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君 第96章 人之將死

作者 ︰ 誰諾

海日稍微吃了一驚。

馮印已至山窮水盡之地,如此地步,放放狠話實在正常,但馮印的語氣太過篤定,她對這位馮大人頗為了解,不然也不能將其迷得神魂顛倒,短短時間內就讓其牽腸掛肚,馮印的語氣實在太過篤定,以她對馮印的了解,此言……多半屬實。

海日側頭,眼含擔憂地看了一眼柳從之。

這位陛下眼皮都沒抬一下,那張八風不動穩如泰山的面孔著實讓人覷不出端倪,不動怒也不吃驚,只含笑一揚眉︰「想知道朕還能活幾天?」他突然用上了「朕」這個字眼,這個字由他念來平平淡淡漫不經心,卻是馮印心尖刺,一句話出口,馮印面容扭曲,額上青筋畢露,形容猙獰至極,激得他身上的毒作得更厲害,渾身抽搐。

馮印面上冷汗潺潺而下,悶哼一聲,眼神卻絲毫不甘示弱,冷笑道︰「這消息你瞞得極緊,我查了許久,才查出你的傷情。不錯,你現在是贏了,你中的是無解之毒,現在過一天少一天。我當然好奇,你會什麼時候死?」

一句話出,柳從之面色微變,這在今日尚屬首次,柳從之沉默片刻,道︰「你知我這傷的來歷?」

馮印陰沉沉道︰「這事還真難查,不過一查清楚了,有些事也就跟著想明白了,比如薛朝那死鬼皇帝為什麼會落到突然病故,棺木停在宣京到不了皇陵,最後尸體腐壞不知去向的下場。他是交了你這個仇人……他不死誰死?」

柳從之淡淡提醒︰「你也交了我這個仇人。」

馮印冷笑︰「當然。」他或是不自量力,或是執迷不悔,但時至今日,這並不重要。

柳從之臉色就變了那麼一刻,他這傷的來歷牽扯往事眾多,回首頗為不堪,柳從之向來不喜回溯,行走至今,他送走了無數曾經的摯友親朋,強敵對手,眾人擁護也好,眾叛親離也罷,哪怕生死一線命不久矣,對他來說似乎都沒什麼重要的。

他孑然一身,來來去去,似乎已有許多年。

而如今……

柳從之微微一笑,眼神倏然柔和下來,靜默了片刻,含笑從容道︰「你想看也無妨,只要你有命活得那一天。」

一句話出口,海日驚訝地睜大眼。

馮印也驚了一驚,道︰「你不現在殺我?」

柳從之神色不帶一絲火氣,淡淡道︰「你已掀不起風浪來,朕何必殺你?」

馮印雙眼紅。

蔑視比仇恨更容易激怒馮印,柳從之很清楚這一點,他好整以暇地微笑︰「你說得不錯,許久之前,我這條命就是從閻王手里搶回來的,過一天少一天。」

海日低聲驚呼︰「陛下!」

柳從之示意她安靜,又轉向面露得色的馮印,微一拂袖,傲然含笑︰「但閻王爺收不去我這條命,你信麼?」

馮印冷笑,咳了一聲。

柳從之卻不屑再看這手下敗將一眼,轉身離去,海日轉頭看一眼痛苦抽搐的馮印,默然垂睫,而後提燈跟在柳從之身後。

屋外月色明淨。

改朝換代也好,風起雲涌也罷,宣京月色始終如一,月輪皎潔。

柳從之一身白衣,負手長身而立,身影被月華映得朦朧,乍眼看去恍如仙人,海日注視他背影,心中驀然生出這人行將離去的惶恐之感,一時恍惚,月兌口道︰「陛下!」

柳從之側頭,「怎麼?」

他側顏極俊美,上天薄待他,讓他一生坎坷歷盡,光陰卻厚待他,令他時光常駐,成就傳奇。

柳從之微微斂目,透過朦朧月華,海日看清楚了他的目光。

柳從之眼中含著稍微的笑意,目光柔和如水。

他並未在看海日,也未看任何人,但海日明白,如此的……如此的目光,必有針對之人,而那人,無論是誰,並不是她。

海日長睫微顫了一下,這女子秀美絕倫,堪稱絕色,但一生飄零,求而不得,想來也令人唏噓。

周遭驟然起了風,海日手中的燈被大風吹得明明滅滅,她卻站得筆直,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道︰「陛下真的……身中奇毒?」

柳從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海日道︰「是無礙?」

柳從之微笑︰「我運氣一直都不錯。」

短短一句話,听來卻似乎大有深意,海日沉默了一會兒,終是微笑︰「無事就好,請陛下保重身體。」

柳從之看她一眼,「馮印所中之毒,乃是傷心散?」

海日目中閃過一絲諷刺之意,頷首道︰「不錯。」

「此毒無解……」柳從之失笑,搖了搖頭。

他也曾栽在一味無解劇毒上,這世上最毒的與其說是毒藥,不如說是人心。

「此番多虧有你。」柳從之長嘆一聲,柔聲道︰「此間事了後,你打算如何?」

海日低聲道︰「我也不知。」

柳從之神色溫和︰「你若想好去向,盡管找我開口。你助我良多,如今累你至此,我實在……抱歉。」

海日聞言,只微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救我性命,于我恩深如海,海日一介弱女子,能為陛下助力……」她淡淡道︰「心甘情願,萬死不辭。」

她初見柳從之時,年歲尚輕,十幾歲華齡,著實未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走到如此地步,但轉眼間回首雲煙已盡,韶華付諸流水,想來也是荒唐,但卻也……無怨無悔。

