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夏春妮卻不大舒服起來。這一胎懷的靠上,似乎是頂著她的胃呢,整日里的嘔吐,李小芸每天雞鳴便起床給哥哥和兄長們做飯,然後收拾屋子喂豬喂雞,再給娘親煮了雞蛋。
李家村近來好事連綿不斷,李旺心里高興,還讓李小芸每隔幾日給夏春妮宰只雞吃,李小芸都一一照做,事無巨細。那晚上一家人的尷尬仿佛不曾發生,唯有李小芸自己清楚,有些情感一旦出現裂痕,便再也回不去了。
大年初五,李小花從城里回來。李旺和夏春妮想念閨女,眉眼上都帶著濃濃的笑意。
「稍後給小花煮點南瓜粥吧,她小時候最愛吃你親手做的。」李旺戳了下夏春妮,笑道。
夏春妮瞟了他一眼,說︰「難不成小姑子在城里能委屈咱家丫頭。我听說小花近來很爭氣呢。」
李旺點了點頭,自豪道︰「可不是麼,貴人說了,咱們家小花是東寧郡這批丫頭里面自身條件最拔尖的,就算日後沒法伺候皇上,也定是大造化。」
「張口閉口皇上,說的好像真能見到似的。」夏春妮笑話李旺。他們都不清楚什麼叫做選秀,不過是人雲亦雲,總之秀女是伺候皇家人。
俗話說打狗都要看主人,皇家的奴才比某些官身更受人尊敬呢。宮里做大管事的太監都可以當成欽差大人外出行旨。
他們家小花本生的出眾,命也好才會趕上這次選秀,否則一輩子窩在山村里做村婦著實委屈了孩子的模樣。以後呀,要是真有福氣伺候皇家人,再生個大胖小子,豈不是連帶著李家一步登天!
夏春妮琢磨,這下就是皇親國戚麼!她心知這些或許是天方夜譚,卻忍不住越想越覺得給勁,臉上不由自主的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李小芸撩起簾子,看到母親滿臉殷切的盯著窗外,心里好像打翻了醋瓶子。
好吧,她羨慕嫉妒恨了。平日里在家里忙活的要死的人是她,可是所有人卻覺得是理所當然。小花常年在姑姑家住,每次回來卻是父親哄著,大哥寵著,娘親也愛帶小花出去轉一圈,似乎極其有面子。
李旺眼底難掩失落的情緒,揮揮手,道︰「歇會去吧,晌午沒什麼事兒。」
李小芸咬住唇角,其實她很想和父母談談,但是在爹娘眼里,卻覺得兒女的一切都應該听爹娘的,你有何資格來和父母矯情。
李小芸見娘親神色心不在焉,總是順著窗口往外望,胸口處涌上一股酸澀,點了下頭便出去了。
大哥二哥知道小花回家,早早就收了活,正在院子里洗漱。干淨的空氣里,洋溢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氣味道,每個人都真跟過年似的,一張張輕松愉悅的臉龐,卻仿若一把利刃,穿透了李小芸的心髒。對于這個家,她真的在很努力很努力的付出,可是卻始終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
想到此處,她忽的想要趕緊逃離這一切。這好像不是她的家似的,她是徹徹底底的外人。
李蘭年三十的時候帶著孩子去了祖父家拜年,想讓兒子和小孩子們一起玩,卻發現嫂子們似乎都不待見她。寡居婦人多少有些尷尬,她有時不時去大宅門里做活計,難免會傳出一些難听的話。
哎……李蘭倒也識趣,熬到破五幫著家里人包了餃子後就借口有活計需要趕工,趕緊回家。
正是中午過後,太陽高掛在半空上,溫度說冷不冷,說熱又不熱,她緊了緊兒子的棉襖,發現家門口坐著個女孩,正是李小芸。
「小芸,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冷不冷啊。」她急忙開了門,拉著李小芸進了屋,發現她的眼角發紅,道︰「可是家里又出了事情。」
