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月梢 第36章

作者 ︰ 希夷

這學期期末考試後,何玉峰搬到了師大北門外,一棟專門租給學生的地下室里。這屋子的窗很奇怪,只露出三分之一在地面上,大鐵條焊著,謹防人跳進來。屋子里得不到充足的光源,白天進去也得拉燈。一盞老舊的黃燈從天花上拉下來,一張鐵架子的單人床挨在牆角,床上堆滿了衣服,地上也是,還有更多的畫板子顏料瓶。整個夏天,何玉就閉在這狹隘的空間里,打著赤膀,揮汗如雨的畫畫。

他也算是開啟了職業生涯,當起了畫手。

二零零四年,本來還算悠閑悠閑的大城市,在人們不太留意中,突然變得速度飛快了,到處都是廣告板圍著的工地,到處都是泥頭車,到處都是裝潢公司。天空越來越灰蒙,所以油畫村里色彩艷麗的畫作,通常都很好賣出去。

六月份,何玉峰拿了幾張畫去了趟油畫村,一家店的老板同意幫他賣畫。老板也不買斷,說怕壓著了,要賣出去了才能結錢,他從中收二成的佣金。

初生牛犢不是不怕虎,其實是不懂行情。何玉峰回了學校,和社會經驗極為豐富的趙大富說起,人才提醒,你怎知道他多少錢一張賣出去的?他賣了三百塊,告訴你才賣了一百,就分你八十塊。

何玉峰愕然,不會吧,掙生活費的學生,都要黑。

哪個行業不欺新手,尤起是我們這些美院生,拿專業出去打工,哪個不是廉價勞動力?明明畫得比畫匠好,可給錢都給不到人一半。麻布顏料不要錢、食堂吃飯免費,還是你想給人義務打工啊。

何玉峰他說算了,反正我也要練手呢,我手抖得很,只有握著畫筆才不抖,別的我做不了。至于錢,養得活自己就好。

一個月過去了,證明趙大富的擔心是多余的。何玉峰的原創畫,並沒有像他想的那樣,一掛上牆就賣月兌了手。他在地下室里畫得昏天暗地,渾然忘我,拿過去了五六幅,在牆上掛著,在門口立著,被那呼嘯而過的汽車尾氣噴得灰蒙蒙了,才賣出一幅,還被人砍了價,二百五成交。二百五個鬼,分到他手上二百塊,還不夠他買材料的錢。

畫廊老板姓吳,何玉峰叫他吳哥。吳哥說,你算是蠻有自己風格的,才大二啊,不簡單哦。但是你的畫,整體都偏向灰暗幽沉,肌理層次呢不柔和透明。想要賣出畫,你得改變下方向。來我這里買畫的人都是裝修房子的,你想一想,他們會喜歡掛一副這樣的畫在牆上麼?

那他們喜歡什麼樣子的畫?

吳哥說,我這里有好多的呢,你進來,我給你看。他遞給何玉峰一本裝訂的圖紙冊︰「這種暖色調的風景畫,這種,歐洲古典主義,還有這個,謝楚余,是最受歡迎的。你要是畫這種呢,畫好後我回收,多少我都收。小尺寸的我收你二十五塊一幅,中間的三十五,大的呢五十到一百。要是有客人定做,三五百也是有可能的,得看質量。」

見何玉峰只低著頭翻開看,吳哥又說︰「其實咱們這一行,是最勢利不過的。你沒名氣畫得再好,也就賣個幾十塊錢,真心劃不來。」

何玉峰點了頭︰「吳哥,你把這冊子借我用一下。」

吳哥說「好咧」,然後又拍他肩膀,「小伙子,別灰心喪氣。哥不是打擊你,你要懂這一行,光靠賣自己的畫是生存不了的。藝術要是人人都懂,那就不叫藝術了。」

何玉峰回了地下室,照著圖冊上的臨摹,畫好後,他就端出去給守在樓梯口的宿管大爺看,也算是了解一下外行的口味。那位北方來的大爺說真好看,他就知道這畫完工了,可以交去吳哥那里了。有一次,他臨摹了謝楚余那幅著名的《陶》,一個半luo的少女抱著一只陶罐。宿管大爺眼楮都看直了,這畫畫得真他媽好看,小哥,多少錢一張,你也賣張給我。

這幅畫,何玉峰畫了整整一天,開口就說三百塊。宿管大爺說,這麼貴,門外地攤上也有這種掛歷,有十二張哦,才賣二十塊。

何玉峰穿著拖鞋,嗒嗒的跑回了地下室。他媽的色眯眯的老油棍。這是藝術,藝術!

