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來的皇妃椒房擅寵︰帝宮歡 【終章四】無憂亦無怖

作者 ︰

師父,終是好好的!

然,在此時此刻,她不知該說什麼,所有的話好像都堵在了喉口一般,說不出來。

于是,在沒有辦法說話,只能沉默的時候,蕭楠緩緩啟唇,第一句對她說的話,竟是︰

「茗——你能平安到這,為師真的很欣慰。」

「師父,我知道錯了——」她的手模索著,從袖籠里取出那塊銘牌,「師父,我該為自己的錯負責,請師父按照谷規懲處我。」

說罷,奕茗松開奕傲的手,徑直跪到地上。

按照谷規,叛谷者將處以五毒攻心的懲罰。她願意接受接受這樣的懲罰。

倘錯誤的源頭在她,她不該去遷責于他人,只是彼時,她終是自私地選擇了遷責。

其實,這一跪,又何嘗不是為了證明心底驟然浮起的清明呢?

而,這塊銘牌落進蕭楠的眼底,縱然隔著那沒有表情的面具,卻仍是能讓她在瞬間覺到,師父的神色,是有些許不對勁的︰

「這銘牌,為何會在你那?」他大步上前,扶起奕茗,問出這句話,帶著質疑。

「不是師父給我的嗎?」應上這句,先前在心底的一個猜測,卻是漸漸清晰起來。

蕭楠走近她,伸手執起這張銘牌,語音澀晦︰

「這銘牌,在當日未晞谷遭到血洗時,為師並沒有帶出。」

只靜靜地說出這句話,隔著面具,不用分辨師父的神態,卻讓奕茗的身子無可遏制地震了一震︰

「師父,未晞谷,是皇上派人血洗的嗎?」

縱然,猜測愈漸清晰,可,未晞谷的血洗,恰還是不容逃避的事實。

所以,問出這句話,她的聲音低若蚊蠅。

終究,是她的罪!

「是你的姐姐,奕翾血洗了未晞谷……」蕭楠沒有回答,反是奕傲在旁嘆出了這句話。

「是——奕翾?」奕茗的臉色變得煞白。

她從來沒有猜測過這個可能,而這個可能,比先前所謂的事實,都讓她沒有辦法接受。

不僅是親情使然。

更是——

這數月間,她憑著她的自以為是,做了什麼啊!

在這剎那,她只能覺到思緒翻騰間,生生的把胸腔內的呼吸都要逼了出去。

過往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浮現,思緒轟然一聲,便已快要崩!

她的身子再撐不住,幸得蕭楠一個箭步上前,抱住她虛軟跌下的身子。

抱住的瞬間,她能確定,這是師父,那熟悉的氣息,只屬于她的師父。

所以——

臉倚在蕭楠的肩上,眼底,沒有淚水,唯有,月復部一陣陣墜痛席卷過來。

蕭楠察覺到她的不對,打橫把她抱起,徑直步進內殿。

剩下奕傲,獨自坐在大廳,除了嘆出重重的一口氣,只轉動輪椅,轉往後進庭院的一間小小的黑屋中。

他沒有開啟黑屋的門,只隔著那扇門,稍打開其中一扇窗,隔著鐵柵欄,站在外面,里面,囚的是誰,正是他的另一個女兒,曾經名滿天下的聖華公主——奕翾。

閉上眼楮,過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現,帶著悲涼意味,一切,終究是因果輪回,他的報應罷了。

早前,他曾在觴國的邊境城鎮,等著奕翾到來,蕭楠彼時的安排,在他的懇求下,蕭楠是告訴他的,也告訴他,發生那樣大的變故後,這三年來,奕茗是如何度過的。

因此,他認為,那實是最好的安排。

他看得出奕翾轉變的緣由,其中一部分是認為他感情上的不公,所以,他願意,用剩下來的時間,讓奕翾明白,對于她和奕茗,他從來都不會厚此薄彼,也藉此希望奕翾能放棄野心的擴張。

可惜,在那座城鎮,他沒有等來奕翾,等來的,只是她率著那二十萬不到的觴兵,不知所蹤的訊息。

在野心面前,奕翾最終選擇放棄了父女親情。

因為野心越大,才越會疑神疑鬼,這點,奕翾是遺傳了他的。

所以,怨不得誰。

都是他的罪孽!

唯一撐著他繼續活下去的,也唯有這兩個女兒罷了。

而即便知道,奕茗沒有死,只是隨蕭楠去往未晞谷,他卻同樣沒有去。

不僅因為,未晞谷並非人人都能擅入的。

也因為,這麼多年,突然間,他最無法面對的,或許就是奕茗。

當他清楚地從她的眼底讀到恨時,他的心,在那一刻,只受到無以復加的折磨。

要消去這種恨,其實很簡單,可他能嗎?

說到底,他只是個自私的老人,對過往逃避的老人。

在自私的逃避中,再次等來的,是奕茗被憤怒西陵夙帶回坤宮,于是,他托了照應他的橙橘請示蕭楠後,離開那座城鎮,選擇了這處離帝都並不遠的汴梁安身。

為的,不止是偶爾得到奕茗的訊息,畢竟,未晞谷每月都會由橙橘照應,橙橘會帶來奕茗的訊息。

為的,只是,離得奕茗近一些,對他來說,就是慰藉。

彼時的他,因為逃避,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總以為,西陵夙的憤怒是基于深沉的愛,奕茗願意隨西陵夙回去,實也是放不下西陵夙。

或許當年的那些恨,有了愛,終將會散去罷。

這份不切實際的幻想,很快就被現實所打破。

奕茗被廢黜入冷宮的訊息傳來時,對這道訊息,他有的,是疼痛和深深的悔恨。

當然,宮里的消息,傳到民間,必是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可,橙橘來時,卻沒有提到過,他是在茶肆听人說起宮里銀狐妖孽之說,方知道,他的女兒被廢入了冷宮。

是蕭楠不知,還是故意瞞著他呢?

關于這點,他沒有時間多去思忖,只更擔心起奕茗來。

終是他逃避帶來的罪孽!

帶著那樣的恨意,回到西陵夙身旁,以奕茗的性子,怎可能做到妥協,西陵夙再怎樣喜歡一名女子,畢竟,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女子的良人。

他想過,是否要求助蕭楠,可,卻在這時,他和未晞谷的聯系中斷了——橙橘再沒有來過。

而以他殘疾的身子,再怎樣,都是過不去未晞谷。

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殘疾,確是第一次,厭惡起自己曾經的所為來。

但,再怎樣痛恨和厭惡,卻都是于事無補的。

在焦慮萬分的時候,蕭楠竟是到了這,確切說,是蕭楠帶著奕翾來到這,並且,來的時候,顯見,受了些許輕微的傷。

也在那時,他知道了,奕翾犯下的罪孽。

這樣的罪孽,死一百次或許都是不足彌補的。

可,因著奕翾是他的女兒,是奕茗的姐姐,蕭楠終是帶著奕翾來到了這,交給他發落。

發落?

