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美娟怕門口有人經過,想把何玉峰推開,他不動︰「羅老師,我就抱抱你。」他神情沮喪,口吻疲憊,羅美娟想是蔡行生的話讓他難過了。她問︰「你怎麼現在就回來了,下午還去黃老師那里不?」
「下個星期黃老師要出差,我不用去那里了,就在家練。」
羅美娟不以為意︰「暑假了還出什麼差?」她用手把頭發捋順,拿個發夾夾了上去,洗了手就去了後院灶子邊︰「那你就在堂屋里畫,看著桃子,我去做飯。」
下午兩點鐘才上補習課。午飯吃完後,羅美娟坐後院的梧桐樹下,逗醒了的桃子玩。何玉峰把他的畫架抬了出來︰「我幫你畫張畫。」
「幫我畫,還是桃子?我們兩個人?」
「就你。」
「好呀。」羅美娟把背挺得直直的,看著他︰「是不是不能動?」
「哪有。哎,你也不要看我,不然我有壓力,畫丑了不管。」
羅美娟嘖嘖笑︰「那看哪里?」
「桃子,樹,窗子,什麼都行。不要看我。」
「聊天沒關系。不影響你吧。」
「正好。」
「黃輝要去哪里出差?」
「省城。」
「你現在一個星期有四天都要他教畫畫,落下一個星期的課怎麼好。他干什麼去啊。老師出什麼差,我教了九年書,一次都沒出過。」
「我怎麼知道?羅老師你會不會聊天啊,聊什麼不行,干嘛要聊他。你不知道我特——別不喜歡他那頭油膩膩的長頭發,都恨不得晚上等他睡了, 嚓給剪了。」
「哦。」羅美娟看了下手表,「你要快點畫,再過二十分鐘,人就都來了,看見你給我畫畫,不好。」
晚上秋桂回來,羅美娟讓她幫忙看一下桃子,她去洗個澡。秋桂跟進了她房間︰「羅老師,有個事和你說一下。中午何玉峰去店里找過我。」
羅美娟停下︰「中午,哪個時候?」
「十一點多吧,他說想找我借五百塊錢。」
「啊。他借錢要做什麼?」
「我問他了,他說要參加個什麼比賽。羅老師,你也知道,我沒錢,要有錢也先存下來買個面包車,就沒給他。可是我回來的路上踫見了飄飄,她也說何玉峰找她借錢。」
羅美娟想起他一下午都皺著眉頭,果然是跟黃輝有關。她說︰「謝謝啊,秋桂。」
「羅老師,我就說一聲。現在女乃女乃死了,貴叔也走了,你,你也算是他家長了吧。我看他現在改好了蠻多的,別有什麼事瞞著你。」
何玉峰下午就呆自己房間里沒出來,他房間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就不在里頭睡覺,成專門畫畫的地方了。羅美娟把切好的西瓜片端進去時,他還在修今天中午的畫。人物油畫,要先打素描底子。
畫里的人坐在藤條椅上,稍低著頭,汗衫的領子開得好大,露出一大截的肩頸。她的眼角吊著,有點笑意,眼神落在搭在手上的手絹里,又似乎哪里都沒落。羅美娟還挺滿意畫里面自然松適的自己,這比一年前在人民公園那里畫出的半成品要好不少。錢還是花得值得,鋼鋼的扔出去,馬上就有了回音。她問︰「這張畫要畫多久?」
「兩三天吧。」
「畫好了,送給我。」羅美娟坐在側邊凳子上,「尺寸還蠻好的,我去買個相框,裱起來,掛在牆上,就掛原來滿妹子婚紗照的地方,釘子眼都有現成的。」
何玉峰笑了下,手上炭筆不停,去修嘴角的線條。他情緒還是不高。
「秋桂說你今天找她借錢了,還有飄飄。你要去參加什麼比賽,黃輝,跟你談錢了?」
「他沒談錢。下個月省美協要舉辦高中生美術大賽。黃輝要帶一中的美術生去。」
「他不帶你去?」
「他怎麼可能帶我去呢?他是一中的老師,我是九中的學生。」
「那他這個星期出差……?」
「一個老師出什麼差,他要給一中的封閉集訓。」
九中的渣滓再被排擠了。羅美娟再問︰「還封閉集訓?這個比賽很重要?高考加不加分?」
「不加分。」
「你想去?」
「我就是,想去見識一下。」何玉峰問過黃輝,能不能帶他去。黃輝先說,一中學生去參加比賽的經費都是一中付的。何玉峰就說,那我的車費住宿費,我自己付呢。黃輝就說,他帶隊是以一中美術老師的身份帶,不是畫室老師的身份。
何玉峰听明白了,黃輝就是不想帶他去。他很失望,不是對黃輝,是對自己。
這場美術大賽是個契機——黃輝就是這麼跟他的嫡學生說的,他們中間其中一個講給他听︰現在的孩子心都野,學美術的沒幾個肯下苦工,文化課不行,專業課也不行。這次去,就是要你們清醒清醒自己在全省藝考生中的地位,等到聯考就晚了。你們去了省城,就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回來後,自己要花多少死苦功才拼得過來。