他突然分了神,想起當年在樹梢上偷窺到的那一幕,畫下來好不好?可他畫不出來,他無數次的抓起筆,停留在半空,炭筆筆尖觸在素描稿上,無從下手。從花口回來後,他彷佛一下子失去了表達內心的動力。

何玉峰起初臨摹得挺認真,力求貼近原畫。吳哥說︰「不用這樣,你畫這麼認真,我拿這點錢收不好意思的,我這里有模板,你幫我畫其中一部分就好了,越畫越快,效率不就出來。一天就能畫上百張都不成問題。」

就這樣,何玉峰越來越沒傲氣,從原創畫,到臨摹畫,再到流水線的畫工,抬頭低頭,就是一地一地的流水線半成品。

一二四過完暑假回校,來看他,很吃驚他變成了低端油畫流水線里的戰斗機,就說他,老三,歇歇吧,你畫得越來越沒靈氣了。你瞧瞧你的畫,和超市貨架上賣的商品有什麼區別。果然,人是不能畫太多的,畫太多就成畫匠了,再畫下去就完全沒風格了。

何玉峰嫌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疼,他要不畫畫,誰來解決他的生活問題。他要掙錢,拼命的掙錢。藝術是什麼,吳哥說了,是有錢人的玩意。想要不當有錢人的玩意,就先要自己有錢。

畫交工了,畫又來了,他就只能這樣不停的畫。可他畢竟不是機器人,機器人也有拔下插頭散熱的時候。他畫累了也想躺下來歇會,可地下室里只有他一個人,還有永遠做不完的油畫。他躺在床上閉上眼楮,什麼事情都不做,內心就會有聲音不住的叫喚,去畫畫啊,怎麼還不去畫畫呢。

畫和內心無關的,畫多少也滿足不了。

何玉峰抓起衣服就逃了出去,逃回學校里,逃回人群中。他不需要迫切找人分享什麼,只是呆在人群中就好。那些熙攘的人群歡鬧的笑語,偶然听見的一聲「何玉峰」,對他就是一種保護,讓他在孤獨中不至于沉寂下去。

每天下午六點,何玉峰都會圍著體育場的跑道跑幾圈。師大周邊沒有高大的建築,站在空曠的球場上,能見到遠遠的落日。這時候的校園,又要回歸寂靜了。何玉峰喜歡朝著落日奔跑。某個火燒雲的傍晚,他听到後頭有女孩子的聲音︰「哇,真美。」回頭去望,是一個穿水紅色運動服的女孩。前幾天似乎也在這里見過她,他就多望了一眼。女孩已經追上來了。她說︰「何師兄好。」

何玉峰只是見過她,不認識她,沒有答話。女孩自報家門︰「何師兄,我是04屆油畫系的師妹,我叫陶欣然,你叫我欣然,或者陶陶就好。」

陶陶,何玉峰喃喃念了出來,他和桃子有八個月沒見了,她肯定不認識他了。

小師妹見何玉峰若有所思的把她名字念了出來,又追上來一點,和他並肩跑︰「師兄,這真漂亮,對不對?我還從沒見過美得像幅畫的晚霞呢。」

「嗯。」何玉峰點了下頭。

小師妹接著說︰「師兄,你吃晚飯了嗎?等會我們一起去中二食堂吃,好不?」

何玉峰本來就打算去中二,那里靠近美院宿舍樓,還營業到晚上七點,所以又點了下頭。

小師妹歡喜若狂︰「原來他們都騙我!何師兄,你根本就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孤僻嘛!」