他的發落只是將奕翾囚在了這黑屋中,卻終究沒有辦法親手送自己的女兒去死。

因為,奕翾的偏執,起因來自于他,而眼下的奕翾,縱然不死,和死,也是差不多了。

小黑屋內,她吱吱呀呀地哼唱著歌謠,這支歌謠,她搖頭晃腦地唱著,就宛如小孩一般,邊唱,還邊用袖子擦一下鼻子里淌下的鼻涕,這樣的神態,這樣的舉止,哪還有半點,昔日奕翾的樣子呢?

听到奕傲的腳步聲,她嗷地叫了一聲,便奔到窗欞口,將那髒兮兮的手伸出來,是討要食物的姿勢。

除了這樣唱著歌謠,除了在黑暗里,部分晝夜的嗜睡,每日里,她對食物的渴求是強烈的。

好像永遠吃不飽,可,再多的食物用下去,對如今的她來說,都抵不住饑餓感的侵襲。

搶了不該搶的東西,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剩下的,就是折磨。

奕傲嘆了口氣,從袖籠中,取出幾塊烙餅遞給奕翾,奕翾飛快地搶了過去,蹲坐在黑暗的角落吞嚼起來。

奕傲的目光在這一刻,終是沒有辦法再看下去,只別過臉去,袖口擦了一下眼楮,擦拭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手顫抖得厲害。

奕茗看到這一幕時,是在第二天的黃昏。

情緒波動過于激烈,使得她整整在床榻上睡了整整一日,方能起身。

有些時候,如果不知道一些事實的真相,往往會比較釋然。

有些時候,其實信任一個人不難,但,若是曾經心存芥蒂,就會讓這份信任變得困難。

誰都有偏執,可有的偏執,往往帶來的,是愈加不能承受的疼痛。

一如現在,如果不是月復中這個孩子,這個,她不止一次,想放棄的孩子,她不知道,還是不是有力氣走到這兒,有力氣去面對未來的一切。

或者說,在窒息過去的真相時,該怎樣去面對未來的一切——

那一日,未晞谷,確實被人血洗,血洗的人,也正如奕傲所說,是奕翾。

只是,奕翾帶進谷內的士兵,僅有數千人。

源于,未晞谷外的瘴氣實是厲害的,加上又是冬日時分,瘴氣更是遠遠比嶺南的厲害百倍,那些探路的士兵紛紛倒在瘴氣下,也因著他們的探路,奕翾方走出一條周全的路。

周全的代價,是損兵折將。

可,即便損兵折將,奕翾一行總算經過八卦陣圖,進到了未晞谷的外圍。

那一日的外圍,只有兩名守谷的童子,饒是如此,求入谷,卻是被斬釘截鐵地拒絕。

于是,奕翾下令阻攔者,格殺勿論。

一通廝殺,那些士兵殺進谷去,最後被橙橘、赤砂擋住了奕翾的去路。

縱然,橙橘、赤砂武功了得,但,再了得,怎敵得過那在人數上佔據優勢的士兵呢。

那些士兵被未晞谷的獨門暗器所制,死傷慘重,卻終究,殺出一條血路,直至橙橘、赤砂誓死都護著的一處地方。

那處地方看似一道山洞,實是師父閉關的地方。而彼時,師父閉關也即將宣告結束,但谷外的八卦陣圖沒有發揮到多大的功效,只源于,恰在之前,谷中出了叛徒。

銀魚見到那枚密丹,竟起了歹心,竟暗中偷襲師父,香芒拼死,護下師父,密丹終被銀魚奪走,銀魚竄逃出去時,也破壞了那陣圖。

重傷的香芒護著師父躲在山洞的一角,本以為,今日避不過去,然,緊跟著,卻是殺進另外一隊士兵,顯見是坤朝的兵卒,雖不知坤朝那隊兵卒的來意,但,趁那隊兵卒和奕翾的士兵廝殺之際,香芒只撐著最後一口力氣,欲待護著師父逃出未晞谷。

但,終被奕翾察覺,奕翾只兵分兩路,一路堵住那隊坤兵,一路只將香芒和師父團團圍住,活追了去。

當然,奕翾的目的並不是要師父和香芒的命,她的目的,僅是要師父為她配出能解她身上反噬之毒的丹藥。

而在那時,師父閉關被打斷,根本無力配藥,香芒師叔為了拖延時間,也為了護住師父,終答應由她配藥。

奕翾旋即將他們帶到了一處偏僻山谷中,就地扎營。

每日里,逼著師叔煉制丹藥,其實,奕翾根本沒有中什麼反噬之毒,只是,急功近利,加上耗費心計,使得心率殆盡,香芒師叔雖是醫者,但在那時,卻看得透,即便,給奕翾調理好身子,恐怕,就是她和蕭楠的末日。

加上,谷內死傷那麼多人,香芒做不到不計較。

是以,只將那藥制成讓人瘋癲之藥,縱然,奕翾謹慎,每每用藥,必是讓香芒先試,可,未晞谷的人,本就有百毒不侵的體質,更何況是瘋癲之藥呢。

但,那瘋癲之藥雖沒有傷及師叔,可,奕翾瘋癲發作的那一日,第一個死在奕翾劍下的卻是香芒。

其實,這樣的劍式,原本是無法傷到香芒的,但,那只是原本,早在未晞谷,對付銀魚時,香芒就受了很重的內傷,終究在那一次,斃于奕翾的劍下。

而蕭楠,險些亦要斃于奕翾劍下時,翔王率著一隊精兵從天而降,不僅救了蕭楠,也徹底消去了奕翾這一隅不安分的隱患。

只是對奕翾,蕭楠仍是請翔王手下留情,帶奕傲回了這處地方。

並按著翔王的所求,另修了封書函給坤帝。

原來,山谷那隊雖也是坤兵,卻並非西陵夙所遣,該是不願密丹就此失去的緣故。而西陵夙其後派來的,唯有翔王,奉的命令,就是不管怎樣,必要尋到蕭楠,並護得周全。

這些,就是師父蕭楠在她醒轉,情形稍稍穩定的情況下,在她的執意要求下,告訴她,關于過往真實的經過。

眼下呢?

奕翾是瘋了。

翔王的所為,聯系起那日西陵夙說的話。

血洗未晞谷根本與西陵夙是沒有關系的。

可,她不信他,最終,只給彼此釀成了那麼重的傷害。

不,更重的傷害該是烙在他的心底吧?

她只念著五年前的利用,五年前的刻骨傷害,卻始終忽略了,他沒有了五年前關于她的記憶,有的,只是這兩年間,慢慢蓄積起來的感情。

那種感情,其實,是值得她去信任的。

可,她卻自以為是地選擇了不信任,也讓冒充師父的人有機可趁。

是的,那日,在御花園的那人,是冒充師父的。

所以,才會刻意和她隔了些許的距離,才會匆匆離開。

因為,哪怕,戴著面具,但,有些屬于她和師父間的熟稔感,是沒有辦法冒充的。

只是彼時,她心魔作祟,竟是輕信了。

輕信了一個冒充師父人的話,卻還是不相信他對她說的那些言辭。

那些言辭,一字一字說出,對于帝王來說,是有多艱澀呢?

