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誰主 湖,若深若淺(一)

作者 ︰ 寂月皎皎

「佟夫人一心想兒子振興門第,夫婿死後不肯再嫁,辛苦課子讀書,又因無力延師,方才帶他回娘家住著,全仗兄長做主,將他和佟家子弟一體送入私塾讀書。偏生他還聰慧異常,在私塾里搶盡其他人風光,焉能不遭人嫉?听說從小.便常被表兄弟們打罵,還曾被一個表哥嫁禍,污他竊取錢財,逼得他差點以死明志。」

「雖說佟和還肯盡兄長舅父本分,對妹妹外甥諸多照拂,可又怎禁得住妻妾、兒女屢次讒謗?所以在宋昀十八歲以前,母子二人不過將就溫飽而已,連宋昀想要幾本書,都得仗母親熬到三更半夜,做點繡品換錢去買……」

于天賜指著那馬車,又指向越山方向,說道︰「你道這些車馬、別院、僕從,是佟家代為置辦的嗎?我告訴你,不是!這都是因為他被擇為晉王世子候選人,大宗正司撥下了銀兩財帛,讓他再無後顧之憂,才好讀書上進!」

十一嘆道︰「也就是說,他是打算放棄所有的富貴前程,和我避世隱居?恍」

于天賜的胡須再次顫抖,激動道︰「不錯!他母親教他讀書識字,努力育他成.人,盼他出人頭地……如今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他打算和你在山野間做一世的平民夫妻,從此拋了畢生所學,和那些村夫蠢漢一般耕種為生,連累他的母親也只能跟隨他粗茶淡飯度日,還得成為親友和旁人的笑柄,笑他們母子自負清高,富貴功名不過鏡花水月,一場春.夢!」

