遍,她不放過谷嘉華任何一個表情動作、任何一分恬雅絕美,然後慢慢頓悟。

的確,如果是這樣的女人,確實會讓男人情動、心顫,會讓男人自願為她奉獻一生。

她深深地、深深地長嘆,那個叫世人稱羨的女子就是長這個樣子……

所有的懷疑得到解答,難怪他的消息突然中斷,難怪女兒的嫁妝遲遲沒有新品到來,難怪只有一句敷衍的平安捎來,難怪原訂三、四月的歸期,一路拖到五月底,難怪啊難怪……

因為真命天女出現,因為與他鶼鰈情深、兩情繾綣的女人走入他的世界,為這樣一個女人耽擱行程,她真的可以理解。

曾經,在過去孤單寂寞的歲月里,關關在腦海中編寫過這對金童玉女的愛情故事,把他們的可歌可泣,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無上愛情,刻劃成一章章動人的羅曼史。

曾經她想過,怎樣的女人能夠讓這時代的男人放棄開枝散葉的重責大任,只想堅守在她身邊?

原來,就是這樣美麗婉約的女子。

點點頭,她充分明白,換了她,她也會這樣做。

美好的愛情故事,即將在這一世再度展開,是否依然可歌可泣?是否依舊山無稜、天地合?谷嘉華出現,是不是意味著她邵關關應該聰明退位?

她只丟出問號,還沒有正解,但她已經不會呼吸了,缺氧的窘迫壓抑著胸口,她想吐!

不禁苦笑,都以為愛情里最酸的事情是嫉妒,這會兒她才明白並不是,最酸的是,連吃醋都沒有資格……

蕥兒也在苦笑,但這回她並不是在嘲笑關關,而是在嘲笑自己,她喃喃自語道︰「我就知道,最後大哥一定會娶她,那樣的家世、人品,誰及得上?」

蕥兒的話像條毒蛇鑽進關關心中,在那里注入毒液,慢慢地、慢慢地腐觸她那顆裝了愛情的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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