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禍 第七章

作者 ︰ 夏鴉

過了午時的太陽曬在身上熱辣辣的,稍微一動就會出汗。

殷倣與殷玉寧走在湖邊,吹過湖面的風消了一些熱氣,撲在臉上十分舒適。

這時候用過午膳的人多半都回家小恬,行人極少。偶爾遇上,目光都像蜜蜂沾了蜜似的粘在殷玉寧臉上,殷倣黑了臉,護衛馬上遠遠將人隔開,導致湖邊百丈之內空了一片,幾個登徒子仍厚著臉皮賴在邊上不肯走。

殷玉寧一笑,若說他不在意,那肯定不是真話。曾經有個不知死活的家伙在他面前針對他的容貌大放厥詞,如今那個家伙的頭還插在長矛上,和曼珠莎華一起觀賞冥界的美景。一想起那段日子,他的手都有點癢了。

他漫不經心地走在垂柳下,殷倣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沒有听仔細,似乎是邀他去朱安游玩。

朱安這個地方的窮,全國有名,甚至有歌謠唱︰蘿城貪官像野草,年年割草年年生;朱安有匪多如螺,挖了一河又一河。

殷倣初到朱安時鬧出不少事,御史趁機彈劾,先帝晚年雖然糊涂,在兒子的事上意外的十分堅持,說朱安這樣的地方正需要一個強硬的手段整治。

那時殷玉寧還沒有出世,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些事,還得多謝四福的熱心。

自從那次狩獵後,四福明顯對安王很佩服,事後積極打听安王生平事跡。安王離京足有二十年,當年熟知其事的人已經不多,最記得的是先帝頭一次為了這個不受寵的兒子龍庭震怒,狠狠地處罰了幾名彈劾的御史,還牽扯出一批官員,鬧到最後革職查辦了將近百人。

四福听著很不解,既然不喜歡安王,才會把最貧瘠的封地賜給他,為什麼又要為他處置百官?先帝到底還是放不下這個兒子吧?相信很多人都會這麼認為,包括盛帝。

殷玉寧嘴角一勾,喜不喜歡有什麼關系,對帝王來說,人可分為兩種,有用,和無用。帝王最看重的不是合家安康,而是國土安穩。他或許不喜歡這個兒子,但他不會不喜歡能守住疆土的棋子。

大家都看著帝王喜歡誰寵誰就去攀附奉承,殊不知這才是真正的帝王心計。帝王是永遠不會讓你猜到他心中最看重的是誰,即使是他選為太子的人,也未必是他真正喜歡的孩子。

可惜先帝一世為殷家江山圖謀,臨老反而挑花眼,選了四皇子繼位。

殷玉寧隨手拈起一根拂在肩上的柳枝,雪白的長指上粉紅色的指甲泛著貝殼的光澤,指尖輕輕一搓,殷倣的目光也跟著一跳。

「……可惜挑花節過了,臨平十里鋪花也是十分壯觀。七月還有夏祭,慶祝山神生日,臨平外的山神廟前會有盛大的廟會,若是下個月啟程,還是能趕得上。」

殷玉寧的視線轉過來,殷倣訕訕地住口,他惱怒地發現自己說得太多,簡直像個老太婆一樣喋喋不休。不知阿寧會不會覺得他很煩?

少年清透的聲音很緩慢地說︰「我沒有看過花燈會,也不曾去過城隍廟會,大家總擔心人多擁擠會出事,我也極少出門。」

他剛喪母那段時間,季太後簡直把他當琉璃珠供著,問寒問暖,就差沒全天捧在手心中呵護。就是後來長大了,季太後對他還是像對個女乃女圭女圭般。要不是年齡不對,盛帝都以為其實佷子是母後早年遺失的兒子,自己才是撿來的。

前一世,殷玉寧受不了出入都被一群人前呼後擁,處處受禮儀規矩限制,又不能剜人眼楮阻斷那些煩人的視線,索性躲在府中淡出世人的視線。唯一的意外就是沒想到自己這麼個閑人,還有機會喝下一杯御賜毒酒。

他並不是訴苦,只是告訴殷倣,他恐怕不能應他的邀請,有人會不高興。

偏偏落在殷倣耳中,整個就是可憐的娃兒沒爹沒娘沒人疼,連京城中尋常不過的節日都沒參加過,整日被人拘著的滋味他最清楚不過。這個拘人的壞人,肯定是那小心眼的盛帝。

「阿寧不用擔心,我和你十一叔去季太後那給你求個恩典。男孩子總要出去走走,增長見識,又不是養閨女怎能總是守在家中?」

對著殷倣疼惜的眼神,殷玉寧無語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七王叔除了前一世的痴情外,還有愛護佷兒的特質。