她沒有辦法想下去,只知道,那冒充的人成功地挑起了她最後對西陵夙的決絕——

成功地挑起了,她和西陵夙之間,走到了崩裂的地步。

原來,一個人痛到了極致,反是流不出眼淚的。

只是心絞痛得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茗……」師父是陪她來的,現在,只在她身後低低說出這一語,甫要再說些什麼,卻是頓了一頓,瞧了一眼奕茗後,終默默轉身,朝院落外行去。

而奕茗仍站在那,看著小黑屋內的奕翾——曾經風華絕代,和風初初並稱為當今世上兩大美女的奕翾,是她自回到錦宮就羨慕的對象。

這份羨慕,演變到如今,卻是這般的結局。

奕翾唯有待在這樣暗的屋子里,才會不分晝夜,才會睡的時間多一些,這樣,她就不會拼命想用食物來填補些什麼。

或許,填補的,是她對沒有達成願望那一隅的填補,哪怕,人瘋了,那一隅的執念卻還是在的。

只是,那或許不該稱為是願望,不過是野心使然吧。

慢慢走到跟前,透過窗戶的縫隙,凝著黑屋內那流著相同血脈的的奕翾,卻沒有看到,蕭楠步出院落,再次回來時,腳步的沉重……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史官記︰

元恆次年五月初五,元恆帝駕崩。

密記︰

遭閑散侯西陵楓、寶王西陵寶意圖不軌,于大婚當晚,挾持元恆帝西陵夙,退避至浮華山,遂欲弒帝,幸得觴國使節相救,將已受重傷的元恆帝交予海公公。

帝因重傷,歸途中,便已駕崩,又逢山崩泥石流襲擊,尸骨無存。

這條讓坤國舉國上下為之震驚的噩耗,傳到汝嫣若耳中時,距離她的大婚,才過了一日。

這麼快,她就要成太後嗎?

然後,在這宮里,看似顯赫無限,卻是孤獨的過一輩子?

不,不,不!

不管新帝是誰,這不是她要過的日子。

若凰宮中,她保持著最優雅的姿態,傳召了太師。

或許,不該說是她傳召,而是太師主動來求見她。

隔著紗幔,她端坐在鳳椅上,儀態是優雅的。

哪怕,西陵夙駕崩,她仍必須得保持這份優雅。

「臣,參見——」

太師甫要行禮,汝嫣若卻制止道︰

「噯,父親行不得。」

太師仿似听懂什麼,只身子頓滯在那,听得他的女兒在紗幔後悠悠道︰

「昨日,雖然是女兒和皇上的大婚,可儀式並沒有走完,按著坤朝的典至,女兒尚算不得皇後,太師,可是明白?」

這一語,其言自明。

太師又怎會不明白呢?

前朝,都清楚,他是西陵夙的親信重臣,如今,西陵夙在亂臣賊子的謀逆下駕崩,雖是蹊蹺之事,可,畢竟是海公公親自確定的,自容不得絲毫的差池。

而後宮之中,西陵夙在位兩年,竟是沒有誕下一名子嗣,又無遺詔留下,使得帝位之爭,必將又掀起一撥腥風血雨。

女兒縱成為皇後,可,不論帝位歸屬在誰,這青春韶華也就付出一旦了。

這,他瞧得懂。

哪怕,世家女子的命理該如此,但,他終是在女兒清楚明白地提出這一句話,做不到,繼續讓她陷在這後宮中。

畢竟,西陵夙在時,不論怎樣,看在他的面上,都會善待女兒。

如今,則是不然。

「臣明白。」

「父親明白,就好。」汝嫣若說出這一語,這若凰宮,只當是盛世浮華所做的一場夢吧。

縱然,這場夢醒得很早,也總比,猶在這夢里,不自知醒的人,會來得釋懷。

如今,這宮里,猶在夢里的人,卻何止一人呢?

當日的胥貴姬,因著汝嫣若被迎入中宮,額外晉封為胥淑妃。

眼下,她剛代執後宮的事務,正欲處置一名昔日宮闈位分最高嬪妃——德妃玲瓏。

皇上大婚當日,在冷宮的殿宇內,發現渾身是血的德妃玲瓏,而,本來廢黜在那的茗奴卻是失了蹤跡。

加上先前千湄慘死在那,其中不啻是有關聯的。

縱容,從傅院正口中確認,茗奴彼時已懷有身孕,對她來說,無疑是道忌諱。

當然,這道消息,她是壓了下去,傅院正雖是有所微詞,可,如今的後宮,又豈容區區一院正多說什麼呢?

待過了這一陣,她自會把太醫院再慢慢清理。

但,茗奴憑著令牌逃離帝宮,這道消息,她卻是傳了出去,只是,那枚令牌說成了是枚假的,亦因此,鄧公公早處置了彼時守門的禁軍。

如此,卻不啻是一舉兩得——

大可說成是在皇上大婚當日,玲瓏趁機逃出蘭陵宮,瘋病發作,謀害茗奴便成。

畢竟,玲瓏被禁在蘭陵宮,雖用的是疫病的名義,也能說成是玲瓏因和茗奴爭寵,被西陵夙禁足,心有不甘,憤恨壓抑,導致了瘋病。

瘋病對帝宮內爭寵失敗的嬪妃來說,是最常見的一種病。

染上瘋病,做出傷害別人的事,在前朝亦屢見不鮮。

只是,茗奴早趁著西陵夙大婚,同樣潛逃出冷宮,瘋癲的玲瓏錯殺了千湄。

如斯,茗奴是戴罪潛逃,玲瓏也得了最好的處置罪名。

可謂一舉兩得。

而,就在剛剛,傳來了,皇後汝嫣若因大禮未成,自願褪下中宮的鳳冠霞帔,還歸太師府。

如此,她就等于成了這宮中最尊貴的女子——

胥淑妃。

即便,西陵夙駕崩,即便,因著泥石流尸骨無存。

都不要緊。

哪怕,西陵夙在,給她的,都僅是假惺惺的恩寵,她又何必為他傷懷呢?

而誰得罪她,就得死。

譬如太後,說什麼報仇,可笑!

