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妹 172第171章

作者 ︰ 竊書女子

對于那場聲東擊西奪取蓬萊戰艦的戰役,玉雲全部的印象就是自己在顛簸的小船上苦苦掙扎。

她知道是烏曇身上的毒血沾染了自己肋下的傷口,連累自己也中了毒,不過,她自忖中毒不深,咬牙割開傷口,刮去被毒血污染的一部分肌肉,接著清洗再三,所流出來的血就轉為鮮紅色了。于是又包扎好傷口,堅持親自指揮誘敵的隊伍。

可是,當她在海上蟄伏一日,到次日夜晚準備依計劃進攻的時候,卻感到頭重腳輕,胸悶惡心。海盜們見她面色煞白,身形搖晃,上前一攙扶,發現她渾身滾燙,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再一望她的傷處,包扎的繃帶已經浸透鮮血。他們哪里還肯讓她去出生入死,忙將她也轉移到烏曇的那條船上。玉雲雖然連連抗議,堅持說自己可以撐下來。可是一進入船艙,她只看到烏曇盤腿坐在床上,連招呼也不及打一聲,就栽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那整一夜,和後面許多個夜晚,她不是如被火烤,就是如墜冰窖,有時傷口劇痛,好像被人用鈍刀切割,有時又渾身麻痹,仿佛呼吸在下一刻就會停止。她不斷地告訴自己︰我不會死,我不能死!這點兒小傷算得了什麼?我是堂堂樾國議政內親王,馳騁沙場,滅敵無數,尚未踏平楚國,卻死在海盜幫里,這像什麼話?

果然,她一日一日地堅持了下來,可是時間拖得太久,這點意志的力量,就快被消磨殆盡了。她開始沒力氣對自己下命令,開始連一點兒清醒的意識也沒有,不知時間,不知地點,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直到有一日,忽然她感到有種奇特的力量注入自己的身體,好像將那一絲快要斷絕的意志又接續了起來。漸漸的,這力量越來越強大,澎湃著她的四肢百骸,將一切威脅她的傷患病痛都驅走。她的夢境就變得甜美,似乎回到了不知什麼年月,她和石夢泉在一片開遍野花的草場上並轡而騎,天空萬里無雲,有鷹在翱翔——莫非是去圍獵麼?石夢泉的笑容溫暖如同陽光,而花草的香氣也令人陶醉。她忍不住策馬馳騁。

可是忽地,不知怎麼,韁繩月兌了手,她從馬上摔了下去——不僅是摔下馬,而且跌入一個無底深淵里去了!她伸手想抓住什麼,可力氣全無,五髒六腑更有如刀絞。

「你怎麼了?」這仿佛是石夢泉的聲音。接著,他抓住了她的手,暖流傳入她的體內,傷痛又被壓了下去。

雖然意識還未清醒,但是求生的本能告訴她,決不能松開這只手,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攥住。甜美的夢境才又回來了。連綿不斷的草場,柔和可靠的摯友,垂鞭信馬,他們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後不知走到了什麼地方,天色已晚,他們就坐下,背靠背仰望明麗的星空。然後,不知不覺中,天又亮了。她睜開眼楮,看見烏曇正坐在自己的床邊,且緊緊抓著自己的手。她不由吃了一驚,連忙抽回手來。

烏曇本來盹著,被驚醒了,看到她,即滿面欣喜︰「你……你醒了?可太好了!大伙兒都擔心極了,還以為你過不了這個坎兒。」

「我……」玉雲嘴唇干裂,一說話就鹽澀地疼,「我們這是在哪里?」

「在青州半島附近的海上。」烏曇回答,「你知道麼?你已經昏迷不醒十二天了。」

「十二天?」玉雲嚇了一跳,「怎麼會昏睡十二天?不就是那一點兒小傷麼?」

「什麼一點小傷?」烏曇正色,「你不僅受了刀傷,又中了毒——弟兄們告訴我說,是為了救我,才被我身上的毒血感染。你雖然自己處理了一下,不過可能毒素未清,發作起來。再加上之前的那些舊患,你差點兒就沒命了!你昏昏沉沉的,大概不知道,這幾天,是我用內力幫你護住心脈。剛開始的時候,我只要一松手,你就連喘氣都困難。這兩天稍稍好些了,不知何時才能康復!」

為什麼總在緊要關頭就會出狀況?玉雲心中恨恨,若是當時她沒有倒下,此刻只怕已經回到了東海三省!「誰去向樾國水師求救了?」她問。

「阿康帶著幾個弟兄去了。」烏曇道,「他人還算機靈,希望有好消息傳來。」

阿康也算機靈麼?玉雲想,再說,不管多麼機靈的人,哪兒那麼容易就能模著水師的門道?她因皺了皺眉頭︰「十二天過去都沒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還是……」

