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玖的辦公地點從樓下搬到了樓上，就在總裁辦公室的門口，與虞斯源只有一牆之隔，而且這堵牆還是透明的。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是目光從沒有交匯過。虞斯源是忙著處理堆積如山的文件，沒時間抬頭，蘇玖則是事不關己，懶得抬頭。正所謂在其職，謀其事，當其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好了。
她的工作很簡單，就是負責滿足總裁的一切要求，大到接待來賓、安排行程，小到訂餐、訂票。他並沒有安排行政秘書，所以蘇玖也經常性的幫著整理從江南總公司傳來的各種有待批閱的文件傳真。
簡單卻不輕松，這就是蘇玖接受這份工作以來的真實感受。不要求你有很多關于文秘的專業知識，但對一個人的反應程度和做事效率有很高的要求，因為事情太雜亂，也太多，有時候總公司來的文件一天就有幾十份，每份基本上都是20張以上。
如此忙碌著，三四個星期也就如一日的過去了。
蘇玖從不介意過平乏的生活。只要學會習慣，別人眼中枯燥無比、單調乏味的日子也便成了生活本身，一年和一天其實沒有什麼區別。
桌上的電話響起，清脆的鈴聲在空曠的二樓回響，硬生生顯出幾分突兀。
蘇玖回神。深吸一口氣，嘴角勾起一抹自認為還算完美的弧度，盡管她面前並沒有其他人，只是習慣罷了。
抬手，接起內線，聲線自然，只是略顯涼薄︰「虞總。」
虞斯源輕「嗯」了一聲，隨即低沉地開口，雖然是在下達冷硬的命令，但聲音依舊溫潤好听︰「在品湯居叫兩份午餐，松鼠桂魚、鹽水鴨、外加一個椰女乃冬菇湯。」
蘇玖听著電話听筒里傳來的「嘟嘟」聲，有一瞬間的愣神。兩份？有誰來訪嗎？蘇玖翻翻手邊的工作記錄簿，發現這個時間段並沒有預約。但轉念一想，那些菜都是很家常的菜，說不定……
但這不關自己的事，她的工作只是「听命行事」，並沒有問為什麼的權利。
蘇玖打了電話，訂了餐，對方再三保證二十分鐘內送到，言談間的諂媚暴露無遺。品湯居是嗎？蘇玖冷笑，果然是不一樣的地方的，一般人想喝碗湯就得排上幾個小時的隊，而有些人只需要報上名字就可以輕易地在二十分鐘內吃到拿手的招牌菜。
曾幾何時，在醫院，也有個人捧了一碗品湯居出品的八寶蓮子羹到她面前，可惜被她糟蹋了。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可是蘇玖卻覺得腦海中的記憶宛若那一碗被倒掉的八寶蓮子羹，被馬桶里的水沖刷得一干二淨。記憶像殘缺不全的碎片，隱隱約約只剩一片斑駁的倒影和那雙幽黑深沉的眸。
那時，他，不，也許是他的秘書，就像虞總的秘書——她自己一樣，也是這樣在電話中訂的那份八寶蓮子羹嗎？
他肯定是有這個特權的，那樣的天之驕子，蘇玖毫不懷疑。沒有什麼原因，只是直覺。
餐到。蘇玖敲門，得到應允後推門而入，並且細心地帶上身後敞開的門，將兩份午餐穩穩地放在那張巨大的黑色辦公桌上，隨後利落地轉身。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
身後溫潤的嗓音打斷了蘇玖正欲離開的步伐。
「兩份？」
蘇玖緩緩轉身，嘴角的那抹淡笑依舊，機械而公式化。
她肯定地開口︰「兩份。」因為她听得很清楚，他在電話里說的就是兩份。
虞斯源此時方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身體微微後傾，眼里隱約有笑意︰「一份是我的，一份……」
虞斯源聲音輕頓，蘇玖挑眉，靜待下文。
「另一份是你的。」
蘇玖微愣，秀眉輕蹙，那雙冷清的眼楮此時略帶疑惑地盯著辦公桌後的那人，余光掠過桌上那幾道豐盛精致的吃食，每道菜都是用輕便精致的小盤盛放，明顯價格不低。
她淡淡開口婉拒︰「謝謝，不用了。如果虞總沒有其他事，我就先出去了。」說完便轉身欲走。
虞斯源面色微僵，第一次被人拒絕得這麼徹底，連帶聲音也低了幾分︰「這是作為秘書的福利，是你為我工作該得的。」
虞斯源沒有騙人，作為他的秘書，雖然工資相當豐厚但同時工作量也大的不可思議。平時，他體恤下屬，自己訂餐連帶整個秘書室的份也一起訂了，錢只管找財務報銷就行了。前段時間畫廊堆積多年的事情亟待解決，江南那邊好幾個案子也要他親自操作，他忙得腳不沾地，午餐的事自然沒時間關心，蘇玖也算靈活，替他做好了決定，每天中午不用自己吩咐，依舊有可口的午餐送來。他胡亂下了肚，又開始忙碌起來，連吃的什麼也不曾注意。
正好今天得了空閑，想著午餐吃什麼，便撥通內線叫蘇玖在品湯居訂了餐，習慣性的為作為秘書的蘇玖也叫了一份，誰知踫到了鐵板，不領他的情。
饒是虞斯源這樣修養極好的人，面子上也掛不住，面色不禁沉了幾分。