李小芸咬住下唇,雖然極其不願意面對,卻不得不張口道︰「李蘭姐姐,我爹他們怕是會死了心同意金縣長家的親事兒。」
李蘭沉默下來,這個結局明眼人都清楚是為什麼。包括李三,不也樂于看到這個結局?把金縣長綁在李家村這條船上,對李家村又壞處。這年頭有句老話叫做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她猶豫片刻,鄭重道︰「小芸,這門婚事雖然听起來不好,但是換個角度,卻是可以衣食無憂一輩子,待日後李三大叔和李先生考上功名,金縣長一家未必真敢欺你,所以,李村長才會答應下來吧。你莫要怪他們……」
李小芸撇開頭,她無數次用同樣的理由安慰自己,但是她也是人,是人就會有私欲,就會痛,就會充滿嫉妒與恨的情感。她做不到拍著胸脯說無所謂。
李蘭嘆了口氣,模了模她的額頭,說︰「那麼,我現在再次想問你,你可是當真不要這門婚事兒?寧可日後同爹娘決裂,名聲禁毀,流落街頭也不要這門婚事麼?」
李小芸抬起頭,目光堅定的看著李蘭,道︰「師傅,我寧可死,也希望是自己作死的,而不是讓別人掌握我的命運。」
李蘭嚇了一跳,發現她渾身都在發抖,憐惜的搖了搖頭,一把摟住她,輕聲說︰「小芸別怕,其實我早就同當年的閨蜜見面了,我把你往日繡的樣子給她看,她很有興趣收下你進如意繡紡。」
李小芸身體的涼氣似乎散去一些,她的眼底被水霧侵襲,喃喃道︰「真的嗎,那我……」
「不過,如意繡紡畢竟是正規大繡紡,他們家簽人看在我的情分上答應了五年,卻必須是讓你爹娘同意的啊。所有簽人手續要過官府手印,否則不敢收你。」李蘭苦惱的笑著。
李小芸立刻了然,若是她爹娘不同意,那就意味著她違背父母之命,而且還牽扯到金縣長,如意繡紡背後勢力再大也沒必要得罪地頭蛇吧。更何況她算什麼?她有那麼大的價值讓繡紡替她撐腰麼!
李小芸攥了下拳頭,這年頭干什麼還是要靠自己,早晚有一日,她一定會成為有價值的人。
「這件事情,實在不成我去和李旺大叔提一下呢。」
「不成!」李小芸本能拒絕,這要是讓她娘知曉,必然是什麼事兒都要往李蘭希望的結果反著努力走呀。她娘如今懷著孕,她可不敢惹她。
李小芸垂下眼眸想了一會,說︰「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去和他們說。」
李蘭不放心的看著她,道︰「可以嗎?你們上次便鬧得很僵,你娘懷著孕你可千萬慎重。」
李小芸攥了下拳頭,咬住下唇,一字字吐露清楚︰「如今他們不就是想穩著金縣長,讓他幫忙把小花進京的事情解決了嗎?我若是鬧出不好听的事情,金家知道了未必還要我。」
李蘭嘆了口氣,說︰「其實小芸,你真是個明白孩子。」可惜了怎麼會被一場怪病毀了呢。李蘭倒覺得撇開模樣不談,從性子來講李小花並不適合選秀。她生性高傲,自尊心強,又從小被村里人慣著,卻不曉得自個出身到底多低……
李小芸卻正好相反,日子過的如履薄冰,反而成為生活的旁觀者。她喜歡凡事從對方出發,體諒他人,任何人若是認真待李小芸,都會發現她是個很難得的聆听者,一旦關系好了,便有些舍不得她。同李小芸相處真的很舒服,她不清楚,為了讓如意繡紡同意五年約的條件,李蘭做出的讓步是入駐如意繡紡五年……
她看著眼前目光堅定,神色倔強的女孩,忽的好想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如此違背義無反顧的嫁給兒子的爹爹。她至今不後悔,為了躲避那些人,她回到山村里,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離開,卻沒想到為了李小芸,莫名的就答應了如意繡紡的條件,再次出山。