他問向十一,「換你是宋昀,你願不願意?換你是宋昀母親,你甘不甘心?」

十一道︰「不願意,不甘心。」

***

十一回到馬車前時,宋昀依然保持著他們離去時的姿勢,沉默地坐于車內。

低斂的眼睫濃密如翼,掩住眼底所有的悲歡和喜怒。

十一坐回他身畔,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回來了,阿昀。」

宋昀這才黑眸一閃,唇角微微揚起,「嗯。」

外面于天賜不知說了句什麼,車夫揚起馬鞭,再次趕車前行。

宋昀的手指伸出,觸到她的手,慢慢地游移過去,小心地輕輕搭住。

十一的手總微涼,但宋昀此刻的掌心竟是冰涼。

十一低眸,柔和笑意不減,亦反手相握。宋昀顫抖的五指動了動,立刻與她緊緊交纏。

十一道︰「听說紹城南面的若耶湖,湖明如鏡,山青如繡,去瞧瞧可好?」

宋昀輕聲道︰「好。」

仿若在應和他的聲音,腳下的小花貓亦柔柔糯糯地「喵」了一聲。

十一自然沒有魚。

她在袖子里抓了抓,抓出半塊白面饅頭,丟了過去。

小花貓溫柔地在十一腿邊蹭了蹭,才咬過那白面饅頭,斯斯文文地啃咬起來。

竟一點也不挑嘴。

***

到達若耶湖時,夕陽已然偏西,金紅燦亮的光芒,仿若為湖泊敷了一層金箔。暮風徐起,那金箔便流動起來。

粼粼波光里,有漁夫正收了最後一網,唱著傳頌多年的歌謠。

「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

天上月,水邊樓,須將一醉酬。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

十一遠遠听著,伸手抓向酒袋,又無聲松開。

她轉頭向宋昀一笑,「果然好地方!江山如畫,煙樹歷歷,秋日里亦是好風光。」

宋昀見她跳下車去,遲疑片刻,也只得緩步下車,慢慢跟在她的身後,一路行向湖邊。

于天賜喚住兩名侍從,令他們不用跟去,且在原地用些飲食,靜靜等候。

宋昀走了幾步,便道︰「柳姑娘,怪冷的,你穿得單薄,還是不用往湖邊去了吧?」

眼前江楓漸老,汀蕙半凋,遠有孤煙裊寒碧,近見殘葉舞愁紅。原也到了萬物蕭索冷清的時節。

十一向前眺望著,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時,我將外袍月兌了給你披上?」

「……」宋昀好一會兒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

十一卻快走幾

tang步,奔到那邊正扣纜繩的漁夫跟前說了幾句,又遞過去一串錢,那漁夫便瞧了他們兩眼,笑嘻嘻地丟開小船離去。

十一便拉過宋昀上了那小船,在船頭坐了,輕笑道︰「若真冷時,咱們可以躲船艙里。」

宋昀便抬眼打量了幾眼那船艙,眼底一抹幽涼閃過,卻溫溫文文答道︰「好。」

十一便在膝上打開一個小包袱,取出其中的兩塊糕點,先遞了一塊給宋昀,又道︰「听說這是你母親做的糕點,我今天也沾沾光,嘗嘗令堂手藝。」

母親做的糕點……

宋昀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著。

十一卻似心情不錯,接連吃了兩塊,才笑道︰「果然天下母親的心意都差不多,我怎麼嘗起來……也有些像我母親的手藝呢?」

宋昀道︰「也許這糕點就是這味道吧!」

十一嘆道︰「嗯,糕點的味道相像的確不奇怪,連人都可以長得很相像,何況糕點?」

宋昀手邊的糕點還有一小塊,卻再似咽之不下。

十一正在他耳邊繼續說道︰「宋昀,我午間可能真的喝得太多,醉得厲害。我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跟你長得很像,對我很好,可惜年輕早逝。我一直想著,若他還活著,我一定會嫁給他,哪怕避居山林,戒了酒,粗茶淡飯一輩子,也會甘之若飴。」

「哦!」

宋昀低低應著,眼神飄忽片刻,將剩的糕點輕輕丟到湖里。

夕陽已沉,暮色已深,依約的月影在雲間來去。天地便揭去了夕陽虛幻的金紅,換作月下被稀釋的暗黑,如誰一身黑衣,卻敷著淺銀的光華。

十一清瑩的眼楮里像凝著冰雪,淡淡從他面龐飄過。

「對不起,阿昀。我只是想和他共度余生,而不是你。可他已活不過來,我也已戒不了酒。于先生已將你的家世告訴了我,若你隨我避居山林,你供養不起我所需的美酒,我也禁受不了跟隨你的清貧。我只是不小心說了醉話,你莫當真。」

「于是……你已經不打算隨我去竹樓,或其他任何地方?」

「對!想來想去,我還是回韓天遙那里妥當。他欠我的情,不敢欺負我。他既富且貴,出手也大方,便是我索要再陳再好的美酒,他都不會介意。」

十一的話語里,難得地有著一份歉疚和無奈。

宋昀僵坐于船舷,許久方道︰「知道了!」

很平淡的回答,卻被那冷風一掃,低低啞啞地蕩了開去,听著竟有幾分破碎。

十一凝望著他平靜卻發白的面容,胸口竟一陣陣地發悶。

她輕輕道︰「于是,阿昀,我打算回紹城了……」

宋昀點頭,卻忽抬眼,低聲問道︰「可以再看一眼你的真面目嗎?」

他不是小瓏兒,自然不會幼稚到認為十一病了便會美貌,平時都會這樣粗陋不堪。

十一便笑了笑,嘆道︰「阿昀,其實……你也只是看上了那副皮相,一時為它所惑,對不對?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也只不過見了那麼寥寥幾面,哪來什麼放棄一切生死相依的感情?都不過一時糊涂罷了!我一時糊涂把你當成了我心上的那個人,你一時糊涂喜歡上了初見時的那副皮相,對不對?」

宋昀定定地看著她,月下瀲灩的暗色水影晃動,把他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好久,他才突兀地一笑,「你說對,那就算對吧!」

十一掌心里沁著汗意,卻笑得越發輕松,「那就是了!你細想想,若你始終對著我這副丟人海里就找不出來的尊容,你肯拋下一切和我隱居?我如果不喝酒,不喝醉,你也只是宋昀,剛認識沒幾天的陌生人而已,而不是……他。」

她湊近他,自怨自艾般地嘆息,「其實我也不想喝酒。但我醉後能常常看到他,而且常常覺得身邊的男人像他。阿昀,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宋昀的面龐,如一塊即將龜裂的精致玉雕,終于連最清淺的笑意也維持不住。

十一很滿意。

若出擊,則必須是致命一擊。

從此重傷,心死,轉頭奔向他該走的那條康莊大道,奔向人人欽羨的金壁輝煌的高處。

富貴,權勢,功名,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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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一詞,出自南宋張掄《阮郎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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