蘇玖微笑不變，直視著眼前的人。因他坐在椅子上，加之蘇玖本身也不矮還蹬了雙高跟鞋站著，頗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氣勢。她的聲音依舊淡淡的，略帶清冷︰「謝謝您的好意。您給的薪酬已經足夠支付我的勞動，所以沒有必要。」
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已經將虞斯源的耐性消磨殆盡，他冷冷丟下一句︰「不吃就拿出去扔掉。」然後拿過一份午餐就開始吃起來，動作優雅斯文，眉宇間仍舊溫潤，仿佛剛才那句冷冰冰的話只是蘇玖的幻覺。
蘇玖自若地笑笑，一派雲淡風輕，沒有絲毫懊惱和尷尬，她只是默默地拿起余下的那份，轉身，出門，背挺得筆直，依舊不忘輕手輕腳地合上門。
虞斯源放下筷子，煩躁地揉揉眉心，怎麼會有這樣固執的人？還是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人。這樣倔強的性格一點也不像那個人……
虞斯源頓覺口中發苦，對著眼前豐盛精致的食物也沒了胃口。
習慣性的用右手扶著下巴，無框眼鏡後那雙狹長的眼微微眯起，虞斯源自己也說不定為何會挑中她來接手這份工作，明明羅淑雅才是最好的人選。或許是因為那個烈日炎炎的下午，她蹲在巨大的玻璃櫥窗前，細致地擦著上面的污漬，背影嬌小而瘦弱；或許是因為她看那幅《冬雪》時專注而含情的目光和父親那麼的相像；或許因為她真的很像那個人……
蘇玖出門後，順手將手里的東西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動作麻利毫不拖泥帶水。拿出自帶的午餐往一樓去了。只有樓下的辦公室里有微波爐。
晚上，虞斯源下班時已將近9點，偌大的畫廊除了他只剩下蘇玖一人。天已然黑盡，頭頂只亮著一盞昏黃的水晶燈，光線微弱，顯得有些昏暗不明。她還是只開著桌上那盞台燈，埋頭整理著今天的工作表，表情專注。
虞斯源突然覺得這樣的環境很陌生。以前加班，就算整層樓只剩下一個人也是燈火通明的。黑夜中強烈的燈光仿佛成為了一種刻苦加班的標志，同樣也意味著工資報酬的正比例增長。
虞斯源走到蘇玖桌邊，自然地開口，好像中午的不歡而散只是開了一個玩笑︰「下班了，走吧，我送你回去。」一個女孩子家，入了夜獨自在外，的確是件令人擔心的事，特別是在黑燈瞎火、人口較少的江北，況且這個時候公交車也快收班了。作為一個合格的上司，于情于理自己也該送人家回去。
蘇玖正填到「明日工作初步安排」一欄，剛寫了兩個字，就听到了明顯的腳步聲，但她並未抬頭，繼續著手里的工作。
蘇玖本以為虞斯源會像往常那樣直接下樓取車離開，沒想到卻向自己走來，停在了桌邊。
听見虞斯源的話，蘇玖寫字的手一頓，抬起頭來，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容，但是虞斯源一眼看出了其中的疏離客氣。只听她輕輕開口，客氣委婉︰「謝謝您，不用了。我還有點工作沒做完，可能要遲點才能下班，您先走吧。」
又是「不用了」。虞斯源的面色未改，只是輕擰的眉頭泄露了他的一絲不耐，正想開口，目光瞥見一旁垃圾桶里靜靜躺著的飯菜，在夏日的高溫下泛起一股若有若無的酸腐味，分明是今天中午他讓她拿走的那份，只是沒想到她真的丟了。
她還真是……虞斯源被氣樂了，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臉色鐵青，手背上青筋突起。畫廊的大門被他甩得「砰」的一聲。
天知道，他的情緒是有多久沒這麼暴躁過了。蘇玖，很好，很好……
蘇玖听著那巨大的一聲響起，不為所動。
在確定完成了今天所有的工作後，她悠悠地背起包包，拿好了所有需要帶走的東西，出了畫廊大門。
街邊的路燈孤零零地亮著，一團團暗淡的光暈整齊排列，延伸到路的盡頭，為無人的街角增添了幾分寂寞。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她一人，孤單的背影讓人心酸。
可是孤單得太久，也便成了習慣，也無所謂孤單不孤單了。四年前，她早就是一個人了。現在，她更不需要任何的關心和憐憫。
哪怕只是一頓午餐，那也是她所承受不起的。
蘇玖站在巴士站等了半個小時左右，終于有輛公交慢悠悠地朝她駛來，她頓時松了口氣。看來還沒有錯過末班。
車上空無一人，蘇玖隨便尋了個前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扭頭，就見司機嘴咧得很開，露出那口標志性的大白牙，正向她打招呼。不一會兒，一口非標準的普通話順溜地倒出。蘇玖側耳傾听，嘴角掛著笑。
那笑確實少了幾分虛無縹緲的感覺，多了幾分真實。
蘇玖想，她也並非一直都只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