「孤僻?」

「他們講的,不是我講的,你不要生氣啊,有才氣的人都會有些不太一樣的特質,很正常。」

一個人長期處于自我營造的孤獨中,漸漸會生出不合群的氣質。這氣質會讓人和他的交談有所保留,他很難從社交活動中獲得他人對于自己定位的準確認識。所以何玉峰不知道,新一屆的大一女生人數更多,個性更開放,才來了兩個月,就敢于公開評價他們這些師兄了,她們制作了一個top5的榜單,何玉峰赫然在列。他的入選理由是︰個性難猜,行蹤神秘,畫超好,太他媽的像個才子了!沒錯,他最近有幅畫被院里選送,參加全國性的油畫比賽,捧了個大金杯回來,正在美院教學樓的玻璃房里展覽。

陶欣然第一次見到何玉峰,就是大二生照例光顧大一生宿舍時。面對臉龐更青春眼神更懵懂的女敕齒們,男生們無不踴躍發言,展現他們對學校對專業的深度認識。崇拜是愛慕的第一步。只有臨時被拉來的何玉峰心不在焉,他畫了一天畫,站累了,所以找了條凳子坐下,身上散發出濃烈的松節油味道。

陶欣然撥開聒噪的公鴨子們,走到他跟前故意去問︰「這位師兄,你知道畫材在哪里一站就都買得齊不?」

經濟窘迫的何玉峰,如今對省城的各處油畫器材市場都很熟悉,他說了兩句,覺得費口舌不想講,說︰「你給我一張紙。要買什麼,哪里買,多少價錢,我給你寫下來。」何玉峰的這張紙,後來被復印了無數份,供大一新生們傳閱。陶欣然說︰「這才是好師兄呢,一句廢話不講,幫就幫到點子上。」

其實小師妹們所見,只是何玉峰開屏的正面,他吃過無數的苦痛,才練成這般沉郁,啥都不太在乎又啥都上心頭的勁,供人猜來猜去的猜不透。就像他本班的同學,更多的見識過他光禿禿的另一面,就連杜婷婷,心思也早就不在他身上轉了。

中二食堂里,有不少的美院生在吃飯。見何玉峰破天荒的和一個女生掀開簾子進來,都有些吃驚。小師妹趁熱打鐵,又是佔座,又是拿紙巾擦桌子。何玉峰有些意識到了,悶悶不樂坐對面吃著飯。

小師妹說︰「師兄,這個星期六我生日,就在正門外的錢櫃請客唱吧,你也一起去吧。」

何玉峰搖了搖頭︰「我對人多的聚會,沒興趣。」他趕緊扒完飯,端起餐盤走了。小師妹坐在那里,大眼珠子追隨他離去的方向。何玉峰心里想,好像說錯話了,走了三米遠,又端了餐盤回來,站她跟前。小師妹仰著頭看他。

他說︰「我對人少的聚會,也沒興趣。」

小師妹沒有把何玉峰拉去她的生日聚會上,還是說明她分量不夠。何玉峰第二天就被拉去另一場很重要的聚會。這是趙大富說的,有史以來最多人參加、最隆重的玉河同鄉會。他還說,白吃白喝的宴會啊。沖這個就要去,還有,听說有好多在省城里混發達了的同鄉,開公司的,當官的,我們得去打打交道,多點人脈多條路,畢業了找工作用得著。」

大酒樓第二層的宴會廳就是聚會地址,廳門口還立著兩張台,站了兩位旗袍美女。何玉峰走過去,漂亮得讓他不敢直視的女迎賓就用玉河口音問︰「請問,你們是哪個大學的?」

「師大。」

「來這里登記。」何玉峰一看,要填姓名、畢業院校、所在單位、手機號碼、電子郵箱、現今住址。他把第三四五項都給空了。趙大富一看︰「你怎麼連個郵箱都沒有!」

「就是沒有。」

趙大富嘆氣︰「你這是要做隱士高人啊。」他又問女迎賓︰「你們要留這些信息干什麼?」

「同鄉會打算做一本非常全的聯系簿,以後好方便大家聯系。」

「蠻不錯的想法,我支持你們。」趙大富拉了何玉峰進去,「手機要錢買,你摳、你摳,舍不得出就算了,這郵箱是可以免費申請的,拜托啦,你只是畫油畫而已,你又沒活在中古。」