斗到最後,還是間接死在了她的手上。

對于得罪她的人,她絕不容許還苟延殘喘活著,哪怕,以另外種隱姓埋名的方式活,都不允許。

誰依附她,就能得到更多。

譬如鄧公公,識時務者為俊杰︰

「淑妃娘娘,您看對德妃的處置該如何是好?」

此時,鄧公公躬身在她跟前,稟問出這一句。

海公公對沒有護全聖駕一事耿耿于懷,只辭去內侍省總管的職位,這一職如今,恰是由鄧公公代執的。

她和鄧公公同樣是代執,不同的,就是身份,她的代執很快就將成為正式,而鄧公公無論代執還是正式,卻終得看她的臉色行事。

一如現在,她只眉尖稍揚,鄧公公立刻會過意來,忙自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奴才該死,怎還喚什麼德妃娘娘,該是對那玲瓏罪人,如何處置才好?」

「這宮里,本來事就夠多了,那玲瓏縱是罪無可恕,好歹也伺候過皇上一場,既如此,就按著祖制,殉葬罷。」

「是,奴才謹遵娘娘口諭。」

按著祖制,對沒有誕下子嗣的嬪妃,若犯有過錯,或是自願,就是殉葬,其余的,便是往那慈雲庵落發為尼。

如今,哪怕看似顯貴,可,她畢竟也是沒有子嗣的嬪妃。

而她自然不甘如此的。

只轉了眸華,鄧公公早識得她的眼色︰

「筱王妃已在殿外候著,娘娘是現在就召她進來嗎?」

「傳。」

「是。」

筱王妃本是她的堂姐,在這樣的時刻,入得宮來見她,自也是妥當的。

只借著這妥當,行的,卻是另有計較的事。

當然,這另有計較的事,她只許成功,不容失敗!

唯有成功了,她才能笑著看這後宮中,所有昔日跟她共分過一個男人的女子,走向欲哭無淚的末途。

現在,她瞧見筱王妃步進殿來,忙從殿上下來,伸手扶起正要行禮的筱王妃︰

「都是自家姐妹,無需多禮。」

「謝娘娘。」筱王妃由她虛扶一把,她順勢牽起筱王妃的手,同往那涼榻上坐下。

「既然是自家姐妹,客套的話,本宮就不多說了,眼下的情勢,想必姐姐在王府也都听聞了吧。」

「是,嬪妾略有耳聞。」

「皇上英年早逝,沒有留下子嗣,眼見著,前朝為立誰做皇上,必是一番劍拔弩張,听說,筱王也在舉薦的名單中呢。」

「嬪妾不求王爺能有多大建樹,只願夫妻琴瑟和鳴就好。」筱王妃听得出這一語背後的分量,忙帶著幾分撇清地道。

「本宮和你自幼也在一起玩耍,當然知道你的秉性,也正因為深諳你的秉性,才喚你前來,筱王若是能被推舉為帝,自是好的,畢竟,從此君臨天下,萬民敬仰,可對你來說,或許面對的,就是和六宮三千粉黛共分一位夫君,這種分享,和王府如今僅有區區幾名侍妾的分享卻是不一樣的。本宮是過來人,深知這種分享是何其無奈,也是何其辛酸。你是本宮的堂姐,從你我的姐妹情分上,本宮不希望你踏上本宮的後路,退一步講,也是求你成全本宮這後路的海闊天空!」

說罷,胥貴姬站起,只跪在筱王妃的跟前,這一跪,僅讓筱王妃措手不及︰

「娘娘,您這是做什麼,嬪妾受不起啊。」

筱王妃說著,就要去扶胥貴姬,胥貴姬卻是不起來,只雙手反抓住筱王妃的臂端,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道︰

「你受得起,倘若你的孩子成為未來的帝王,你就受得起本宮這一拜!」

這一語出,筱王妃是驚愣的,驚愣中,胥貴姬的話語在她耳邊繼續響起,猶如那噬咬心的蟲子般,一點一點的蠶食她起初還有些許的抗拒︰

「筱王登基為帝,必會分薄你們的夫妻情分,到頭來,或許,你什麼都求不得,你的孩子,哪怕是長子,亦未必能一路順暢地成為下任帝王。可,若你願意將孩子過繼給本宮,那本宮保證,他就會是坤國下任帝王,本宮只是他的養母,你卻是他的親生母親,養育之恩,總不及親恩,你的地位在王府,終不會因著王爺的緣故,有絲毫損及,縱然,這孩子,從此不能在你身邊長大,但,你還年輕,只要筱王心在你這,再要一個孩子,亦是易如反掌的。」

那些許的抗拒隨著胥貴姬的這番話,只化成無力地蒼白。

不可否認,胥貴姬的話,是具有誘惑力的。

也足以讓筱王妃動搖。

只要這些,就足夠。

胥貴姬眼底浮起微微的意色,眸光稍轉,胥司空早已恭候在殿外。

剩下的,交給她的這位父親去做就夠了。

畢竟,胥氏一族,以父親位尊,她曉以情,父親曉以利,如此,還怕筱王妃不就範嗎?

她順著筱王妃的疊聲︰

「娘娘,嬪妾受不得,您快起來,快起啦啊。」

終是緩緩站起,今日,帝宮的天,卻是分外地好。

她喜歡這種天,哪怕,這天不過是被帝宮重重紅牆圍起來的,望不到多遠的回字形天,卻是她能擁有的明媚。

當然,現在,不是所有人都有閑情能領略到天色的明媚——

範挽的手捂住胸口,目光無神地凝著外面,好像整個天,因為西陵夙的駕崩,就轟然倒塌了。

接下去,迎接她的是什麼?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怕,很怕。

哪怕,她平素在宮里,一直是謹小慎微的,可,因為沒有子嗣,遵著祖宗的規矩,當權的人定是會讓她出家的。

她不想出家。

對著那些尼姑,每天青燈古佛地度過這一輩子,她根本無法想象。

因為那些謹小慎微的性格,不過是彼時為了在宮里生存,所必須的偽裝。

並非她真實的本性。

真實的她,根本沒有辦法在寂寥清冷中度過余生。

哪怕活不到萬民敬仰,可寂寥清冷的日子,讓她只要一想起,胸口就會難受得厲害。

可,眼下,還能怎樣呢?

