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半已坍塌的圍牆後長有胡楊，干枯如骨的枝椏以奇異的姿態扭曲著指向天幕。在圍牆之後，則是狀如困獸的土石建築。葉姿跨進大門，寒風在窗洞間穿梭呼嘯。
她扶著粗糙的土牆，謹慎地走了進去。地上磚石橫斜，葉姿不留意間險些被雜物絆倒。「這是什麼地方？」她踢了踢地上的東西，發出金屬踫撞的聲音。
鳳羽吃力地側過臉，道︰「應該是廢棄的營壘。」
葉姿沿著牆壁走到這堡壘最深處，伸腳踢開地上殘留的鋼刀鐵箭，才將鳳羽放下。他倚坐于牆角，葉姿裹緊衣衫蹲在他面前，听他呼吸沉重，不禁伸手模了模他的額頭。
她那冰冷的手讓鳳羽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干什麼？」他難受地扭過臉去。
「看你有沒有發燒。」她皺著眉，這里漆黑無光，讓她沒法看清鳳羽到底受了什麼傷。他卻不領情，顧自靠著牆不再做聲。葉姿按捺不住，問道︰「那個寶物到底在不在你身上？」
他沉默片刻，道︰「果然不是父王賜予你的東西。」
葉姿一怔，繼而冷笑︰「這樣說來，確實被你偷走，之前卻還騙我。」
「偷？」他在黑暗中仍舊盯著她，語意帶著幾分狠，「你自己掉落在地，我拾起收著而已，怎能叫偷？」
「不還給我還說沒有撿到，這與偷又有什麼區別？！」葉姿怒道，「虧你還是世家公子，竟也這樣無賴！」
鳳羽冷哂道︰「我七歲就被送到朔方，算什麼公子？再者，你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就憑東西是我的！交出來！」葉姿迫近到他面前，惡狠狠地盯著他。
「真是你的？」他異乎尋常地淡然，挑眉反詰，「之前那個男人也叫我交出，只怕是你偷走了他的東西吧？」
葉姿臉上一陣發熱，不禁揪住他衣襟道︰「你到底想做什麼？藏起來對你有什麼好處？！」
鳳羽哼了一聲，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葉姿想到之前還不顧生死地沖回來救他，如今他又這樣冷淡古怪，惱得不想再與他廢話，索性拽著他的衣衫探手就往里翻找。
鳳羽身上那件青色錦袍本已松開，被她這一扯，直露出里面的白衫來。他情急之下抓住葉姿手腕想將她推開，但葉姿力氣頗大，他又因受傷而無法使勁，三兩下之間竟反被葉姿擒住，但听撕拉一聲，連白衫的系帶也被她扯斷。
他左肩痛得鑽心，唯有以單手抵擋，葉姿發起狠來，將他右手壓在牆上，只管扯開他衣衫胡亂翻找。鳳羽又驚又怒，吼道︰「你還是不是女人，怎能這樣粗魯？」
「少廢話！」她飛速伸進他內衫，尋模了幾下，終于握到了要找的東西。
「這是什麼？還敢說沒有撿到！」葉姿一把抓著那尚帶著體溫的夜光表，舉到他眼前晃動，末了還嫌不解恨，啐道，「騙子！小偷！」
鳳羽氣憤至極，隨手抓起地上的雜物就朝她砸了過去。四周黑暗無光，葉姿只听風聲頓起，來不及做出閃避，就覺臉上一陣鈍痛，已被硬物重重砸到。
頓時間眼冒金星，眉骨好似斷了一般。她痛得捂住傷處，怒火中燒︰「你發瘋了嗎？！砸到眼楮怎麼辦？！」
不知是因她的怒意太過強烈，還是鳳羽本身就沒料到會真的打中她，一時竟啞口無聲。
「白眼狼！三番兩次救你，你非但不知感激，還反過來砸我？！」葉姿緊握著夜光表霍然站起，忍不住抬腿就踢了過去。
一聲悶響，卻正踢在了鳳羽的膝蓋上。原本端坐的鳳羽猛地彎下腰去，死死抓著長袍，身子顫抖不已。
葉姿一愣神，眼見他在黑暗中縮成了一團灰影，不由低聲道︰「我又沒有用力……」
鳳羽沒有回話，甚至連動都沒動，他的上身已經幾乎貼著雙腿，寂靜中僅剩下令人心生寒意的喘息。