「你不要操心這些。」烏曇打斷,「你還在發燒!你要養好身子,否則我……」不知他後面原本想說什麼,但卻沒有出口,變成了一聲咕噥。

玉雲雖然被高熱折磨得雙目刺痛,但看到烏曇那古怪的表情,還是不禁笑了起來︰「怎麼,你怕我死了沒人跟你比狠?」

「我可沒有!」烏曇道,「我只是——也罷,只要你能好起來,算你狠就是了。」

「什麼叫算我狠?」玉雲孩子氣地搶白,「分明就是我比較狠。你比我先撐不住倒了下去,又比我先康復。可見是我傷得重些,又帶傷堅持的時間長些。」

烏曇搖搖頭,幫她拉好被子︰「好吧,好吧。你少說幾句,省省力氣吧。」

玉雲的確是渾身乏力,頭腦昏沉,可是合上眼,又覺得煩躁難安,怎麼也睡不著。「這房里太悶了,我想出去走走。」她說。

「你哪兒能走呀!」烏曇道,「別又牽動了傷口。」

「沒關系!」玉雲試著支撐起身子來,「我都昏睡了十二天,哪里還睡得著呢?再不到外面去透透風,我怕我要生蟲了!」

烏曇拗不過她,見她執意起身,稍稍動作已經滿頭大汗,只得伸手攙扶,最終半扶半抱,把玉雲攙到了甲板上。只見外面一片明麗的春陽,深藍的海面上如同灑滿了金子,閃閃發光。而遠處青州半島的森林郁郁蔥蔥,深綠、淺綠、墨綠、女敕綠,連綿起伏,卻像是另一片海洋。

玉雲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潮濕的海風有些陰冷,讓她渾身每一寸骨骼都感到疼痛,可是新鮮空氣依舊使她心情大好——這一片土地是她去年東征出生入死所取得的疆土。當時她只見到飽受洪水、鼠疫和鄭軍焦土戰略侵害的南部郡縣,以及人人自危的江陽城,根本沒來得及巡視四方,就已經趕回西京。這次到來,也只是匆匆處理了福壽膏案件,就被烏曇擄走。如此遼闊的北方,如此豐饒的土地,她自從于羅滿的書信中讀到就已向往萬分,未料今日才在機緣巧合之下見到,怎不讓她百感交集?

這是樾國的領土。但也是她的土地!是她用鮮血——甚至幾乎是生命換來。但慘重的代價是值得的!眼前的這篇森林可以用來造船,木柴還可以用來冶鐵,土地中不知有怎樣的礦藏,她要讓工兵營的人好好勘測一番。待她回到江陽,就要立刻下令,獎勵願意來青州半島墾荒的人——將來,戰車,戰船,都會從這里被制造出來。軍糧也會從這里的田地中收割下來!甚至,她可以在這里成立武備學塾,訓練更多的將官……這里有太多的可能性——這里將成為她揮師南下的大後方!

合上眼,她幾乎可以看到未來——良田、軍械所、兵營……她還看到一個人,跨著一匹潔白如雪的駿馬,正檢閱士卒操練。那人系著一襲夜藍色的披風,背影穩健又挺拔。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就回過頭來,笑容和暖,仿佛此刻照在她臉上的春陽一樣。「大人!」石夢泉撥轉馬頭,向她馳來……

一絲微笑,不自覺地浮上她蒼白的臉頰。

「看來你真的是悶壞了!」烏曇道,「一出船艙就這麼高興。」

「我是……悶壞了。」玉雲道,「不過……」她想說自己並不高興——回想起這半個月來的種種,她莫名其妙地被劫走,被圍困,現在又受了傷,可真是倒霉透了!要想讓她高興,除非立刻把她送回江陽去。但是這話不能隨便出口。于是笑了笑,繼續望著遠處的森林出神。

烏曇也就不打擾她,只回船艙里拿件衣服來給她披上,默默陪伴在側。

「抓住它!抓住它!別讓他跑了!」忽然听到嚷嚷聲。

玉雲循聲望去,見七八個海盜正追著一只金色的小貓。它身上帶著黑色的豹斑,雙眼碧綠,最奇特的是,耳朵上各有一撮黑色的毛發沖天豎起。饒是玉雲在慶瀾帝的後宮中見到妃嬪們飼養各種名貴的貓兒,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不禁童心大發,想伸手去抓住那貓。不過她哪里有力氣?才一放開船舷,就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幸虧烏曇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同時探手將那貓兒拎起來了,皺眉道︰「你們這幫人,怎麼越來越不長進了?玩起這畜生來?」

「老大,劉……劉……」海盜們都怔住,神色顯得十分尷尬。♀

「你罵他們做什麼?」玉雲笑笑,模了模小貓光滑的皮毛,「怪機靈的!蓬萊貓生得和中原貓就是不一樣——啊喲——」她話還沒說完,那小貓已經在她手背上狠狠一撓,留下三道血痕。「好凶!」玉雲趕忙縮回手來。

