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場大戰後，不論勝敗我們都會面臨物資的嚴重短缺，在寒冷的季節經常會看到火線後的戰地醫院門前擠滿了百姓在守候，那是把家里僅有的被子借出來等著拿回去的人們，有些部隊作風不好不還這些被子，人家一家就都要捱冷了，試過冷死人……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泰州城里喜氣洋洋，百姓都擠到了街道，因為大捷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雖然戰斗其實根本沒結束。百姓越聚越多，他們都想瞧瞧那些被俘虜的鬼子，听說這些鬼子還是中國人，是漢奸……
遠處開始出現了大隊人馬，但是讓百姓很失望的這是一群從火線退下來，沿途被鬼子海軍陸戰隊多次襲擾打得死傷累累的官兵，在他們臉看不到一絲喜慶，事實城里的百姓比他們要更早知道關于大捷的消息。這些人是在夾道的百姓嘴中和那些前來迎接的官兵那里才知道了前線的最新情況，因為肚子里已經裝了些食物，在得知前方弟兄們大捷的消息後，有些後勤部隊的官兵臉總算露出了笑容，和百姓一起夾道歡慶起來，看去他們和百姓也沒什麼分別，除了那一身殘破濕透的軍裝。
等過了半天，主動後撤的部隊斷了檔很久才又看到更多人馬過來了——因為在後勤部隊身後的很多掩護部隊被李添豪命令拉了回去作戰，所以百姓接著看到的是都是經過一夜血戰後被救回來的官兵……
一個個面無血色，大多數人還閉著眼楮，咋一看分不清是死人還是活人——事實就有不少官兵在擔架昏睡過去後再也沒有能睜開眼楮。他們幾乎全員是在擔架躺著的，擔架還滴著水，那些擔架正是像南京八字山大戰中出現的那種簡易到極點的臨時擔架……雨絲中，長長的隊伍望不到尾，全是濕漉漉半死不活的傷病員被抬回來！
歡呼的人們聲音越來越小，他們不是沒見過從前線退下來狼狽不堪的部隊，但像這樣淒涼這樣傷亡慘重的部隊還是第一次！慢慢的，兩邊路的百姓開始傳出嗚咽，越來越多的哭泣聲彌漫開來……
「咱們怎能讓咱們的英雄這樣子！大家回去把被子拿出來！」不知誰一聲大喊，街道兩旁的人們紛紛響應，人潮忽然退去；除了捧著食品的人之外，大多數人都回去拆門板、搬棉被了！大街小巷無數原本閉著的大門打開了，鄰里之間互相幫忙把門板拆下來當擔架，很快抬著自家的床板或者門板的百姓又聚在了路邊，向撤下來的隊伍主動迎了去……那個年代的木門大多數是可以抬起來拆卸的，不會弄爛，在充當完擔架後打退了日軍還能領回去用，在抗戰中大多數城市戰爭的臨時擔架就是無數尋常百姓的大門板，這也是一種老百姓破家為國的活生生寫照……
很多人是把傷員放他們的新擔架蓋自己的棉被再自己抬著傷員走去醫院的；臨時充當醫院的學校和各種大型建築里人來人往，很是雜亂。
「為什麼不讓百姓出去？」剛剛趕到的謝忠一看情形不禁猛皺眉頭。
「報告長官，這些百姓……」那些警衛員道︰「咱們沒有那麼多被服，百姓是把他們自家的床和門板當擔架，用自家唯一的一床被子蓋在傷員身送來的，他們還等著拿回自己的東西呢，沒辦法讓他們回去啊……」
謝忠不再說什麼了，軍隊里的物資本來就緊缺，在蘇北這塊孤懸敵後的地盤更是如此。他的一一二師算是沾了大決戰的光，在最後一次的整補中物資總算是領齊了；但是其他作戰部隊不光戰損嚴重而且後勤供應也斷掉，這一趟大撤軍回來，可是連吃穿都成問題。
所有的庫存全部都用了，醫院里的被服還不夠一人一條棉被，現在只能等那些從傷員身月兌下來的棉衣烤干了從新給傷員們用，而那些等在醫院門口的百姓還要等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去——大多數的百姓也是一家人擠一床，就一條被子啊！這些都是實情，我那位曾經當過高級軍醫官的長輩曾經說起過這事，也有的部隊是強征棉被而且不還的，他知道因此有一家人互相抱著活活冷死……
「謝師長來了？」打招呼的是老蔡，因為他嚴重的風濕被安排了第一批撤軍，但是在雨下出後沒多久他卻一下子變成了好人一個，現在游擊總隊的後勤全部由他安排。