柳從之吩咐人看好馮印後離去,海日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驀地柳眉輕皺,面上閃過一絲痛色,面上稍微抽搐,過了一會兒,才恢復過來。她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心口,面上閃過一絲苦笑,過了片刻,笑容收斂,眼中卻帶了一絲疲倦。

柳從之問她今後如何打算,要尚她金銀珠寶,賜她一生榮華,听來倒是動人之極,惜她卻……毫無打算。

她緩緩提燈在冷寂而混亂的宮中行走,一時有些恍惚,等回過神來,才現自己走到了一個極端僻靜的所在。

一座古舊的,極端僻靜的宮殿,隔得老遠便有人戒備把守,海日腳步一頓,情知自己到了不該來的地方,轉身打算離去。但她不熟路途,繞了一圈,竟是通過一條小路又繞了回來,這次離宮殿竟是頗近。

這地界隔著老遠便有那許多人把守,湊近了卻反而無人防備,看上去頗有些蹊蹺,海日不欲深想,再度轉身,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

「女人。」

海日愕然回頭,搜尋了片刻後抬頭,才看到了躺在樹冠上的那個少年。

白夜一身灰衣,手腳上都戴有鐐銬,這鐐銬扣得極緊,他不知是使了什麼法子才硬生生爬到了樹上,但也只能勉強在樹冠上趟一趟,再往上就爬不上去了。

他是被派來醫治柳從之的,但顯然,他如今的待遇是囚徒的待遇。

白夜形容狼狽,神色卻仍然漠然,手腳被扣身上所有藥被搜刮一空,他便哪兒都不去,躺在樹冠上呆,這時看見海日,眼中卻閃過一絲罕見的疑惑之色,仔細地打量這個提著燈的奇怪女人,過了一會兒,道︰「我見過你。」

海日吃了一驚,她不記得她有見過這麼個人,然而看了白夜一會兒,她似乎明白了什麼︰「你是月國人。」

白夜點頭,神情冰冷地打量她,而後道︰「我確實見過你。」他稍微眯了眯眼,「你的名字是……海日,對麼?流落月國的南國女奴,你的師父是名噪一時號稱色藝雙絕的男娼隨錦,你數年前在月國就小有名氣,我師父曾想把你要過來試藥……那老東西倒是痴迷隨錦,但隨錦受皇室追捧,哪能讓他如願……」

他語氣冰冷毫無起伏,隨口就將海日生平種種一一道來,甚至連提起自己的「師父」也是一口一個老東西,毫無尊敬言。海日卻听得俏臉煞白,待听到白夜說起「隨錦」,再也忍不住喝了一聲︰「住口!」

她身世淒苦,年歲尚幼時便卷入戰亂,九死一生逃竄,顛沛流離,最終卻是被月國王子收做女奴才保住一條性命,從此流落異國,卷入風塵,步步走來,皆是身不由己,痛如錐心。

她一生最恨,也最敬的,便是她的師父……將她從一個泥沼帶進另一個泥沼的,傳奇男娼隨錦。

白夜看了她一眼,閉嘴不言。海日胸口不停起伏,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道︰「你是誰?」

白夜深深看她一眼,搖了搖頭,「我是白夜。」

海日皺眉,她的記憶里並無這人,然而當年想讓她試藥的人……她心頭思緒流轉,似乎想起了什麼,卻見白夜移開了目光,抬頭看枝上明月,眼神死寂,目中空無一物。

白夜看了一會兒,隨手將手上鐐銬在樹干上一下一下地敲了起來,這鐐銬材質特殊,他無論如何也掙不破,他這敲法卻是丁點不用力氣,樹干同鐐銬撞擊,出一聲一聲的悶響,忽快忽慢,似乎自有韻律。

海日神色一動,這是一首月國民謠。

白夜一臉漠然,在這深深淺淺的聲音中淡淡道︰「你快死了,我師父那老雜毛說美人死的時候最美,所以他喜歡用美人試藥。」他敲著手中鐐銬,一時有些出神,怔了片刻,才又道︰「我也快死了,倒是挺有趣的。」

今夜月明如水。

是日,馮印被抓,柳從之重掌宣京,皇宮又換了主人,謂是風水輪流轉,幾家歡喜幾家愁。

柳從之平叛歸來,拔除馮印,威勢猶勝初登基之時,更何況他此番歸來,還帶回了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太子,新皇無後本是許多人一塊心病,如今皇帝有後了,有些人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松了口氣,也有人心頭大石高高懸起,不得安寧。

是夜,薛寅重得高床軟枕,當夜喝得酩酊大醉,呼呼大睡,大夢中不知今夕是何夕。

是夜,柳從之于書房獨坐良久,步步思索,下完了一盤棋。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月國,另一場紛爭卻到了最緊要的時刻,有人要奪皇位,有人要保皇位,皇室內亂,大臣分門別派,軍隊騷動,百姓不安,一場競相追逐的大戲,誰是棋手,誰是棋子?

第二日,病情已經大好,看似身體無恙的柳從之突疾病,病情直轉而下,頃刻間生命垂危,命如風中殘燭。病情一經傳出,滿朝才改了姓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知所措。

閻王爺啊,你到底收不收我們皇帝啊?這麼下去還有完沒完啊!給個痛快不行麼!再改朝換代兩次小老兒氣節何存!屆時如何顏面面對先祖啊!

作者有話要說︰=w=遠目,所以真相是這樣的。

馮印蹲,馮印蹲,馮印蹲完柳攻蹲喂……

本來薛瞄回來無論如何也要見見神棍的,但字數一不小心爆了所以就沒寫到那兒……讓我再思考一下。薛瞄瞄難得回來讓他先好好睡一覺趁著年輕多睡覺少熬夜,別學隔壁那只晚上睡不著一肚子算計的狐狸

虎模一把睡瞄,再虎模一把大狐狸。大戲要收尾了,有點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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