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品芝麻官(上) 第一章 重生回宋府

作者 ︰ 千尋

關關被口水給嗆醒,接連咳上好幾聲後,她猛然張開眼楮。

熟悉的床,熟悉的桌子,熟悉的櫃子、架子,一個……熟悉到讓人很鼻酸的窗景……這是宋府大丫頭的住處

小心肝狠狠地顫上一顫,她迅速轉頭看看左、看看右,伸出十指、努力辨認這是哪個世紀的DNA,再用力一踢,把棉被踢翻,努力看清楚下面那兩根細小柔白的筊白筍,嗚……怎麼會……她……又回來了……

不會、不會、不會,老天爺沒那麼殘忍,不會讓她再過無聊的數十年,她飛快跳下床,奔到架子旁,低下頭就著水盆往里頭瞧。

啪答一聲,兩顆眼淚墜落水面蕩出小漣漪,待水面再度平靜,里頭的倒影清清楚楚,那是……邵翠芳的容貌。

是穿越?不,是重生,她回到上次穿越到古代的同一天。

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生命的齒輪壞掉了?她必須一而再、再而三重復單調Boring的歲月,她必須每天面對著那堵牆,想象著牆外世界的美好,她必須當無數輩子的幼稚園園長?

不要!她不要再當很有福氣的老太君,她要自由,她不要圈在宋府安享榮華富貴,她要睡好男人,不要被短命老爺睡。

哀號一聲,她垂下脖子,無力地背靠牆壁緩慢滑坐到地上,背涼涼的,心更涼,身子蜷起,她把頭埋進膝間,欲哭無淚。

在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容貌之後,熟悉的感覺一股腦兒涌了上來,像是有誰拿了管大針筒朝她太陽穴注射似地,腦袋突突地疼痛起來,那是……邵翠芳的記憶。

她是受盡父母寵愛的獨生女,每天讀書寫字、做女紅,家里不富裕卻算得上小康,幾畝田、幾間鋪子,日子過得舒舒爽爽,夫妻倆把女兒給疼進心坎里,還商量著要給她招上門女婿。

可惜她八歲喪母、十歲喪父,邵翠芳父母雙亡,被狠心的叔叔、嬸嬸謀奪了家產,賣予人牙子。

最終她進了王府,那是宋老爺的正室夫人王月嬌的娘家,見她長得清麗美妍,老夫人特意把她挑到身邊,刻意栽培教養,她十三歲時,老夫人病重,臨終前把她送進宋家,目的是讓她去幫王月嬌固寵。

邵翠芳百般不樂意,可身為奴婢,她只能回答,「是,主子。」

收到這份娘家的禮物,王氏又惱又恨,她氣邵翠芳年輕貌美,和自己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恨她滿月復才學,因為出口成章的女人恰恰是丈夫的心頭愛。

她拿邵翠芳當大丫頭,遲遲不願意把人給宋老爺,但丈夫在幾個月前納了江姨娘,那是個勾欄院出身的賤女人,迷惑男人的手腕很不一般。

王氏對上江姨娘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沒轍了,只好使出最後一張牌——給邵翠芳開臉。

王氏火力全開,她準備用邵翠芳和江姨娘一較高下!

邵翠芳不甘心,卻不能說不。一怒,她狠下心腸,托看守二門的周婆子買回一兩砒霜,化水喝掉。

于是,邵翠芳死去,邵關關穿越。

門突然打開,關關抬頭,看見與邵翠芳同住在一處的大丫頭珊瑚進屋,關關記得她是個實心眼、厚道的丫頭。

下意識地,一個聲音鑽進她的腦海——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早上我怎麼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邊我找事兒給掩了過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著要見你。

珊瑚發現坐在牆角的關關,急急跑到她身邊,將人扶起,說道︰「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早上我怎麼推都叫你不醒,夫人那邊我找事兒給掩了過去,你快些打理打理,夫人急著要見你。」

一模一樣的話、一模一樣的表情、一模一樣的場景……一模一樣得教她怵目驚心,她越加害怕了。

怎麼辦?又要重來一回?她不想、不要、不肯,她……現在就要去翻牆!

甩開珊瑚的手臂,她一口氣往外沖,卻被珊瑚一把給拉住。

「你做啥呀?你要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幾十年的經驗,難不成她還不曉得奴婢代表的定義?