「嗨，沒想到啊，一場大戰就打成這樣子，現在我還擔心鬼子趁機打泰州呢……」謝忠可不是打仗的料，他眼看身邊曹小民和李添豪他們都不在，心里其實一直發慌。
「沒事，只要按照布防計劃來頂著就行，這趟鬼子可比咱們還要傷，他們大概也沒什麼力量來開戰，加這他們模不清的水情，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老蔡還是關心著物資︰「老謝，你看還有沒有辦法多弄些干柴，現在只能靠柴火取暖和烘干棉衣了，可這泰州城里什麼都像是濕的一樣……」
謝忠望著老哥們，一臉無奈，兩人只能相視苦笑。
「對了，你那邊還有沒有發報員？」老蔡忽然想起來了︰「老孔跟著曹司令，我身邊的兩個人……」他忽然搖搖頭。
「怎麼？何嫣怎麼了？」謝忠忽然想起自己可是有心給曹小民做這個媒人的……
老蔡可沒敢在曹小民同意之前告訴謝忠何嫣是間諜，畢竟人是謝忠推薦過來的，誰知道這個來自江湖的老弟兄有沒有第二面？！
「另一個報務員在埠頭殉國了，何嫣……何嫣……」老蔡苦笑著搖了一下頭。
「殺了我！向我開槍！……」何嫣忽然又喃喃說出小芹在鬼時最後喊出來的話，她現在除了這句話別的都不會說了，她的腦中只有這句話……
「殺了我！向我開槍啊！……」小芹聲嘶力竭地喊著，何嫣的機槍已經對準了那一坨人，但是她的手發抖了，她扣不下扳機！
「噌噌噌！噌噌！」兩個鬼子倒下去了，在小芹的旁邊；當何嫣在生死一線的時候，她經過教官精心訓練出來的槍法出神入化，連續兩個向她舉槍的鬼子都在電光火石間被她搶先一步擊倒……後撤中的鬼子已經發現這個士兵槍法如神，只要抬槍射擊準有！他們擠著往抓到的幾個俘虜身後躲——他們同時發現了何嫣不往俘虜身開槍……
「殺了我！向我開槍！……」淒楚的悲鳴越來越遠，何嫣對著人群閉眼終于扣動了扳機，她的耳邊響起了各位教官們再三叮囑的不要落在鬼子手里的教誨……睜開眼楮的時候，遠處的空地沒有任何尸體，鬼子走遠了，小芹也走遠了……何嫣呆若木雞，鬼子就在她眼前小芹擄走了！等對岸的衛兵沖到身邊時，何嫣忽然放聲大哭，她心中的悔恨和自責無以復加︰為什麼自己就是下不了手呢？只要一扣扳機，小芹就……小芹絕不會怨我啊！那是她最好的解月兌，但是為什麼自己就是下不了手！？小芹落在那些禽獸手里會是怎樣的下場啊……在自怨自艾和無盡的悲傷、恐慌中，在身心消耗到難以恢復的一刻，她在精神封閉了自己，她對外界的一切毫無反應！
在河對面的老蔡目睹了一切，他驚訝于這個女孩對槍械的運用之純屬，又感嘆她這樣心慈手軟的人怎麼會當了間諜……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在那個時刻對著自己人開槍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至少消滅了那麼多鬼子……」老蔡來到何嫣面前安慰她︰「我以前帶過這樣兩種老兵，一種是在這個時候開了槍，然後心里總抱著殺死自己弟兄的遺憾；另一種沒有開槍，他總是怨自己害弟兄吃盡苦頭……開槍，不開槍，都會自責的，你不要太難過了。」老蔡說的是真的，他並沒有刻意去為何嫣辯解；在他帶過的兵中，特別是新兵或者沒殺過人的文職人員，他們至少有過半的人不能在鬼子擄走自己人的時候開槍。
老蔡見過這兩種自責的官兵，這些官兵一般會在一段時間後自己好起來，但是何嫣不同啊！這是個女孩，雖然她也是個間諜；但是從她剛才的表現來看，她不過就是個受過訓練的女孩啊！她能承受得了嗎？因為女孩落在鬼子手里的下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內疚會比任何人都重！現在只能寄望其他包抄的部隊救下小芹或者殺了她，否則何嫣很難說能不能從自責中恢復過來……
在那一刻，老蔡沒把何嫣看成一個間諜，他讓手下把她送到了新的司令部好生照顧，因為在那一刻她是他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