他直接越過盛帝向季太後要懿旨,這真的好嗎?先不說盛帝本來就不喜歡這些兄弟,更不願意他們結黨,就盛帝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記恨一輩子的性子,殷倣這樣做了,只怕那刀子下來得更狠。

殷玉寧真不知道自己重生一回,究竟是幫了他還是害他死得更快。

殷倣顯然錯估了他的顧慮,拍拍他的肩頭說︰「不用擔心,王叔像你這麼大時已經走南闖北,還混進漕幫查過案呢。」

他還能說什麼?殷玉寧嘴角彎起,「那便有勞王叔。」

「哪里哪里,都是自家人,客氣就是見外了。」

看著如此和睦的情景,誰敢說皇家無親情。

侍衛毛骨悚然地看著自家王爺溫和慈藹的笑容,這還是他們那個陰沉暴戾的王爺?其實是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體了吧?簡直是……不忍直視……

^…………^

在湖邊小舫上用了晚膳,殷倣滿心歡喜送殷玉寧回府後,便盤算起如何向季太後要個恩典。

他自小便知道帝位輪不到自己,冷眼看著兄弟幾人為那個位置爭了半世,早就把各人的底細模得清楚,雖然最後是盛帝勝出有點出乎意料。看了盛帝在位上十幾年的政績,不好不壞,就是換順王上去坐,也不會比盛帝差,實在不明白先帝到底看重他什麼。

盛帝的生母能坐上太後的位置,那才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據說先帝微服巡游時遇上天氣突變,當地人怕生,誰也不敢收留外地人。季老爺是個落魄舉人,可憐他們形容落魄,便收留了先帝一晚。外面暴雨傾盆,屋子雖小卻也是溫馨,再加上良家碧玉的小意奉承,先帝當晚就收了她。後來如何表明身份,季太後由一個窮家女變成季采女,破落戶中飛出金鳳凰,簡直像唱戲般。

可惜這只金鳳凰入宮後便如石沉海底,初時激起的那幾片浪花在看見季采女真人後都消弭無形。

也許在外面這良家碧玉還算是個美人,但是能進後宮的哪個不是美人。美艷冷麗、溫柔傲氣、才識過人、歌舞傾城,只要帝王想要,下面自然有人會送上來,就是隨便指一個宮女都有著和季采女不相上下的美貌。帝王的新鮮勁一過,轉頭連季采女是誰都想不起來。

季采女卻是十分好運,那夜初次侍寢受孕,生下四皇子後晉為季才人,本以為她就停在此處,不想幾年後先帝一時心血來潮又寵幸了季才人。用安王的話說,就是嘗遍了鮮花烈火,又想起這個良家碧玉。結果季才人好運通天,又是一夜成孕,生下十皇子,晉為季修儀。

季修義有兩個皇子傍身,容貌實在不出眾,性子柔弱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再加上她幾乎一年難得一次的翻牌,後宮中縱使妒忌她好運氣的大有人在,但真正找她麻煩的沒幾個。

季修義戰戰兢兢熬到了先帝駕崩,轉身成了太後。

這樣一個女人,殷倣自信還是有把握說服的。

兩天後,季太後在宮中逗貓,听得安王殷倣求見,抱著貓的手一松,一臉茫然。貓兒不滿地喵了一聲,竄上窗台跑了。

當年她還是一名品級低下的九嬪時,除了自家兒子,沒接待過先帝的其他皇子皇女。

她可記得那些皇子皇女眼高于頂,根本看不起她。她沒有一個強大的娘家,就算想硬氣也硬不起來,導致每每看見這些皇子皇女,她有多遠躲多遠,自卑的心態已是根深蒂固。哪怕是她後來成了太後,對這些王爺們還是存著避之不及的心態。

這位安王突然來訪,她心里有點打鼓。

她接見這些王爺的次數單手可數,除去兒子登基時當著諸位大臣的面受過王爺們的禮,就是那日的家宴。

家宴中仗著人多,兒子媳婦都在身邊,她還能裝出一點太後的氣度,要是自己一個人應付,她實在是底氣不足。

身邊的大宮女見她還在一臉糾結要不要見安王,便低聲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季太後臉色緩下來,松了口氣說︰「還是繡珠想得仔細,皇上這會子還在御書房議事吧?去知會一聲,哀家瞧這安王也不是個什麼不安分的人,哀家就見他一見。」若兒子覺得不妥,自然會來給她壓陣。