見她久久不發一語,珊瑚忍不住道︰「別發愣了,快點拾掇妥當,夫人心情差著呢,李姨娘就快生了,夫人急得像無頭蒼蠅似地,還點起香拜佛,我可不信夫人是在求李姨娘順產。」

語畢,她偷偷吐了舌頭,這般編排主子,被嬤嬤知道,可有她好看的。

珊瑚的話提醒她,今天幗容要出生了,本來還不到日子的,可昨兒個李姨娘把張姨娘生的庶長子幗晟給推進池塘里,張姨娘一怒之下告到主母處,夫人命人將李姨娘給綁來,想問個清楚。

沒想到啥話都還沒開始問,人才剛跪下呢,就說動了胎氣,直喊肚子痛。

偏偏老爺好死不死這個時候進到夫人房里,一看情況,便直覺是老辣手在摧殘小白花,趕緊命人請產婆之余,還尋機會將夫人臭罵一通。

王月嬌本是個直脾氣的,從小又被嬌慣著長大,一旦發起脾氣,身邊丫頭就得遭殃。剛被老爺修理過,她不尋個人來修理才有鬼,關關看一眼珊瑚左臉上那塊紅痕,明白她挨打了。

低頭輕嘆,關關不樂意在此時湊到王氏跟前,但她不出現的話,接下來挨打的,肯定不是橘紅就是平兒。

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很違反良知道德,而這時代的女人足不出戶,又沒有新光三越刷卡樂翻天,只能成天面對小妾們和無良夫君,不將怒氣發泄在打不能還手、罵不能還口的小婢女身上,又要發在誰身上?

「我馬上過去。」關關話甫出口,又是一陣心驚膽顫的熟悉。

她痛恨這個熟悉感!

咬牙,伸頭一刀,縮頭亦是一刀,她飛快洗臉、換衣服,挽起發髻,行雲流水的動作,更是熟悉得讓她很想哭。

她跟在珊瑚身後,她們快步走往王氏住的行雲樓。

關關低著頭,每前進一步,心里頭的叫囂就更嚴重!

她不要重復、不要過相同的一輩子,她再也不要替別人養兒子,不要當色鬼老爺的玩物,她不要再用「熬」來等待雨過天青,她要想盡辦法月兌離這里……

想到此,腦子像被什麼撞到似地,頓時清明。

對,她必須月兌離這里,必須把壞掉的時空齒輪扳正。

她前腳跨進屋子,里頭服侍的平兒像是見到救星似地松了口氣,急忙出聲道︰「夫人,翠芳來了。」

王氏抬起頭,兩顆眼楮紅得發腫,熟悉的心酸在心里頭腐蝕,那是翠芳的心情,她是個善良知禮的女子,被送到夫人身邊兩年,雖不喜歡這位主子,卻也同情她被環境一天磨過一天,磨成一個惡人。

如果可以,沒有人願意尖酸刻薄,沒有人樂意喜怒不定,是那個無良老爺把好端端一個王府姑娘造就成今日這副德性。

看見關關,王氏頓時板起臉,方才江姨娘到她跟前來,言里言外把她狠狠羞辱一頓,還說道︰「老爺心寒了呢,若夫人需要我在老爺跟前說說情,婢妾必當全力以赴。」

她一個正室嫡妻,需要一個低三下四的女人說情?該死!凡是和她搶男人的女人都該死!

她瞪住關關,胸口喘著大氣,好半晌才冷聲說道︰「你過來。」

關關明白,王氏做這個決定有千百個不甘,但除了往丈夫身邊送個新玩意兒之外,她已想不出其他方法撫平丈夫的憤慨。

李姨娘早產,老爺怒發沖冠,他是再看重子嗣不過的男人,送李姨娘回屋生產時,老爺甚至撂下狠話,說要休妻。

王氏無出,本就犯了七出之罪,光是這點,老爺想怎麼做都能隨心所欲,若不是她的娘家太強勢,而滿院子的姨娘除溫柔美貌之外,其他都放不上台面,不然說不定他真會替自己換個新夫人。

關關乖順地走到夫人身邊,再次鼓勵自己說︰你必須改變!

主意打定,她緩緩吐口氣。

瞬地,她溫柔了眉眼,直視王氏的臉,輕輕地伸出手,撫過她的臉龐。

看見關關這個動作,珊瑚和平兒的皮倏地緊繃,她們看看左右、再看看詭異的關關和……正在為發狂做準備的夫人……

兩人互使眼色,在狂風暴雨出現之前,她們畏首畏尾地溜出屋子,守在外面。

王氏太生氣了,沒注意到開溜的那兩人,只是一雙怒目狠戾地瞪上關關。連小丫頭都沒把她放在眼里了嗎?那是什麼表情、什麼目光,她需要一個下人的同情?