李小芸身上其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讓親近她的人樂意為她付出一切。
「好吧,你自己去處理。我等你消息。若是晚上你沒消息……我用不用去請宗族長老?」李蘭不放心的看著李小芸,別人給李村長畫了一張大餅,這一切的基礎是李小花選秀,怕是李村長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百分百無法放棄金縣長的婚事兒呀。
李小芸眨了淚花,搖搖頭,道︰「他們是我的爹娘,若是到時候打死我,我也認了。我是娘親懷胎十月才生下來的,她若是真的不顧及母女之情,想要拿回去,我想,那時的我或許真無所謂了。」
李蘭忽的紅了眼眶,緊緊的摟住了李小蘭,說︰「小蘭,相信我,待此事兒解決了,你便會浴火重生。你未來的日子一定會很幸福……」
「哈……」李小芸破涕而笑,只是那張略顯圓潤的臉上始終掛著淚痕,眼底是難以遮掩的悲傷。
「沒事兒,李蘭姐,我真的沒事兒。這麼多天,我不是妥協什麼或者較勁什麼,我在思考,我在想自己要的是什麼。後來,我發現,我可以不要這條命,卻必須是有尊嚴的活著。我明明可以做好多有意義的事情,我也不是那麼沒用。黃姑娘夸我繡法好,小不點覺得我性子好,你們又都那麼認真待我,我干嘛不好好活著,活的有滋有味,我憑什麼要去伺候傻子,我不會去的……」
李蘭點了點頭,看著她柔弱的肩膀,沒來由的不停流淚。她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卻根本無法控制情緒。李小芸是她看著長大的姑娘,從小受了那麼多的苦,從不抱怨,總是樂呵呵的安慰別人,她這麼努力,為什麼不能幸福。李小花就算進京了不等于就真的能夠伺候皇家人,可是李小芸的一輩子卻賠了進去,太不公平。
「別哭,師傅不哭,我也不哭,我們以後都會好好地。」李小芸用力擦了下臉頰,咬住下唇說︰「其實蘭姐姐你不用為我擔心,我想通了,就算父親答應金家的親事兒也不過是先走文書,待我成年才會出嫁。五年,五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五年後誰知道小花在京里是什麼光景。若是她真變得有錢有勢,一切還指不定是什麼樣子。如今我爹是想穩住縣長,那麼必須要我的配合,否則魚死網破,我大不了不要命都可以,小花姐姐卻成不了事。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爹又不傻。」
李蘭見她一副小大人似的倔強言辭,不停點頭,說︰「嗯,小芸真聰明,回去好好同你爹說。其實我感覺李村長是被人忽悠了,可是你爹娘現在的狀況,別人誰的話都听不進去。」
「不怪別人,李先生以前講課時候就說過,人之心欲,難以設防。若不是有心底的期望,必不會干出此等事情。或許早在上次父親不當回事兒的回絕我,我便是心死了吧,只是不敢相信……更不願意相信……」
「小芸……」李蘭擔憂的看著她。
「沒事兒,哭完了反而好受些。今個小花回家,他們怕是想不起來我,等晚上我就回去同爹攤牌。如意繡紡的事情還要托蘭姐姐幫我盯著,若是我爹同意下來,正月十五以後我就想離開……我不想在村里待著了,我的時間本就不多,一定要更努力才成。」
當你成為一個有價值的人,那麼便有人願意為你出頭解決事情。包括小花,不也是因為價值比她大麼?李小芸悲傷的嘆了口氣,人大了,便各有心思,真沒意思。
但是,她不會放棄的。
她平日里裝傻充愣,只是不想太過計較,但是並不意味著……她可以無下限的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