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良春幾乎是屏息等著聖人發話,他今日也是狠狠賭了一局,可沒想到聖人竟是將他往坑中再推了推,他差點就要跌在坑中爬不起來了。
心突突突跳著,聖人卻一直沉默。裴良春看不到他的臉色,心如擂鼓只能更慌。聖人眸光涼涼地看看他,從他按在茵褥上的微微發抖的手看出了他的心虛,便再無興趣留他繼續下棋。
同樣都是裴家人,裴晉安與裴渠都要比眼前這只走狗沉得住氣。裴良春雖然看著狠毒,卻是急功近利藏不住的人,這樣的人當卒最合適,只要將他推過河,便讓他拼盡全力廝殺即可。
可聖人這時候卻也不會這樣輕易放過裴良春,他將棋盤上所有棋子一顆顆悉數收進罐子內,讓裴良春熬足了時間,這才發話道︰「此事朕會詳查,你就暫先退下吧。」
一句話好像是簡單打發他走,但細究卻又不是。
聖人听他提了此事,卻不想听他解釋是如何判定了南山的身份,而是打算自己去查,這其中區別便大了去。要知道裴良春在來之前便已準備好了一整套的說辭,且打算將沈鳳閣「幫南山改頭換面,替她偽裝身份」這種事都說出來了,可眼下都是沒了開口的機會。
于是他忐忑不安地「喏」了一聲,頭也不敢抬,悄無聲息站起來,弓著腰小心翼翼退回去了。
聖人唇角略閃過一絲譏諷之意,拍拍手召來內侍,道︰「讓佳音回去歇著,明日暫不必來了。」
「喏。」內侍應聲連忙趕去前面。李佳音站了兩個多時辰,已是真要站不住,他遙遙听得內侍的腳步聲,兩眼一黑忽栽了過去。
所幸只是曬久了中暑,稍作診治小家伙便又好了,但瞧著還是有些虛。因他不能在宮內過夜,趁時辰還早,內侍便急忙忙將他送出去。
出了宮門往西穿過延喜門便是東宮,橫街兩邊是極高的石牆,頗有些壓迫和肅殺之感。李佳音悄悄往外探看,最後又將腦袋縮了回去。東宮對于一個孩子而言,不是樂園,倒更像一座監牢。沿著長長步道拾階而上,最終就能接觸到帝國權力的核心,而台基上那巍峨建築,高出橫街石牆一大截,遠遠看著,檐角似要戳破這傍晚時分的天幕,硬生生劃出一道血來。
權力的更替,好像總要見見血。會是誰的血呢?李佳音不知道。
這時辰的西京居民通常都很忙,巧婦生炊,路人趕著回家,小兒女等著吃飯,還有巡街的縣尉在忙著給徒弟抓藥。
藥鋪關得只剩了一扇小門,里面貿一看黑洞洞的。藥僮點起了燈,火苗蹭蹭蹭旺起來,堂內還是不甚明朗。隔著黑油油的櫃台,裴渠將藥方遞過去,道︰「請盡快。」
他一轉頭,卻瞧不見南山的身影,他連忙朝外走兩步,叮囑道︰「不要走遠。」
南山這時靠門站著,看街上路人急匆匆奔走,听街鼓咚咚,心中則掐算著時間。她算算已是來不及,便轉過聲朝里喊了一聲,道︰「老師明日再給我罷,我要先回去了,鳳娘還等著我呢。」
她說完牽了馬就要走,可還沒來得及上馬,就見裴渠從窄門里沖了出來。她一愣,裴渠已是控制住了她的韁繩,問她︰「你諱疾忌醫嗎?」
南山搖搖頭說︰「沒有,學生只是要回去了。」
她一臉無辜,裴渠便頓時沒了脾氣,但也不再進藥鋪,守著她一道在外等。
這陣子裴渠找人給她看病,南山總是推三阻四。今日好不容易勸服她去看了西京名醫,拿了方子過來抓藥,可她也總是心不在焉隨時要走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得不生疑。
街鼓聲又響了幾聲,南山竟不著急了。左右不能光明正大趕回去了,也沒甚麼好急,只是她今日並不怎麼情願翻牆。
藥僮慢蹭蹭地終將藥包送了出來,南山接過那藥包道了謝,隨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她在西京火紅夕陽中飛奔,姿態竟像是所向披靡的無敵勇士。裴渠追在後頭喊她慢一些免得撞到人,可她卻如矯健騎兵般恣意騎得飛快。
風從兩邊掠過,還有些細小塵土,南山閉眼又迅速睜開,忽然勒住了韁繩。
坊卒們無情地鎖上了坊門,哎,就差了一步。
她調轉馬頭,裴渠也是跑到了她面前。兩只馬靠得近了,彼此耳鬢廝磨,馬上的師生二人卻在暮色中對峙著。
南山忽然翻身下馬,和顏悅色道︰「老師帶著馬去住邸店吧,我等天黑了就會想辦法出去的。」
「先吃飯。」裴渠迂回地拒絕了她這個提議。雖然他知道她身手非凡,但翻來翻求萬一被抓住可不是好玩的。