何玉峰也想土包子進城,見識一回。那些天之驕子的一中生都搞不清楚他們的壓力和地位所在,對他來說,藝考整個領域就更是一片漿糊。這半年,他膨脹了滿滿的虛榮心,拿他和以前的自己對比,那簡直就不是一個人。可他只知道自己畫得不錯,卻從來沒有和人比試過。井底之蛙跳得再歡,所見也只是那片狹窄天空。
高二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何玉峰數學學得最用功,也就勉強考了五十分。羅美娟嘴上安慰他說,這學期從十幾分到三十幾分再到五十幾分,進步挺大的。但他覺得她還是失望。文化課這麼不濟,專業課呢?他比誰都想號出自己的脈來。沒錯,他比誰都想要一次鼓舞,不是空話的加油,而是實力的證明。他有野心,他想要名次,和他玩的好的那個一中美術生用調侃的語氣說,峰哥,你是無知者無畏。
羅美娟說︰「干嘛回來不跟我說,我明天去找黃輝談。」
何玉峰扔下筆,回頭︰「你又要去送禮,對不對?我不是說過,你不要老跟那種人打交道。你越這樣,人胃口就越大。反正那又不是聯考,不去就不去了。」
羅美娟笑著拍他肩膀︰「我幾歲了,還怕他吃了我啊。怎麼,不是一中生怎麼啦,高中生大賽,是個高中生都可以參加。我們九中就你一個人,讓他幫忙帶一下怎麼啦。」她湊在何玉峰肩膀上,「羅老師有個親戚,就在玉河縣教育局。」
「真的?」
「騙你干啥。不然我怎麼來玉河教書了。」
何玉峰撇了下嘴︰「你那個親戚肯定不咋地,不把你塞去一中,讓你來九中干嘛。」
羅美娟說︰「就是。但幫個小忙還是可以的。」
何玉峰又說︰「其實我還得感謝他對不?要不是他不咋地的,我怎麼能遇見你呢。」
何玉峰關上房門在里頭倒騰半個月,出來了兩幅畫,黃輝沒空指導他,就跟他講,畫自己擅長的。于是,何玉峰下了血本,畫了一副寫實派的油畫,畫的就是他在學校天台俯瞰過的和成村,還有他拿女乃女乃過去一張老照片,照著畫了一張肖像。他年紀輕,但總想揣摩大人心思。那些漂亮的風景人物靜畫,美協的評委都見多了,應該會比較喜歡有故事一點的。至于羅美娟那張畫,他沒敢拿出來,也不願意帶著去參加比賽。
羅美娟拿泡沫板把他的畫層層疊疊的包好,又塞給一千五百塊錢,讓他跟著黃輝去省城。何玉峰說,要不了這麼多錢。羅美娟說,難不成你還真都花了,我給你充面子而已。
到了省城歇下,第二天才把畫遞了上去,參加個比賽還要收五十塊錢報名費。這個名頭叫得賊響亮的省美協美術大賽,用來展覽學生作品的場所竟然是租用職業高中的體育場。若不是黃輝信誓旦旦,說每年都是這個場地,何玉峰真覺得這伙收錢蓋章的人就是騙子。
比賽方收了畫作,都先放在場館里展覽,兩日後才評選出結果。何玉峰逛了一圈,近兩百張畫里很少有出自省城學生之手。他听說了,省城四中有個美術班,是全省最厲害的美術班了。一半考清華美院,一半考中央美院,可他一個都沒見到。他只看到,來來往往的都是和他一樣的外地口音。還有個小子穿了雙塑料拖鞋,腳趾里都是黑的,蹲在一個紅色塑料桶邊。何玉峰過去看,人用泥巴做了個埃菲爾鐵塔,拎來了。
何玉峰問邊上的玉河一中生︰「我怎麼沒看到省城四中的。」
有人在旁邊幫忙回答︰「這種比賽,四中生怎麼會來?我表姐就是四中美術班的,她去北京玩了,順便參觀一下校園,她想考中央美院,我姨想要她考清華,清華名氣現在好大的。」
「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何玉峰都不知道該聊什麼。那人繼續說︰「我姐算好的了,今年他們班還有人不想高考,直接出國去念。」
三天後,何玉峰回玉河了,帶回了兩張證書。一等獎有三名,他沒拿到,二等獎十五名,和成村那幅畫位列第四名,女乃女乃肖像則是三等獎。黃輝帶著去的十人參賽隊伍,他的成績列第三。那個人跟他們說四中生怎麼會來參加這種比賽的話,剛開始確實挺打擊他,後來他也想開了,反正他和他們不是一個層級的人,就像輕量級選手和重量級選手一樣。他們愛念清華美院還是中央美院,還是去美國去法國,都跟他沒關系,半點競爭都沒有。
何玉峰開心死了。這個世界終于給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獎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