「怎麼,你看上去很怕的樣子?」身後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

她沒有轉身,因為,知道男子是誰。

男子,正是銀魚。

哪怕數日前,範挽就摒退所有的宮人,除了每日三餐,只說在潛心誦念佛經。

所以,不用擔心,任何宮人會發現銀魚此刻站在她的身後。

但,彼時,這個誦讀佛經的理由,現在,卻是快成真了。

真可笑。

然,現在,她卻是笑不出來。

原本以為,銀魚的到來,會是一種轉折,但,眼下看來,卻並非如此——

數日前,銀魚突然投奔于父親的,手執未晞谷的楓葉令牌,讓父親安排他暫時歇下。

而無獨有偶,在獲悉父親準備于皇上大婚之日,安排奕茗月兌離宮中時,銀魚竟說,可以效力。

她的父親自然對銀魚的話深信不疑,遂安排銀魚進入那舞獅隊,但,實際,銀魚只避入了她的寢宮。

她和銀魚,在入宮前,倒也算是舊識。

父親和未晞谷的聯系,最早通過的就是銀魚,當然那個時候,父親只是按著谷主需要,在民間尋訪一些難得的藥草,再讓銀魚帶回谷去。

算起來,銀魚也是彼時,她認識的第一名男子,可惜,她對這樣的男子是根本不會動心的。

只是,銀魚卻對她動過心。

而她選擇了疏遠。

因為不想糾纏,也因為她注定是要進宮的人。

那銀魚也是條漢子,察覺到後,自此,直到她進宮,都沒有再出現過。

這一次,距離上次想見,是闊別了幾年,這幾年間,亦是她寂寥的幾年。

她不知道,銀魚最初的目的是否其中一點是因為她。

她只知道,銀魚瞧出了她的不開心,並且願意去為她分解這不開心。

譬如,和她合計後,做出逆轉他父親欲救奕茗出宮的行事。

包括,在她將奕茗引出冷宮後,由銀魚將心智最弱,對奕茗明顯敵勢的玲瓏,催眠後,讓其往冷宮,殺死千湄,制造出是奕茗一心想要逃跑的假象。

再扮做谷主,利用所謂的銘牌,徹底斷了奕茗的念想,也將奕茗引到西陵夙必然會出現的地方。

奕茗哪怕對谷主的身份會有懷疑,但,那銘牌總是真的,雖並非未晞谷原來的那塊,可,原來的那塊銘牌,都是銀魚負責制做的,眼下,重做一塊,自然是和那真的完全一致。

如此,奕茗再不會起疑,只會視西陵夙為仇敵。

而西陵楓再如何愛這個女人,總歸是容不得這樣的叛離。

這樣的部署,在父親那邊,也是能交代的。

只告訴父親,大婚那晚出了變故,奕茗逃出冷宮即被西陵夙察覺,至于那銀魚眼見行動失敗,只能另外想法子帶出奕茗。

這話,不算是欺騙,縱然實際情況是,奕茗在這樣的情緒下,被同樣情緒的西陵夙撞到,莫過是滅頂之災吧。

可,沒有想到的是,真正遭遇滅頂之災的,竟是西陵夙。

而那奕茗,卻憑著一塊被鄧公公說成是假的令牌,逃出了帝宮。

逃出帝宮,縱是帶著私逃的罪名,對于如今的她來說,奕茗恰還是比她的下場要好。

只要不被宮里人捉到,自然是好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不可遏制的瑟瑟發抖起來。

銀魚在她的身後低緩地道︰

「我可以帶你出宮。」

聲音低暗地說出這句話,她終是回身,望向銀魚︰

「別痴人說夢話了。」

「這不是痴人說夢話,哪怕,我再回不了未晞谷,可我的武功造詣卻一定能勝過歷代的谷主,到那個時候,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都可以,哪怕不在皇宮,你——」

「不要說了,我不可能和你出去,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怎樣,這帝宮,就是我範挽的歸處。」依舊斷然地拒絕道。

這數日間,銀魚是和她朝夕相對的,可這朝夕相對並不能改變什麼。

除了每日三餐,他會回避給送膳的宮人,其余時候,卻能隨意在內殿行走。她清楚,銀魚該是在修煉什麼武功,每天子時後,總有三個時辰,他會避入更衣室,那時,是她都不能去瞧的。

而不管怎樣,她做不到離開這帝宮,哪怕,這里對她意味的,只是禁錮,可,她卻寧願在這禁錮下綻開她的美好。

她生來就是要成為宮里的女人,這,不是她父親強加給她的命,是她自己憧憬的生活。

「好,既然你認定了這是你的歸處,我也能幫你月兌離眼前的境遇,只要你現在有身孕,一切的問題自然就都不是問題了。」銀魚的目光深邃,只幽幽說出這一句話。

這句話,不啻是讓她驚愕的。

是的,假如她現在月復中懷著孩子,不管是誰的,那至少,接著西陵夙在出事前,臨幸她的記錄,她亦能活下來。

但,她沒有。

其實,算算時間,也不可能有。

那要多大的孩子啊,按著西陵夙最後一次臨幸的記錄,如今,都起碼要五個月了。

可,在那一刻,她竟是期待能有身孕的,原來,她始終也是個痴人。

「你要什麼?」鬼使神差的,她問出這一句話。

短暫的驚愕過後,她驟然清明起來。

銀魚是未晞谷的人,自是精通醫理的,哪怕是假懷子嗣,對銀魚來說,都該不會很難。

可,這次的假冒,卻是要假冒五個月大的身孕。

隱瞞到現在,還有理由可編,但這肚子,又怎去裝呢?

「我要的,很簡單,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但我不喜歡強迫別人。」銀魚只說出這一句。

就在剛剛,眼前的女子,讓他發現了另一種可能,這麼多年來,做了這麼多處心積慮的部署,包括讓同時入門的是姐妹相殘,為的,不就是減少通往未晞谷谷主位置的障礙嗎?

是的,他為了成為未晞谷的谷主,才會千方百計拜香芒為師。

因為未晞谷三個字,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醫術最高的境界。

而只有未晞谷下任谷主,才有資格閱覽歷任谷主留下的珍貴手札。

那些手札,便是世間最珍貴的醫典。

他本出生在醫藥世家,小時候,由于祖父沒有辦法醫治好先帝最寵愛的皇貴妃的病,先帝一道聖旨,將其腰斬。

他的同族兄弟都對醫術有了莫名的恐懼,而作為百姓的他們來說,亦不可能試圖去向帝王報仇。

也在那之後,他們的家業一落千丈,說到底,是祖父學醫不精,最終連累了全府。

後來,在母親于窮困潦倒中病去後,母親最後的願望,是他能重振門楣。

可,他知道,不是做得越好,機會就越會降臨到身上。

因為,在以前,庶出的他,再努力,亦從不被祖父所器重。

但,他卻是想在醫術上有所突破,讓人人日後都知道,他,是醫界不可超越的神話。

在做到最好的同時,不放過任何一個鏟除掉身邊擁有同樣機會的人,則是實現目的必不可少的一條捷徑。

然,這麼多年,即便鏟除喜碧、紫霞等人,卻還是抵不過後來居上的奕茗。

只因奕茗是谷主蕭楠唯一的弟弟子,注定,年齡最小,卻最得谷主器重。

他原以為谷主是不收弟子的,原來,竟還是會破例。

幸好,奕茗很快就被她的父親帶走,那時,他是欣喜的,除了在香芒跟前表面優越好,在蕭楠跟前,更是竭力表現,畢竟,蕭楠很快成了觴國的國師。

可,到頭來呢?

在兩年前,當奕茗重新回到未晞谷時,所有的光芒,又籠罩到了她的身上。

甚至于,他發現,奕茗不是谷主,卻能瀏覽那些珍貴的手札時,他怎能做到不計較呢?

雖只待了兩年,她便再次被西陵夙帶走,也在彼時,他瞧得出蕭楠的身子愈漸不支起來,開始閉關。

縱觀谷內,師父香芒早隊谷主之位無意,奕茗遠在帝宮,有能力繼承下任谷主之位的,似乎也唯有他了。

但,隨著,西陵夙派人前來,奉上一枚密丹,再次讓他陷入了無望中。

密丹的功效,哪怕原本不知道,卻是偷听了師父和谷主的話,終是清楚的。

不僅能讓腐朽之人,起死還生,更能增加武功數倍。

有了這密丹,蕭楠的身子應該能康復,那他呢?