關關輕咳兩下,聲音里帶著淡淡的滄桑,她不懼王氏臉上的凌厲,柔聲道︰「我可憐的月兒,娘不在,辛苦你了。」

這話……王氏心頭霍地一驚。

她是娘?

眼眶酸了,要是娘在,老爺再大膽,也不敢把什麼髒的臭的女人都往家里帶;要是娘在,哥哥、嫂嫂哪會對她這般冷淡;要是娘在,她不會有苦無處訴、有冤無處申;要是娘在……

然下一刻,她恢復神智。

不!翠芳怎可能是娘,她在作假,連她也想來嘲弄自己!

發現王氏的目光從溫柔和善變得冷刻堅硬,關關心知,她並不相信自己,即使王氏成天拜佛求神,迷信得讓人很跳腳,也不是輕易就能糊弄。

她不給王氏說話機會,又道︰「月兒,娘時間不多,閻王只給一個時辰,過了時辰就得離開,可看你這樣辛苦,娘走得不安心吶。

「你听娘說,再過沒多久,李姨娘將會生下兒子,母子均安。姑爺會往你這邊報喜,他將給那孩子取名幗容,說不定還要諷刺你一句︰有容乃大。他是打心里希望能把兒子掛在你名下的。」

「想都甭想!」王氏氣極敗壞地狂怒道。

上回也是這樣,張姨娘生下幗晟,老爺到她這里來鬧,她打死不點頭,老爺便同她冷戰上大半年,讓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慢慢把他的心給攏回來……

等等,她在想什麼,怎信了這丫頭,她在娘跟前服侍了三年,要模仿娘說話的口氣有何困難?她可不能被騙!

念頭尚未轉回,她又听見關關開口。

「月兒,別倔強,把姑爺給惹毛了,對你沒有半分好處,萬一他使狠手,謀害你的性命,再把兒子全往你名下掛,你能怎樣?

「與其如此,不如你聰明點、主動開口,把孩子記到自己名下,再把孩子帶到身邊養。就拿李姨娘把幗晟推進池塘這件事來說嘴吧,對姑爺說︰姨娘們爭寵,受害的是孩子……」

關關還待再往下說,珊瑚的聲音就傳進屋里。

「給老爺請安。」

老爺來了?關關覷了王氏一眼,低頭站到她身後垂手而立。

宋老爺長相不壞,個頭高、身材標準,那張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稱得上泉州富商界的羅志祥。

李姨娘平安產子,他已無方才的怒氣沖天,他望向王氏,臉上笑意迎人地說道︰「李姨娘生了,是個兒子,我給他取名幗容,有容乃大。」

宋老爺短短幾句話,把王氏驚得發不出半點聲音,她轉頭望向關關,難道她真是娘?

如果不是她提醒,她怎麼都想不出老爺這句話是在諷刺自己!

她攥緊拳頭逼自己放柔音調,「老爺,這名字……你什麼時候取的?」

「就在踏進你屋子之前,腦子里突然想起有容乃大這個詞兒,便替兒子取下這個名字,夫人覺得如何?」宋懷恩的口氣里帶著淡淡嘲諷,篤定王氏听不出來,卻沒想到這回王氏心頭清明。

王氏心頭亂紛紛的,她自問︰若她不是娘,怎能掐得準李姨娘的生產時辰?怎能把孩子的名字和老爺的諷刺說得清清楚楚?

她不想相信,卻無法不相信。所以娘是不舍得自己吃苦,千求萬求,向閻王求得短短一個時辰的母女相聚?

是啊、是啊……娘向來最疼她、也最放心不下她……王氏眼眶倏地翻紅。

宋懷恩見狀,心中微微詫異,自己的妻子是什麼脾氣他還不曉得?她只會讓別人哭天搶地,怎可能讓自己掉金豆子?