安王在外面等了小半個時辰,太後才姍姍行來。

「兒臣恭候太後聖安。」

「安王免禮。」

身邊有一堆宮人陪著,季太後定定心坐下來,看著殷倣恭敬拘謹的樣子,倒是讓她尋出往日的記憶。

幾位皇子中,殷倣是最特別的,在她印像中是一個總是低著頭的孩子,站在一群高傲的皇子中,顯得特別死氣沉沉,一點也不像他的母妃。

殷倣的母妃胡美人生得極為嬌艷,她有幸目睹其真容,那真是一位長得比花嬌的女子。先帝有一段時間翻她的牌子翻得最多,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紅。

殷倣哇哇落地時,按她的想法就是母憑子貴,沒想到胡美人連賞賜都沒得,還是維持原級。偶爾听得宮女私語才知道都是寵愛惹的禍。

胡美人出身低下,原是個掌燈宮女,勾引了喝醉的先帝才換來的出身。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父兄成了皇親便昏了頭,為父的一口氣納了七名小妾,硬生生把老妻氣死;為兄的仗著妹妹的名頭霸佔別人的田產,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結果這皇親結了一年多點,就被告了御狀,胡家一夜抄家,父兄流放千里,原本胡美人生下皇子有功要晉一品三級的旨意也被撤了。

殷倣五歲時,這位嬌艷的女子無聲無息死在後宮。先帝把殷倣記名在不受寵的妃子名下,就不曾過問。有幾次她看見七皇子穿著半新不舊的衣服被其他皇子欺負,他那記名的娘都沒出來護兒,她就不斷告誡自己,沒娘的孩子沒人疼,為了兒子,她更要好好保護自己活下去。

或許是回憶勾起的心酸,太後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放松了些,連帶看著殷倣的視線也染上小許柔和。

「不知安王此次進宮,可是有什麼事要哀家做主?」

季太後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理由最為合理。

殷倣恭敬地答道︰「太後,兒臣想為佷兒求個恩典。」

佷兒?季太後腦中溜過一串名字,不算蕭王平王燕王那些孩子,她的親孫子就有六個,這說的是哪個佷兒,還需要求恩典?這她可不能隨便答應,這麼想著,臉色也慎重很多。

「哦,你且說來看看,若哀家覺得合適,只要不沾國家大事,賜個恩典還是可以的。」

在宮中沉浸多年,季太後也學會說話留三分余地,又暗示他‘大事’找自己沒用。

殷倣似沒听出她弦外之音,垂下眼,用更為恭敬的聲音說︰「是這樣的,像小靖王這般大年紀的皇子皇孫,都應該安排出外走動走動,增長見識。靖王夫婦仙逝,小靖王自幼是在太後身邊長大,這事只能請太後拿個主意。」

季太後頗為意外他要的恩典竟然是這件事,自己喜歡的孫兒有人疼,她自然是萬分高興,隨口就說︰「哀家還當是什麼大事,原來是這一茬。按祖制確是如此,你不說哀家都忘了,阿寧這孩子也是的,自己想出去玩兒不好意思說,還指示叔叔來討恩典。這事哀家做主——」

她話未說完,一道威嚴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做什麼主啊?」話音方落,穿著一身明黃錦袍的盛帝風風火火走進來。

太後看著兒子神色不對,忙說︰「你們都杵在這做什麼,趕快給皇上送來熱巾熱茶。這外面風還涼著,你們這些人真是會伺候人,皇上連件披風都沒有就跑出來了,龍體有微第一件事就是杖責你們這些狗奴才!」

她前面是罵自己宮女,後面是罵皇上身後顫顫跟著的一群人。陳公公暗抹了一把冷汗,他先一個跪下去求饒,後面的哪個敢站著,連侍衛都跪下了請太後責備。

盛帝原先積的一肚子火氣在一片求饒聲中消了些,揮手讓他們都退下,冷哼一聲在太後身邊坐下。

用宮女送上熱毛巾擦擦手,盛帝啜了一口芳香滿口的熱茶,這才冷臉看向一直低頭站著的殷倣。

「朕的好弟弟們,要是先帝還在的,不給你們氣死兩次!」

殷倣不亢不卑地拱手彎腰問道︰「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請皇上明示。」

盛帝看著他這副樣子,火氣又上來了。

「你明知道十一弟的性子愛玩,還慫恿他去玩那個什麼杜園的戲子,今日竟然在百官面前要朕封個‘洛水神’。頤正殿是個什麼地方,豈可容他如此兒戲?!」

沒等盛帝罵完,季太後倒是先火大地一拍桌子,茶杯呯喨響個脆,宮人嚇得低頭彎腰一溜跪下,盛帝從來沒見過他娘發火,一時間也愣在原地。

季太後指著殷倣罵︰「哀家差點兒叫你糊弄了。阿寧是個好孩子,向來乖順,怎麼會突然想外出游玩?還要你來求?敢情你是想帶壞哀家的孫子,和你那十一弟都不是好人!滾,哀家不想再看見你,以後無事除非奉召不可隨意來京!」