葉姿遲疑了一下，慢慢蹲下來。鳳羽的前額用力抵著膝蓋，瘦削的雙手緊緊攥著褲管，正咬著牙竭力忍住疼痛。被踢中的那條腿微微蜷曲，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猶豫不決，最終還是伸手搭在了他左膝上。他的腿明顯地震顫了一下，但整個人依舊保持著先前的僵硬，甚至連閃開的力氣也沒有。
「踢到哪里了？」葉姿小聲問著，等了片刻，見他還是不住發抖，不由想要去撩起他的褲腳。始終蜷縮著的鳳羽猛然間抬頭，雙目在黑暗中仍透出狠戾的光。
「滾。」他咬牙切齒，聲音喑啞不堪。
葉姿瞪了他一眼，隨手拿起地上的斗篷，呼的一下就披在了他身上。這斗篷寬大厚重，連同他的雙腿一起裹了起來。
「還疼？」她知道他不肯回答，但還是問了一句，隨後正對著他坐下。鳳羽緊咬牙關，側過臉伏在左腿上，葉姿抬手觸及他前額，冷冰冰的都是汗水。
她抬手，用袖子胡亂地給他擦了擦，又道︰「怎麼個疼法？」
「別嗦！」他似是難以忍受，終于再度發話。
「問清楚了才能想辦法。」她知道他正難受，便接著問，「肌肉抽搐？還是骨頭刺痛？」
鳳羽緊蹙著眉，費勁地轉過臉，朝著暗處不再理她。斗篷滑落了下去，葉姿無奈地撿了起來，重又給他披好，因怕遮不住他受傷的腿，便用手替他攥住了斗篷。
瑟縮起來的少年，像一只受傷後鬃毛都驚豎起的小豹。
風從兩側的窗洞卷進，在空空蕩蕩的建築內肆意穿行。他的呼吸漸漸平息了一些，但身子還是低伏，好似已經耗盡了力氣。
葉姿看他這樣坐得吃力，便扳著他的肩膀往里側推。他無力道︰「你又要干什麼？」
「靠著牆角總比現在這樣好。」她肩頂手拽，勉強將他推回牆角，看到鳳羽靠在角落，她才坐在了邊上。
這樣正對著門口，可以望到黑沉沉的天地。
葉姿呆了一陣，很快便又站起，在黑暗中四處尋模。地上高低不平，偶有石塊錯雜，她跪爬了半晌，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正失落間，卻听鳳羽啞聲道︰「找什麼？」
「想把大門堵起來。」她沮喪地坐回角落，背對著他。
「……你怕那個怪人再追來？」鳳羽的聲音听上去還是虛弱，葉姿回轉過身子，看著他的側影︰「听好，就算他追來，你也不準出聲。」
他緩緩抬起頭，呼吸沉重。
「你還沒有告訴我，姐姐在何處。」
葉姿滯了滯，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已經死了，被大雪掩埋……」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覺頸前一緊，先前還虛弱無力的鳳羽竟猛地撲過來，一把抓住她衣領將她按倒在牆角。
「你最好不要再騙我！」他喘息不已，手臂還在發顫。
「松……松手……」葉姿本可以反抗，但又怕誤傷了他，只能抬肘抵著他胸口，咬牙切齒道，「我為什麼要騙你？說她死了，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我不信！」蕭鳳羽憤怒不已，他雙腿本無法用力，此刻僅以左手撐著牆壁，幾乎就是壓在了葉姿身上。粗重的氣息掠過葉姿的臉頰，她忍無可忍，竟一下子起身將鳳羽推了開去。他撞到牆角，又摔在地上，沉重一聲響後，再不見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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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有灰土簌簌落下，被風一吹，揚起紛亂塵霧。葉姿忍住咳嗽，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抬頭往上望去，但覺這建築的圓頂離地面甚遠，純以土石壘築，也不知在這狂風中還能堅持多久。