「你怎麼啦?」

「有容乃大……老爺這是在諷刺妾身吧?」

她居然能听出來?宋懷恩有些詫異。

心頭一悚,他可不想把話給說擰,自己都三十歲了還沒有個嫡子,這回錯在王氏,他便是拉下臉皮好話說盡,也要讓王氏把幗容給記在名下。

王氏沒等他說話,續道︰「這回老爺真真是誤會妾身了。妾身不是不顧李姨娘懷著身子,硬要她來行雲樓回話,實在是因為事情太大,才迫不得已……」

話至此,宋懷恩也听出不對勁,順口問道︰「是什麼事,讓你非要把家里鬧得雞飛狗跳?」

明知道有問題還這般偏頗,到底是誰鬧得雞飛狗跳啊!王氏冷笑,這樣的男人教她怎能指望?

心微涼,她壓下怒濤,婉言回道︰「事情是這樣的,張姨娘哭著來告狀,說李姨娘動手把幗晟給推進池塘里。听聞此事,妾身心里頭怕得很,萬一此事為實,幗晟可是老爺的長子啊!連少爺都敢下手,以後二少爺、三少爺甚至是老爺……誰曉得那心狠手辣的,還會使出什麼喪盡天良的手段!」一句句,王氏把李姨娘給罵狠了。

「幗晟掉進池塘?他身邊的婆子丫頭做什麼去了?」宋懷恩大吃一驚。

「她們指證歷歷,說李姨娘拿顆桃子給幗晟,把他給誘到湖邊。老爺明白的,李姨娘性子活潑俏皮,平日就喜歡和幗晟玩在一處,她和張姨娘交情也好得像姊妹似地,幗晟身邊的婆子丫頭,便是防誰也不會防她呀。

「可此事妾身總不能偏信一面之詞,便令人去請李姨娘,沒想到李姨娘打死不肯來,而嬤嬤們怕她傷了自己,竟自作主張把李姨娘給綁了。

「老爺不曉得,當時張姨娘嚇得披頭散發、六神無主的,妾身本想,若李姨娘好好把話說分明,就算是不小心失手,看在肚子里那塊肉分上,我怎麼也不會罰她,哪里曉得她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滿屋子人全在欺負她似地。

「妾身只好回頭安慰張姨娘,讓她暫時把事情給擱下,誰知道這樣恰巧,老爺居然在那時候進屋,什麼話都不說,便誤會上妾身……」她幽怨地嘆口氣,拿起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

宋懷恩心頭一跳,是恰巧嗎?李姨娘要人去鋪子里把自己給找回來,難道是想讓他看見正妻欺凌妾室這幕?

王氏見他動容,趕緊再添把柴火。

「其實妾身也不知道該相信誰又不信誰?張姨娘說李姨娘想要當長子的娘,才會起惡念想把幗晟給害死;李姨娘卻說張姨娘心腸太狠,演戲便罷,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忍心糟蹋。

「兩個人都在哭,哭得一個比一個可憐,兩方都要我作主狠狠罰對方一回,我心里亂糟糟的,誰知道老爺一回來,李姨娘就直喊肚子疼……唉,這讓妾身怎麼說才好。」

「可她確實是把兒子給生下來了。」

「老爺,您這不是糊涂嗎,就算當時她沒發動,只要把人抬回屋里,催產藥灌上兩碗,孩子不想生出來也不行吶,反正已經足月,差也差不了幾天。

「假使此回真是李姨娘的手段,一來害死幗晟、除去張姨娘,二來幗容成為長子,這後院不是以她獨大?說不定連我這個沒兒子的正室還得靠邊站呢。」她酸酸地睨了丈夫一眼。

宋懷恩沒理會她的酸,急問︰「幗晟情況怎樣?」才兩歲的孩子,可別摔出個好歹。

說他的愛妾歹毒,他就听不下去了?

王氏的心又往下涼了兩分,她努力克制激動緩聲回答,「老爺放心,您抱李姨娘回屋後,妾身這頭就請來大夫,給張姨娘和幗晟看病。早上那邊的下人過來回報,說幗晟沒事,倒是張姨娘受了好一通驚嚇,夜里發高燒,不過灌了幾帖藥,高燒也慢慢退下了。」

「那就好。」他松口氣。

想起母親的話,王氏輕咬牙,言道︰「老爺,這回的事兒,妾身可是驚壞了,昨兒個一整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認真想想……不管李姨娘是不是往我身上潑髒水,整件事兒就是妾身的錯。」

王氏難得明理,宋懷恩又詫異地朝她望去,她怎可能把錯往自己身上攬?