季太後罵完,心髒呯呯亂跳。她極少發火罵人,也不知道有沒有說錯什麼話。她擔心方才兒子听到自己胡亂給人恩典,一會要說她不是。她只好禍水東引,本來這事也是安王先挑起的,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盛帝有些意外地看著殷倣,他原以為是殷倬請他來向太後求情的,不想竟然是為了小靖王。盛帝的目光一沉,繃緊著臉沒說話。

殷倣暗嘆一聲,深深彎腰行禮,慢慢退出去。

本來他也是無奉召不可擅自離開封地,這次來沛京,還是盛帝下的旨意,否則他也不想來。朱安雖然窮,究竟是自己的地方,天高皇帝遠,他活得舒服何苦來沛京討罪受?就只有盛帝母子以為自己非得巴住他們的腿添腳,他可半點不稀罕。

倒是不知怎麼對阿寧說,原本十拿九穩的事情一下泡了湯,起因還是因為他那十一王叔。

殷倣在侍衛押送下出了宮門,明明是下午陽光正是明媚之時,他卻覺得一身寒意。?

想來盛帝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要他立刻返回封地。

殷倣心中不禁怨起十一弟,哪個時候不好求,非得選今天,就是等他求了恩典,最好是等阿寧跟他走後再提也成。

他心情不好地上了轎子,牆角下兩道如蛇的黑影也尾隨他的腳步一下竄入轎子,融入他的影子。

殷倣直接去了殷倬的行館,外面站著一排御林軍,領頭的見了他倒沒有造次,客客氣氣地讓他進去。

殷倬像斗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坐在客廳,桌上的茶杯還沒撤下去,看來剛剛才來過一批人。

他見著殷倣,沒好氣地說︰「你也是來罵我的,行了,省著點口水,我听了一個正午,可沒茶水招待你。」

殷倣之前一路煩躁埋怨,瞧他這副模樣反而說不出滿月復的牢騷。

「哎,我說十一,你怎麼就當眾提出這種事?你明知道那位好面子,又是個正人君子的作風,最看不慣玩伶人逛娼樓的行徑,你還和他對著干。」

殷倬萬般委屈地辯解︰「我本想著偷偷模模上折子,哪想到在殿上也不知怎麼鬼迷心竅的就提出來。當時我就知道不好,可是那麼多人看著,我想說是玩笑,劈頭就被御史罵個狗血噴頭,只差沒把父皇從地下挖出來教訓我。」

他想著也晦氣,自己像是那麼沖動無腦的人麼?

殷倣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真想抽他一個後腦勺。

「你是有腦,腦子都用在玩伶人上。那個杜錦有什麼好的,你犯得著為了一個伶人招這麼大的麻煩?你可曾想過,他在先帝臨終前保證不會動我們這些兄弟,若他想動我們身邊的人,並不違背他的誓言。人,你玩玩就算了,千萬不可上心。平白送了這麼大個把柄在他手中,你可真是出息了。」

「那、那怎麼辦?不如我把杜錦帶回封地,反正我府中沒妻妾,不怕有人欺負他。」

殷倣這時殺人的心都有了,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念念不忘把人帶走,冷道︰「只怕你把他帶到府中,一道聖旨下來,也就是一杯毒酒一條白綾的事。」

室內一陣寂靜。

良久,殷倬苦笑道︰「看我們這些做王爺的,別人瞧著風光,其實也是個朝不保夕的活。若連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都護不住,真不知道我還要這身黃皮子做什麼。」

殷倣沉聲問︰「你可是想好了?」

殷倬點頭。

殷倣無言了片刻,哼了一聲,「你想好了,那你有沒有問過杜錦的意思?人家願意跟你走?他可知道你一意孤行的後果?」

殷倬一愣,他只想著要怎麼怎麼對杜錦好,但是人家對他是否也有同樣的情義?

殷倣又哼了一聲,「我言盡至此,你好自為之。」

他拂袖離開,殷倬整個人像魔怔了般,一直坐在原位沒有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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