卻在這時,天助他也,閉關的蕭楠顯見發生了意外,在師父急命他將密丹奉上時,谷內又發生被攻擊之事,他終于選擇了私吞,逃離谷中。

其後,谷內遭到血洗,他在若干天後悄悄折返,雖沒有發現蕭楠和師父的尸體,果然是逃月兌了。

而他若將這密丹融會貫通,在功力大增之後,自是不用懼怕任何人,包括,師父對他私吞密丹的計較。

相反,還能脅迫師父,交出手札來。

源于,悄悄折返未晞谷後,他進入谷內的以往不得擅入的藏書閣,卻發現,手札都已不見。

該是被師父帶走了。

所以,他必須要找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實現人丹相融。

範挽的父親範韶不啻是最佳的人選,越是危險的地方,卻也是最安全的。

當然,他亦是想再瞧一下,曾經讓他有些心動的女子如今在宮內過得如何,包括,奕茗始終也是他的心月復大患。

唯有除去奕茗,方能確保日後,師父不會將手札轉交給她。

只要手札還在師父手里,遲早會成為他的囊中物。

所以,才有了自請入宮,其後,對他來說,一切是順利的,對範挽來說,則不盡如人意。

也因著這不盡如人意,他提出這個要求,她定會在想通後應允。

果然,範挽顰眉想了一下,卻是讓他先改變她的脈相以及形體,如此,她會考慮這種交換。

這個女子,說起來和他是一路人。

其實,如果在這帝宮內,成為操縱權勢的人,何嘗不是更好的選擇呢?

這就是他想通的另外一種可能。

他微微笑了起來,這笑,落在範挽的眼底,只換來他不易察覺的哂意。

此時,唇邊猶帶哂意的,還有奕茗。

月復部愈漸大了,她每日里,能听到月復中的孩子給予她回饋的反應。

每日,卻是在難耐中度過。

是的,難耐。

西陵夙,這三個字,如果說,五年前,是她心口烙下的痛,那現在,則是她碎開心瓣上的悔。

惟願,汝嫣若能慢慢平復她帶給他的傷,縱然,每一次這般想,她都會覺到一中無聲的哽咽。

是的,她得到的,關于西陵夙最後一道消息,是西陵夙按著約定,將會迎娶汝嫣若。

其後有關他的一切,她沒有去問,師父亦不曾告訴過她。

是怕她難受吧?

只是,再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放不下五年前的傷痛,就注定和西陵夙沒有任何前路可言。

因為那場傷痛,使得相處最重要的信任是缺失的。所以,才會釀成如今的傷痛。

倘若她的退出,能還他的傷痛平復,那便是值得的。

只是這份值得背後的辛酸,唯有自品罷了。

然,至少,她還是帶走了一樣,他賜給她最珍貴的東西。

那便是帝嗣。

手撫上月復部,那里,她能清晰地覺到生命的存在,也是這條生命,伴她度過了最難熬的時間。

懷這一胎經歷了太多事,顯見是再不宜長途跋涉的,譬如尋求觴國的庇護。

于是,唯有在坤國待她安然誕下子嗣後,再做打算。

蕭楠出于謹慎起見,還是從汴梁遷移到了另一處有著優美景致的村落。

也在遷那處到村落後,她明白,西陵夙終是將這名帝嗣留給了她,否則,假若他要尋她,又豈會尋不到呢?

只是,在他的千金一諾兌現後,終是成全了她的離開。

日子在這樣村落,流逝得不疾不緩。

師父沒有提回未晞谷,那里經過血洗,儼然成了一道一觸及,便會作疼的傷口。

于是,不觸及那道傷口,只陪著她,在這優美的村落,等候新生命的降臨。

為了行蹤不外泄,師父沒有請過多的人,每日,只由奕傲出面,讓鄰居的大娘幫忙做一日三餐。

而每日里,她除了縫制一些孩子的衣裳,大部分時候,會伴著父親奕傲說些話,亦在那時,她知道了,彼時,她的母親就是源于天威火炮和父親相識。

而她的外祖父因研制出火炮,最終在眾人爭奪火**紙的廝殺中,不幸身亡,圖紙也不知所蹤。

母親便成了唯一知悉火**紙下落的人,也正因知悉,母親不得不在其後選擇了隱姓埋名。

可,彼時,父親對這傳聞中的天威火炮有著強烈的執念,終是費盡千辛萬苦,借助曾伺候外祖父的老佣人,在那一年清明祭拜的墳前,等到了母親。

父親和母親的邂逅,是基于一次周密的部署,產生了一場似是而非的感情。

也源于那段似是而非的感情,母親掌握的火**紙,到了父親手上。

其實,彼時,父親對母親是一見鐘情的,也因著這一見鐘情,那部署下的邂逅亦成了假戲真做。

但,由于母親是民間女子的身份,父親不願委屈母親,就此迎她回宮。于是,父親先行回到京城,只想著給母親安排一個好些的家世,再行迎娶。

可,也在那時,父親在宮外有了母親這道消息傳到了當時皇後耳中,皇後是不容的,並安排了殺手預備秘密將母親在宮外處置了。

于是,母親只以為父親是為了火炮與她相識,在得到火**紙後,竟不顧任何情分,要將她斬殺,絕望之際,借著熟悉地形逃離,卻沒有想到,彼時已珠胎暗結。

在顛沛流離,東躲西藏的日子中,誕下了她。

直到母親在這樣的日子中,漸漸油枯燈盡,合該是機緣巧合,那一次,困頓在荒山中,只跟著未晞谷采辦的谷民,竟來到谷外,師父一時心軟,收容了她們。

再後來,她還是回了錦宮,由于忤逆不馴,加上對帝王天家的反感,最終,逃出宮去時,遇到了不該遇到,讓她疼痛,也讓她深陷的男子。

每每聊到這,奕傲總適時的噤聲,而她則會出神許久。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一個月,也在那分外炎熱,仿似要下雷陣雨的夜晚,平靜的村落卻是來了不速之客。

彼時,奕茗正就著燭火,縫制一件小小的肚兜,甫在肚兜上繡出如意花紋,只瞧見,房門開啟,師父走了進來。

哪怕,她看不清師父的臉色,但從師父的動作中能看出來,師父的緊張。

師父只讓她起身,推著奕傲往院落外的河堤走去,自己則將瘋癲的奕翾點了穴道,一並帶到河堤旁。

由于奕傲行動不便,是以,從水路離開,是好的選擇,也正因此,師父特意選了這處靠近河道的村落,以便萬一情況有變,也能及時月兌逃。

只是,沒有想到,這‘萬一有變的情況’來得這麼快。

即便師父在院落的周圍布下了八卦陣,但,對于有備而來的人,加上陣型中無人相守,頂多抵得過一時。

她並不清楚來者是何人,僅知道,匆匆上得船輦,快速撤離時,那一隊人竟就在八卦陣中,架起弓弩手,那些火箭就紛紛從弓弩手的弓箭中,射向她們的船輦,也射向布陣的草木。

情勢是危急的。

這樣危急的時刻,眼見一支箭破空而來,就要射中為了怕其發瘋,被點了穴道,不能避讓的奕翾,也在這時,奕傲忽然住轉動輪椅,只將身子護住奕翾。

火箭很快燃著奕傲的袍衫,奕茗來不及顧慮其他,只月兌下自己的外袍,替奕傲扇去那燃著他身上的火焰。

本在撐船的蕭楠,只能停了船,結出一團白光,暫時抵住那些火箭,並運掌風撲滅奕傲身上的火勢。

在危機的關頭停下船來,不啻是只解了眼前的險惡,更多的險惡,卻是眼見將要發生的。

眼看著,那些窮凶極惡的歹人,有部分已借著火燒草木,破壞了陣型,沖出八卦陣,欲待往岸邊來。以蕭楠一己之力,哪怕再強行撐船,恐怕未到河中央,就該被團團圍住之際,忽然,馬蹄聲隆隆,在那隊人的身後,赫然出現一支騎兵。