丈夫的驚詫讓她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成就感,她昂首道︰「若不是妾身不懂事,忘記身為妻子的責任,沒將老爺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唉,是妾身頭發長、見識短,這些孩子將來是要替咱們宋家光耀門楣的呀。

「我早該把幗晟記到名下,幾個姨娘都是不識字的,我要是把他們帶在身邊好好教、好好養,五歲啟蒙之前,也能多少認些字、背點詩書,也省得讓姨娘們帶著,教出些不該有的心思,到最後鬧得兄弟鬩牆、一個家分崩離析。」

王氏的話說動了宋懷恩,他不就是從小听著娘的話,被教得恨透了兩個庶弟,以至于在爹死後,立刻把方姨娘和弟弟們給趕出府,現在外頭傳起這件事,總要批評他幾句,害得他沒臉。

听說弟弟很爭氣,好像還考上進士當了官,若當年沒鬧過那回事,現在他有個當官的弟弟罩著,生意豈不是能夠做得更順當些。

關關悄悄地為王氏喝采。果然,宅斗沒蠢人,就算是任性直脾氣的女人,被磨久了,也能演上一出好戲。

「老爺,妾身這身子怕是不能為您生出嫡子了,不如讓姨娘們好好伺候老爺,給老爺開枝散葉。老爺外頭的事,妾身幫不了忙,但把後院掌理好,把孩子教養成才,這點妾身還能辦得到。」

宋懷恩心有所感地摟摟王氏的腰,吃點老豆腐後說道︰「你要是能早點想開,多好。」

給三分顏色,立馬開起染房了?王氏心底忿忿,卻依舊裝出滿臉笑。

她也是被唬怕了,萬一娘說的事成真,寵妾滅妻,娘家哥哥頂多把她的嫁妝討要回去,還能怎地?宋家可還沒把這點銀子給放在眼里。

「全是妾身的錯。」她低眉順眼,委婉細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只盼著日後家宅平安。」宋懷恩滿意地捻起胡子來。

「會的,妾身與姨娘們各司其職,定能把宋家後宅理得有條不紊。」王氏順著他的心思說話。

「行了,我去看看張姨娘,把這件事情給她講講。」

王氏起身道︰「妾身送送老爺。」

把老爺送到門口,王氏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頭苦著,那年的良人怎會成了今日這模樣?

也曾經恩愛過,也曾經誓言無數,怎會新人一笑,舊人馬上不堪回首?

宋懷恩離開行雲樓後,關關憋住的那口氣松開,不一樣了!夫人沒提通房的事,她順利逃過一劫。

端正起神色,她還有戲得演。

走到門邊,她輕拍王氏肩膀,像老夫人經常對王氏做的那樣,王氏轉過頭,心里頭一陣委屈,忍不住輕聲啜泣。

「娘……」

關關點頭,把門鎖上,牽著王氏的手走到軟榻旁,她抱著她輕拍她的背,緩言說道︰「你也別太傷心,再忍也就三年光景。」

「三年?娘這是什麼意思?」

她望向王氏嘆道︰「三年後,姑爺納了個揚州馬,終日嬉樂,以至于英年早逝。」

母親的話教王氏胸口一滯,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是害怕府里沒了男人?害怕自己成為寡婦?還是……倉皇無助?

「娘,怎麼會?」

「因果,有因、方有果,說不上是誰的錯。要不是姑爺買進江姨娘,他學不來床上萬般手段,以至于身子虧空得厲害,更不會翻著花樣買回揚州馬,天天在紅綃帳里求溫暖,那是姑爺的選擇,誰也助不了他。」

關關說得客氣,但她心中自有一篇吐槽版︰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自覺驍勇善戰、金槍不倒、曰夜大戰三百回合不夠還補上延長賽,如果找良家的也就罷,好歹花樣有限,誰知他玩過姓江的專業人士之後,知道職業級和業余的差別在哪里,竟弄來一個更高階的玩意兒,說不定還用了藥。早已掏空的身子,怎架得起時時天搖地動、日日九三,于是駕馬西歸,完結一世風流人生。

見王氏久久不言,關關續道︰「至于江姨娘,你不必對她生氣,不過是一個無福的薄命女罷了,她再會爭寵、再會耍心計,到頭來,也不過生下兩個女兒,大的那個活不過兩歲,小的甚至一落土便沒了性命。

「後來姑爺從大夫口中知道,江姨娘是听信江湖郎中的話,用猛藥企圖把肚子里的孩子從女變男,卻不料用過這藥,懷上的孩子根本養不大。姑爺本是個喜新厭舊的,知道此事後,哪還肯同她一處?