蕭鳳羽還趴在陰暗處，葉姿可以隱約感到他在急促喘息。她剛才並沒有用力，但不知為何，少年除了呼吸之外，就像活死人一般了。
為怕他再度發瘋，她試探著伸出腳，撥弄了他的衣衫一下。他卻還是像死水般寂靜。
「喂！」葉姿皺起眉，跪爬幾步來到他身側。他仍舊保持著那個姿態，臉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身子在微微起伏。葉姿不敢離他太近，微微俯身道︰「蕭鳳羽，不能坐起來了？」
風聲如泣， 黑空曠的營壘中，他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葉姿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想伸手去扶，卻覺腰間一緊。低頭看時，竟是他忽然抓住了她腰間墜下的飄帶，死死的，正如溺水的人拼了命抓到了稻草。
葉姿下意識地想去掰開他的手指，看似虛弱的他，卻將那飄帶緊緊攥在手心，絲毫也不肯放開。
「你到底怎麼了？」她急得拽著他想將他拖起。
他的手不斷地發抖，過了許久，才發出沙啞的聲音︰「為什麼殺了我的姐姐？」
「……听不懂我的話是嗎？不是我殺的！」葉姿氣急敗壞。
「那你為什麼要說她死了？！」他攥著飄帶，又以受傷的右臂撐著地面，艱難地向她靠攏。葉姿後背貼近土牆，咬牙道︰「事實就是她死了！我醒來的時候，就看到她躺在雪地中，早就沒了呼吸！你不信的話可以去找她的尸首，這樣還不行嗎？」
「她不會死！」少年狀如瘋狂，一掌撐在她腿上，奮力直起上身朝她嘶叫。
「請你接受事實好嗎？！」葉姿幾乎要被他逼瘋。
「那你為什麼長得那麼像她？」他帶著哭音，手臂顫抖得更加厲害。
葉姿扭過臉，閉上眼楮︰「我不知道……求你別問了……我跟她其實沒有關系，也不是真的想冒名頂替，等風沙一停，我就自己離開，好嗎？」
她說罷此話，疲憊地倚靠在牆角，不想再與他糾纏下去。鳳羽卻忽而又厲聲道︰「我的姐姐不會死！」
葉姿心中窒悶，不忍再打擊他，只得閉口不言。他的手瘦削見骨，全身力量都撐在葉姿腿上，她強自忍著痛，卻又听他撕心裂肺地自顧自叫道︰「她不會死！」
雖還是執拗至極，但這一次的聲音里已滿是絕望。
淒厲的叫喊聲在空落落的屋中回蕩，和著風聲，有莫名的鈍痛。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力量，再也無法支撐自己，頹然跌了下去。
葉姿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的手臂還無力地搭在她的腿上。她遲疑片刻，抓住了他的手。
「別這樣，地上很冷……」她低聲勸解著，想把他拉起。
卻有溫熱的水滴劃過她的指尖。
她微微一怔，隨即蜷起了手指，但還是感覺到又一滴的淚水落在她掌心。
之前還瘋狂狠戾的少年此刻貼緊冰涼的地面，肩膀不住顫動。
葉姿抿著唇坐在他身邊，沒有收回手。她的指尖就這樣輕輕抵在他清冷的臉頰邊，淚水自他眼角緩緩流下，沿著她的指縫蜿蜒而落，漸漸濡濕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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