那支騎兵利用人數上的優勢,很快控制住了先前那隊人馬。

旋即,那支騎兵中為首那一人翻身下馬,朝河中央走來時,恰是翔王。

第二次,救蕭楠于水火的翔王。

倘若說,前一次,因著完成西陵夙的吩咐,又因帝宮起了變故,匆匆趕回帝宮的翔王,沒有遇到其後由隆王護送前來的奕茗。

那麼這一次,恰是奕茗和翔王事隔兩年後的再次相遇。

翔王,在這兩年的歷練中,已褪去昔日的青澀魯莽,變得沉穩有度起來。

而她,在這兩年中,亦不復昔日的委懦,此時的她,渾身洋溢的,除了母性的光芒,有的,是不容忽視的惆悵。

現在,她和他就隔這不算遠的河道相望著,但很快,這層默然的相望,便被一聲嘶力竭的呼喚打斷︰

「父皇——」

喊出這一聲的是奕翾。

本來瘋癲的奕翾。

當那火光灼疼她的眼底,父皇溫熱的鮮血濺到她的臉上,奇跡般的,她的思緒竟有了一絲清明。

因著這絲清明,她終是喊出這一聲父皇。

可,奕傲卻再撐不住,暈厥在了輪椅上。

奕傲再次恢復少許清明的意識,是在一頂帳篷內。

他能覺到胸口的疼痛,應該是火箭所致,在這些疼痛的侵蝕下,他看到,奕茗眼眶微紅地坐在他的榻前。

「父親——」

從這一次,相聚開始,奕茗就習慣喊他一聲父親,而不是父皇。

這樣的稱謂,是摒棄了皇室天家的束縛外,最溫情的喚法。

在此時,哪怕,他身體里的疼痛只讓他痛苦萬分,這樣的一聲喚,卻仍能讓他覺得能抵去些許的痛楚。

他試著抬起手來,想拭去奕茗眼角強忍著不流下的眼淚,但,奕茗卻搶先一步,稍別過臉去,將那淚水擦去,再轉過來時,臉上帶了動人的笑靨︰

「我剛給父親止了血,但父親失血太多,身子還是很孱弱,我給父親熬了湯藥,趁熱用吧。」

笑靨是寬慰的,可,這樣的寬慰,落在奕傲的眼底,卻是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已快到極限。

也因為意識到這一點,忽然,他有了些許從來沒有過的勇氣。

如果不說,或許再沒有機會說了。

他可以帶著這份私心死去,但,帶著這份私心死去的後果,是縱然他在女兒跟前保留了作為父親的形象,卻可能讓他的女兒繼續活在痛苦的糾結中。

畢竟,現在,她懷了西陵夙的孩子。

將心比心,彼時,奕茗的母親因為對他的誤會,負恨離開時,他有多麼焦灼,西陵夙就該有多麼焦灼吧。

不過,都是源于他的拆散和利用——

部署下難解的誤會,拆散奕茗和西陵夙,再借機,第一次實驗了天威火炮。

「茗兒……」他費力說出這句話,看到奕茗淺笑著端起一碗湯藥置他的唇邊,他卻並不急于去喝這碗湯藥,只凝定她,蓄積起身體里殘留的力氣,道,「有件事……我……早該說……卻……」

「父親,先喝藥,喝了藥,等歇息好了,再說。」仿似意識到什麼,奕茗只端起那碗藥,阻了奕傲想要去說的話。

可,這一次,奕傲是執拗的,他的臉避開那碗藥,凝定奕茗,繼續道︰

「先說吧……不說……恐怕……」

那難耐的字眼,他還是說不下去,只目光深深地望在奕茗的臉上,雙手握緊,使得接下來他要說出的話,听起來,總算是流暢的︰

「我……對不起……你……」

終是說出,對不起這三字,奕茗端著藥碗的手滯了一滯。

有時,人的預見能力會變得十分強,而這種預見又往往帶著想回避的必然。

只是,再怎樣,如今,都是回避不得的。

「冀州一事……是……我的……部署……」

簡短的一句話,只讓奕茗懸再半空中的手猛地一震,那本來不算重的藥盞此時恰是蘊了千斤之力般,讓她再是受不住。

只強定了心神,唇哆嗦了下,方道︰

「父親,先喝藥。」

「茗兒……全是我為了……不讓你和……他繼續……一起……希望你回宮……才會故意設計……」

奕傲卻還是撐著繼續說道。

奕茗的手在這一刻,再是動不了。

只一顆眼淚,輕盈地墜入藥盞。

如果能夠選擇,她寧願不要听到奕傲對她說出的這兩句話。

那麼至少,她還能讓自己執意于五年前的不甘,然後徹底把那男子遺忘。

相忘于流年,何嘗不是種幸福呢?

只是,父親終是說了。

在父親說出這番話前,愚鈍如她,方有些許的察覺。

也因為那些許的察覺,她開始阻攔父親說下去。

說到底,她始終是那麼的懦弱,那麼不敢面對一切。

現在,那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掉落在藥盞的剎那,過往那一幕終是再再浮現出來。

哪怕,奕傲只說了這兩句,但,那一幕卻已然順著她的記憶,真實地再現——

那是一個似血的黃昏,也是她洞悉西陵夙身份後的第一個黃昏。

彼時的她,不知道,那樣的俊美男子竟是坤國的王爺,還是率兵迎戰錦國的王爺。

對于這張戰役,她分不清誰對誰錯,只知道,在此之前,那半個月的朝夕相處,她和西陵夙之間,有些什麼,開始暗暗地滋生。

直到剛剛,那一大隊的人馬過來,她險些以為終是被父皇找到,要被父皇的人抓回宮時,未曾想到,竟是迎西陵夙歸隊的兵士。

也在那時,她才知道,他落隊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弟弟翔王。

因著翔王年輕氣盛,和當時領兵的太尉意見相左,一意孤行按照地圖上顯示的那條所謂最近的路去往嶺南,西陵夙放心不下,跟著翔王同去,最終陷入沼澤,隨行的親兵傷亡慘重,也在那時,踫到了她。