「說恩言愛,也不過短短兩年光陰,月兒與其浪費心思同她計較,不如好好想辦法,插手姑爺的生意。」

「娘,我怎麼能?」

「當然能,你把幗晟、幗容當成嫡子養于膝下,日後族人上門,你是有兒子的人、底氣足,誰敢動宋家財產的念頭?

「在未來三年里,你好生哄著姑爺,他愛美人,你就替他張羅美人;他愛青樓名妓,你就替他把人給買進門,他成日在女人堆里鑽營,哪有心思放在生意上頭。

「你便一天一點慢慢學起,多出門,多與那些伙計套關系,讓他們好生教導你生意上頭的事,待姑爺那日……一來,你心里有底不至于慌亂手腳,二來,你把持生意,府里的姨娘下人還得靠你養,那些女人誰敢給你添堵?」

前世,宋懷恩一死,王氏除了哭之外,只會成天成夜求神拜佛。關關心里頭又氣又急,求神有用,她家老爺怎會夜夜在不同女人身上流連?要不是被拴在同一艘船上,她早就跳水求生。

那時的關關絞盡腦汁,一面催著王氏出面接管鋪面,一面攘外安內,平息府里的紛爭,幸而王氏不至于蠢得太過分,在幾番勸慰後,她看清處境,接下場子極力振作,以至于後來宋家產業還能平安傳到四個孩子手中,沒教那些黑心肝的給吞走。

見王氏不言不語,關關只好像前世那樣,再度發揮三寸不爛之舌。

「娘明白,你心里頭還是放不下。」

「娘,沒辦法幫幫老爺,令他避開禍事嗎?」雖然心寒,終究是她的相公,她不想當寡婦。

關關輕搖了搖頭道︰「當年給你說這門親事時,姑爺哪是這副模樣?他認真向上、勤奮無比,身邊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我還記得那時,姑爺待你可好了,哪知道……唉,千金難買早知道。」

「是女兒的錯,生不下兒子,總不能讓宋家斷了香火,那些女人……也是沒辦法……」

「起初的確是沒辦法,才進門一年,你婆婆就心急火燎地給姑爺娶小妾,一個娶過一個,分走你的寵愛,也沒見到那些妾室生出個什麼,反害得你心頭煩躁,掉了個成形的男胎,大夫也說,只要把身子好好調養,日後還能生兒育女,可是……」這話是老夫人常在翠芳耳邊嘮叨的。

王氏接過話︰「可是他嘗過新人滋味,怎還肯同女兒……初一、十五,不過是應卯。」

「所以娘說因果,有了前因方有後果,若姑爺肯守著當初與你的盟約,你們之間早就有嫡子,而他不至于因為掏空身子,與其怪你生不出孩子、怪你婆婆往他身邊塞女人,不如怪他自己把持不住,路越走越窄。

「月兒,你好生听為娘的話,趁這三年里好好攏住姑爺的心,把權力給掌在手上。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若是你沒早做準備,三年後姑爺死了,留下一群幼子婦孺,族里誰不想啃上幾口?

「你得認命認分、把擔子給挑起來,日後才不會手忙腳亂,再者你好好養育庶子,不心存惡毒,人心是肉做的,你怎麼待他們,他們自然會怎麼回報你,日後還怕無人侍奉你終老?

「都說大樹底下好乘涼,殊不知自栽自種自乘涼才是實在,你好好做,日後人人說起你,都得豎起大姆指,贊一聲若非宋家大媳婦,這一房早就倒了。

「要是你著實吞不下這口氣,那現在便與姑爺和離吧,日後宋家有什麼糟心事兒,都招惹不到你頭上,往後,你便傍著你哥哥嫂嫂好好過日子,只是你那對哥嫂呵……」

關關輕搖頭,停下話,靜靜望著王氏,而王氏已默默沉浸在自己思緒中。

哥哥有了嫂嫂之後,對她的情分早不如過去那樣,這些年佷子念書有成,得了個秀才功名,連老爺都不太願意搭理,就怕被他們這些商家親戚壞了名頭。連商戶都看不起,怎能看得起一個被商戶給休棄的姑女乃女乃?說不準到最後,哥哥會挑間小廟,一輩子讓自己待在那里。

便是三十歲的待嫁女都尋不到親事,何況一個被離棄的婦人,而她,難不成還能指望另一樁好姻緣?