南山肚子早已空了,想著在坊中尋個食鋪填飽肚子天也剛好黑下來,遂答應了。兩人各自牽了馬正要走時,坊門口卻忽有了動靜。回頭一看,坊卒正著急忙慌地開門。南山一眼就瞧出了緩緩駛進來的那輛擁有特權的馬車,正是歸袁太師所有。
袁太師這時從坊卒手中收回金魚袋,也恰好從小窗瞥見了裴渠師徒。
老家伙微笑著撩開車簾子,同裴渠道︰「雲起回不去了吧?」
裴渠道︰「回太師,晚輩沒算好時辰,的確是回不去了。」
袁太師和藹地邀請道︰「去老夫府上坐坐?」
裴渠看看身邊的南山。
袁太師心領神會︰「南媒官也一道去吧。」
南山對蹭飯一事並不排斥,何況上回沈鳳閣與她透露說袁太師其實是他恩師,若她將來有事還可以找袁太師幫忙。于是她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袁太師清楚自己的底細。面對知道自己底細的人,警惕都是無用功,不如順其意。
她俯身道了謝,袁太師放下簾子,按住胡子,馬車便悠悠往前了。
師生二人也緊跟其後,不慌不忙地一起到了太師府。
天已徹底黯下來,太師府里燈籠悉數都點亮。太師先行進去,客人則由小僕領去吃茶。待那邊主人換衣收拾妥當到了中堂,執事這才將二人領過去。
飯菜陸陸續續端上來,坐在下首的南山等太師和老師都動了筷,這才埋頭吃起來。袁太師時不時瞥她兩眼,這丫頭如今終于長硬了翅膀,不再是不堪一擊的小朝歌了。
李家難得會出這樣的奇才,只可惜……
袁太師心中嘆口氣,卻也並不覺得太遺憾。
他身體每況愈下,人前雖還強撐著,但他深知自己的狀況。人到這個年紀,好像真的該走了。一頓晚飯,袁太師吃得極少,倒是下首某個小娃,一直埋頭將碗吃了個干干淨淨。
袁太師道︰「南媒官用過晚飯便在府里住下,老夫小孫女的婚事就托給南媒官啦。」
「誒?」
「她非要尋個黑心御史台主那樣的,老夫說不過她,你多勸勸,多勸勸。」狡詐的袁太師抿起干癟的嘴唇站起來,即刻轉向裴渠︰「雲起快來,老夫許久不與你下棋了,來下一盤。」
老頭兒說著就往外走,裴渠連忙跟上。走到廊中,他上前扶了袁太師一把,袁太師嘿嘿笑道︰「還是雲起貼心吶,看得出老夫真的是需要人扶啦。老啦,不中用啦——」他一扭頭,看看裴渠,嘆道︰「你的本事也就只有這些,辨查細節一流,可卻總習慣以守為攻,只這樣是行不通的。」
裴渠不應聲,扶他到了西廳。小僕燃了香,正要擺棋盤,袁太師卻揮揮手讓他出去了。袁太師一擺袍角,很隨意地坐下來,又讓裴渠也坐下,這才開始取棋子擺棋盤。
大將橫刀立馬擺在陣前,六顆卒子嚴陣其後,王居于陣後,左有軍師,右有天馬,兩側輜車直行以亂敵方陣角。悉數擺完,已是殺氣重重。
裴渠好圍棋勝過象棋,但老頭子大概是與戰場打了太多交道,于是一輩子專注于象棋,據說棋技已無人能敵。
剛開局便是殺氣洶洶,裴渠一時間竟覺自己身處戰場,尤其警覺起來。袁太師深知對面坐著的這個臭小子是見招拆招界的高手,與他下棋也是極有樂趣之事,頓時也是分外投入,用盡了十足的心思。
盡管裴渠在棋局上的計算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但袁太師到底不是白吃這麼多年飯,雙方下得額頭冒汗時,裴渠終于收回了手。
一盤殘局。
袁太師抬手擦擦額上細汗,道︰「臭小子,這些年不干別的只下棋了罷。」
一句話似調侃,但卻說盡其中寂寞與不得志。
裴渠倒未在意,他低頭看棋盤,忽听得袁太師又問︰「雲起,你如何看待棋盤上的卒?」
裴渠淡淡答︰「六卒有去無回,只進不退。不過河是廢物,走太深又是強弩之末,看著沒有什麼用,卻少不得。」
袁太師笑了笑,取了棋盤上殘存的一只卒,道︰「此卒用意深遠。」
「晚輩求解。」
「懂得用卒的人,能讓卒過河橫行撕咬敵方,還能……」袁太師竟是將卒拿回來,「再為自己擋一擋。」
卒怎能回去呢?裴渠說︰「這不合規則。」
「臭小子,規則是人定的,他想改就能改!」
袁太師一語點醒夢中人,裴渠驀地抬頭,迎上老太師意味深長神情,緩緩道︰「聖人眼下用的那只卒,是四郎嗎?」
遣派他出去廝殺亂咬,最後再拿回來擋嗎?可是,裴良春能夠擋住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中古時期象棋,規則和排陣都與現代象棋不同,不必太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