何玉峰被安排坐在了一堆不認識的老鄉同學中,趙大富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去了。他說,哥不帶你了,哥明年就要畢業了,哥心里發愁,哥要去跑跑路子。宴席開始了,桌子上一省大的男同學說,要不,我們去前頭敬敬酒吧。前頭都是趙大富口中那些在省城里混發達了的玉河人物,是這些後生晚輩要去巴結的對象。好多人附議,何玉峰月兌口而出︰「要去你們去,我可不去。」

省大男學生尷尬的笑笑,放下了杯子︰「其實我也怕喝酒的,不去了。」

他們不去,頭一桌有人起身了,穿白襯衫黑褲子,皮帶把腰扎得緊緊,頭發往後梳得溜光,標準機關人士打扮。他端了個杯可樂,朝後面的學生桌走來。

他每走到一桌,都先自我介紹,我叫陳有奎,五十二歲了,現在是個退居二線的黨員了。你們這些玉河的年輕人,也都跟我介紹下自己。然後他的目光就挨個的點兵點將過去,點到的就說,我叫xxx,我現在在x校x院xx專業讀大x。他每听完一個,都會說好,好,要努力學習啊。

何玉峰這一桌在最後面,有人嘀咕,這陳什麼是誰,很厲害嗎?有人回答,省里頭一個處長。官還不小咧。

陳有奎的可樂終于敬到最後一桌了,大家都翹首以盼,連何玉峰都有那麼點不自在。一方面,這種高官巡視如沐春風般的口吻,給底下一眾小的造成壓力,但另外所有人也能從他的問詢中感覺到他是由衷的喜歡玉河和重視這些還默默無聞的後輩。

在此之前,他已經問過半百學生了,依然沒有一絲不耐。大家站起身來,他說坐下坐下,然後開始問坐他旁邊的女生,你叫什麼名字,你在哪里上學,什麼專業?

好,好,要用功念書啊。他一個個的挨著問了過來,就到何玉峰了。還沒等人問,何玉峰自己就結結巴巴說︰「我叫何玉峰,我在師大美院。」

陳有奎卻沒有接著說好,好,而是眯了下眼楮︰「你叫何玉峰?哪三個字?」

「人可何,玉沙河的玉,五峰山的峰。」

陳有奎微微睜開眼楮︰「好名字,我們玉河的景都在你名字里了。你家住哪里的?」

「就玉沙河和五峰山圍起來的和成村。」

「你是哪所中學畢業的。」

「九中。」

陳有奎點了點頭︰「九中,九中。你要好好念書,今天可得來不易啊。」

他問了這麼多,何玉峰覺得奇怪,尤其是最後一句得來不易啊,他怎知道。也許他也曉得,九中的渣滓能考上大學的,確實比較少。

這聚會過了快兩個月,何玉峰才收到同鄉會寄過來的聯系簿。趙大富氣喘吁吁的過來,說︰「阿峰,你知道我听說什麼了?就是那個陳處長,打電話找曾哥聊過你,曾哥是我們學校同鄉會的聯絡人嘛,他跟我講的,當年你打死那個男的事情,就是陳處長打電話救你下來的。」

何玉峰震驚了︰「他為什麼要救我?」

「誰曉得呢?」

何玉峰扔下畫筆,趕緊去翻聯系簿,第一頁就登著陳有奎的家庭住址。他一看,離師大半小時路程,穿上外套,騎上自行車就去了。

找到那扇標有604的房門,何玉峰敲了三下。門開了,一個中年女的問他︰「你找誰?」

何玉峰說︰「陳,陳處長在不?」

中年女的朝後面叫︰「老陳——」

陳有奎從里頭出來,看見何玉峰︰「啊,是你啊。」

何玉峰「噗通」跪在他面前,磕了三個響頭。這響頭磕得太意外了,中年女人驚呼︰「你這是干嘛,我們老陳身體不好,退啦,不管事了。」連陽台門也都突然拉開了,一個女孩子立在夕陽的光影里驚奇的看著他們。

何玉峰沒看見她,他起來了︰「阿姨,我不是想找陳處長給我辦什麼事,我就是來謝謝他。我當年出看守所時說過的,要是知道誰救了我,我一定給他磕幾個響頭。」

陳有奎說讓老婆去泡茶,又請何玉峰坐沙發上︰「救你啊算不上,我只是打了個電話分析分析這個案子,也要檢察院的同事听得進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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