苦嘆,王氏妥協的道︰「娘,我听你的。」

听聞她的回答,關關一顆心落了大半。

「娘,你能告訴我,未來相公還有多少子女嗎?」

「痴丫頭,你還在乎那些做什麼?」

「女兒就是想知道,想讓心死透。」

關關苦笑,再任性霸道囂張的女人,一旦進入婚姻,就難以移心,一生就這樣栽在一個男人手里,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不幸。

「因為幗晟落水,姑爺往張姨娘身邊多安慰幾回後,她便又懷上了,這次懷的還是兒子,取名幗堂。

「李姨娘在幗容之後,又生下一女雅芳,那丫頭是個有福氣的,日後嫁給敬王爺為妾,生下三個兒子,一路苦熬,熬成側妃,對她的哥哥弟弟們的仕途多有幫助。

「至于秋姨娘,兩個月後四月初六夜里,她將生下庶三子幗懷,卻因為難產母死子存,幗懷那孩子身子骨弱,五歲以前,會讓人操碎了心,但長大後卻是最懂事體貼的一個,後來官拜三品、對兄弟多有提攜。

「通房秦氏生下二丫頭雅婷,嫁給四品官,至于江姨娘……別人的孩子,你大可接到自己身邊養,獨獨那個江姨娘的孩子,你踫都別踫,否則到最後還會讓她倒打一耙,到時你反而得承擔孩子早夭的罪過。」

關關回想,那次她差點死于棒下,在江姨娘的污蔑下,老爺認定雅雲的死是她動得手腳,幸好夫人極力保下她,她才幸免于難。回想當時哭天不應、哭地不靈的情景,她心里依然害怕。

「我明白了。」

「姑爺那四個兒子都是聰明上進的,你得盡心教導,教他們兄友弟恭、相互扶持,要他們念著彼此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謹記一榮榮、一枯枯的道理。

「聘最好的師傅,讓他們把全副心力放在讀書上頭,待他們長大後,各個都會參加科考入朝為官,相信娘一句,他們都是知恩報恩的好孩子,你如此對待他們,他們自會心心念念你的恩情,竭盡心力替你爭個誥封。」

想起死前幗容說的話,關關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群孩子。

「四個都會入朝為官?」王氏不信,整個家族里沒有人是官身,唯一有的那個,又讓老爺給逐出族譜。

「是啊,你公公做生意沒有姑爺的好本事,可他幫助過的人多了,那些善報沒應在他身上,自然要應到子孫頭上。

「至于那些姨娘通房,你也別讓她們在跟前伺候,免得看著堵心,就當她們是圈在後院的母雞,給她們吃好住好用好,讓她們卯起勁來用力下蛋,至于你,花點心思、好好孵蛋,定會給你孵出一窩鳳凰來。」

關關的說詞逗樂了王氏,三十歲的婦人了,還靠在她這「母親」身上撒嬌,天下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吶。

「月兒,你想辦法插手生意,珊瑚是個可靠的,你讓她幫你照料孩子,每天記得撥點時間同孩子親近,讓他們心里只認你、不認後院那票親娘。」關關苦口婆心,就怕王氏三分熱度,耐不下心來待孩子好。

「娘,珊瑚可靠,翠芳不可靠嗎?她可是你親手挑出來的人。」

「這孩子的緣法不在這里,你強留下她,雖能得她一把助力,可阻斷她的福分卻會傷了你二十年壽命,得不償失吶,放她出去吧,日後有緣分的話,你們自會再見。」

這些話純粹胡謅,目的是讓王氏下定決心送走自己,她不知道成功率有多高,不能不替自己賭一把。

接下來,「母親」抓緊時間、教導王氏不少事,教她怎麼將姨娘和孩子隔開,怎樣攏絡丈夫,如何利用正室身分,讓管事服從自己……

她一點一點教,王氏學得很認真,過去听不進耳里的話,如今恍然大悟,她這才明白,母親說的全是為自己好,人都是要吃過苦頭,方知長輩不是叨念而是不放心。

賴在母親懷里,王氏叨叨絮絮地說著話,有些話,關關能接上,有些話她接不著,她盡其可能地耐心回答,直到王氏問,「娘,您記不記小時候我摔跤那回事?」

額頭幾道黑線,王氏的母親也許會記得,但關關怎麼可能記得?

于是,她閉上眼楮睡著了……待睡醒後,老夫人的靈魂已經回歸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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