彼時的她,雖逃離錦宮,卻不敢回未晞谷,生怕父皇就在那等著她。

于是,只在未晞谷附近憑著自己逃出宮時,帶的些許銀子,率性地過活。

沼澤地,對她來說,並非那麼可怕,反是她準備好了干糧後,遠離塵世會去的地方。

畢竟未晞谷的周圍,就遍布著沼澤,她很小的時候,就學會怎麼走出沼澤地了。

她救他們出得沼澤,順著那條道,再繞回主道,卻頗費了半個月的時間。

也在這半個月中,她只稱自己是附近農戶的女兒,喚做奕兒。

而西陵夙,該也出于某種忌諱,僅讓她喊他皓哥哥。

縱然彼時,面對帶著這麼多親兵的皓哥哥,她是有過些許疑惑的。

但,對皓哥哥說,是狩獵誤入了沼澤,她選擇了相信。

畢竟,她的身份,也不是什麼農戶的女兒,對于皓哥哥的真實身份,反是不那麼計較起來。

可,她的皓哥哥的身份,卻是先于她被揭開,竟是坤國的王爺。

那時,她曾想過,既然,他是坤國的人,按著道理,她是不是該回避呢?

也是那時,她發現,自己對他的感覺,是不同的。

況且,彼時,坤國始終處在防御錦國進攻的位置,她想著,若她留下來,或許,以她的身份,也能護他周全。

那時的她是天真的,對于她公主的身份,她雖厭棄著,卻亦有些意色。

其實,世間,原本有些事就是這般地巧合,然,只要被人稍加利用,這些真實的巧合,反會變成別有用心。

她彼時一直忽略的,是她父親等著她回宮,可這一等,就等了將近一年。

這一年內,以她父親的秉性,定是早就吩咐人尋到她,並且暗中護她周全。

所以,她和坤國兩位王爺在一起的事,當然逃不過奕傲的眼線。

不論出于哪點,奕傲絕不會希望她和坤國的人有任何往來,也必會做出謀算。

而因著這謀算,陰差陽錯間,原本錦國進攻,坤國防守終在這時,徹底顛倒了過來。

那時,坤國由太尉率領的援兵已抵達兩軍交戰的嶺南一線,試圖阻住錦國強有力的進攻。

西陵夙重返太尉的隊列時,為彌補隨翔王探路貽誤的軍機,立刻擔當起彼時應對下一場戰役的先鋒。

那一日,她等到了黃昏,都沒有等到他歸來的消息,萬般無奈下,她偷偷溜出軍營旁,思忖著是否該去尋他。

卻在那時,踫到一名看上去顯見經過大戰的士兵從戰壘旁走來,她奔上前去,得到的,卻是對她來說,不啻是噩耗的消息。

只說是,他率領的先行軍遇到了埋伏,他被生擒去了錦營,生死未卜。

當時的天,對她來說,一下子就暗了。

任性沖動的她絲毫沒有顧及到那老兵話語里的破綻,只執意讓老兵帶她往錦兵軍營去。

那老兵猶豫了一下,旋即應允,並給她牽來了另一匹馬。

錦國的軍營此時設在距此不遠,已被錦兵攻佔下來的冀州。

而彼時,她想著唯有用公主的身份,才能救下他。

可,名聞錦國上下的,始終是聖華公主奕翾,對于她這樣一個從出現,就戴著猙獰面具的白露公主,自然不會有太多人知曉。

在此刻,許是念著這點,也許是她不想讓父皇知道,她只借用聖華公主的名號進入冀州。

當然,這並非空口無憑,彼時,她逃出錦宮,憑借的,就是奕翾的宮牌。

是的,這宮牌是她準備逃離時,費了些許心力,才從奕翾那偷來的。

源于,整座錦宮上下,只有奕翾有父皇的特令,不僅能自由進出錦宮,還能去往京郊的校場。

值得慶幸的是,這枚宮牌沒有因彼時她的私逃出宮,被父皇明令取締。

只這,這背後隱隱透露出的什麼,終究,還是被她忽略了。

甚至,忽略了,不知何時,那名老兵已悄然不見。

當她強行用公主的名號,命冀州打開城門,讓她入城,接下來發生的變故,是她始料未及的。

就在打開城門的剎那,突然,後面殺來一隊坤國的士兵。

這變化發生得是那樣的快,她在士兵圍涌來的塵土飛揚中,瞧到他猶如天神一樣的出現。

他的目光停駐在她的臉上,是震驚的,可彼時的她,卻沒有瞧到。

因為,她很快被橫次里穿來的一名騎在馬上的將士攔腰抱了過去。

側騎在那匹馬上,她才發現,劫她走的人,是錦國的大將軍,從大將軍的口中,她方知道,錦國在這一日,根本沒有俘獲西陵夙。

也就是說,西陵夙根本沒有被俘獲。

可,剛剛,西陵夙卻是率兵出現在了城門口。

那麼——顯然是借著她叫開城門,施行的一場謀算。

畢竟,冀州的城門是用吊橋放下的,要收遠遠沒那麼快。

只在方才的一剎那,她終成了罪人!

而為了護全她,大將軍沒有殺回城內統帥三軍,只是帶著一支精兵,護送她一路回了京城。

也在那一日,坤國由守變成了攻。

從冀州開始,一路直搗京城。

這樣的形式逆轉,哪怕彼時她再任性,再不知天高地厚,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因著她的緣故,觴國才會坐視不理,眼睜睜地看著坤國士氣如虹,一路攻到京城。

是她的錯。

于是,在攻進京城的那一日,她能做的,是代父皇受去這場錯。

在破城那日,父皇恰好並不在宮內,太子及其他皇室子女在驚聞破城的訊息時,也沒有選擇逃離,竟是抱了共存亡的信念。

可她卻是想為他們換來生的,只是彼時,始終是她一人的設想罷了。

縱然,她學藝不精,還是易了容,換上父皇的玄色龍袍,求大將軍賜給她一小隊士兵,往那莫高窟佯作逃離,以此吸引大部分的坤兵。

果然,坤兵是上了當。

果然,最終親手將箭射入她胸膛的,是西陵夙。

當那箭射進她胸膛的剎那,終是給了她勇氣,毀去心蠱,也徹底了斷和他之間的孽緣。

當她看到,師父那青色的衫袍出現在眼前,當她听到師父喊出‘不要’那兩字時。

最後的記憶,是她倒在師父的懷里,說了那一句話︰

「我只想他能愛我……哪怕一次……都好……」

那只是,彼時,她認為的事實真相。

可,現在,真正的前因後果在此時,瞬間的清明。

不過是一場謀算下的誤會。

一場因誤會導致的錯誤輪回。

「引他入冀州……火炮……」奕傲能說的話,已然是斷斷續續,「對……不起……」

可,即便斷斷續續,他卻還是撐住最後那一口氣,試圖用這斷續讓她明白這遲來的真相。

而這份斷斷續續只讓奕茗的淚水不可遏制地涌出。

也讓站在門口的翔王,扶住門框的手,不由死死地握進門框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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