「這不是蓬萊貓。」海盜們道,「這是咱們去森林里打獵的時候捉來的小猞猁,將來能長到三尺長,鹿啊、羊啊,它都能咬死。」

「猞猁?」玉雲素沒有听說過,看著那對圓溜溜的綠眼——通常宮里貓兒總是慵懶,而這只小小的猞猁,雖然被眾人捉住,雙眼卻殺氣騰騰,仿佛一得到機會,就要將人的喉嚨咬穿。她不由產生惺惺相惜之感,忘記了手背的傷痕,再次模了模猞猁的皮毛,自語道︰「有趣,有趣,真招人喜歡。」

烏曇自從和她相識以來,還從沒有見過她這樣天真爛漫的神情,怔了怔,將猞猁的四肢都制住了,往玉雲跟前又遞了遞︰「既然你喜歡,那你留著養吧。反正你在船艙里養傷,也很無聊。不過,要找個籠子來把它關上,省得它撒野。」

「那還有什麼意思?」玉雲道,「老虎關在籠子里,就和貓也差不多了。」

「可是這畜生凶得很。」烏曇指指玉雲的手背,「要不,找個鏈子把它拴起來?」

「那也無趣!」玉雲的手指在小猞猁的脊背上打圈兒,「要馴服烈馬,不是把它關在馬廄里,也不是把它拴在馬場上,而是要騎上它,征服它。對付野獸,我想也是一樣的。」

「哈哈!」烏曇笑了起來,「可是你現在傷病交加,連站都站不穩,還想馴服這畜生?小心它咬得你再十幾天下不來床。」

玉雲冷哼一聲︰「要是馴服不了,養來也沒有意思了。是不是?」她說道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雙眼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小猞猁。烏曇先還沒覺察,後來忽然感到那掙扎不停的小野獸瑟縮著要往自己的懷里躲,這才注意到玉雲眼中殺意凌厲,猶勝冰川,連他看了,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那小猞猁怎不嚇得連連發抖?而這時,玉雲的目光又緩和了下來,用虛弱的雙臂從烏曇懷里接過那小猞猁,像抱一只貓似的輕輕︰「你乖,你听我的話,我要你咬誰你就咬誰,明白了嗎?」那小猞猁竟好像真的听懂人話一般,點了點頭。玉雲便又微笑了起來。

「你……你可真有本事!」烏曇模著腦門,「你別叫它來咬我就行了。」

「你別得罪我就行。」玉雲撫弄著小猞猁。一抬頭,看到最初追逐猞猁的那幾個海盜,都痴痴地看著自己笑,表情甚是古怪。不由皺眉︰「做什麼?你們舍不得把它給我養嗎?」

「不,不,不……哪兒敢!」海盜們搖手,「劉……那個……你要養,就拿去養吧……」說著,一溜煙跑得沒了影。

「他們……怎麼了?」玉雲不解地看著烏曇。

「沒什麼!」烏曇含混地,「你出來時間也久了,還是回去休息吧。養傷要緊。」

玉雲雖有些孩子氣,但是也曉得自己未來的一切大計都建立在活命的基礎上。她在外面站了這麼一會兒,就覺得手腳冰冷,胸悶煩躁,便不再固執,抱著小猞猁回到船艙里。只是才坐上床,就听外面有人道︰「老大,大夫抓來了,現在讓他們進來麼?」雖然是征詢的語氣,已經走進艙來——正是火字堂的鐵叔,他身後三個戰戰兢兢的男人,都被綁著手,腿腳顫抖,幾乎無法行走。

「大夫?」玉雲吃驚,「不是說……這里渺無人煙嗎?」

「是渺無人煙。」鐵叔回答,「不過,老大說你的傷反反復復,好像十分凶險,無論如何要找個大夫來看看。所以咱們向北航行了半天,繞過青州半島的這個犄角,才找到了鎮子——又怕隨便抓一個大夫來,遇到庸醫豈不麻煩?所以干脆抓了三個,大概總有一個能治好你。」

烏曇也道︰「你不必擔心會走漏風聲。我考慮過——想如果南下找大夫,只怕那里官府查得嚴,一不小心就被發現,所以才讓他們北上。這附近十分偏僻,官府應該還沒有在此處搜捕咱們。不會惹來麻煩的。」說到這里,頓了頓,又道︰「其實,走漏風聲也不要緊。要緊的是治好你的傷。」因招呼那三個大夫上前來,道︰「你們可小心點兒,拿出真本事來——要是治好了,我重重有賞。要是治不好,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下船去!」

三個大夫個個面如土色,但此刻他們好像砧板上的肉,哪兒有別的選擇?只得唯唯答應,請鐵叔替他們解開了身上的繩索,要上前去替玉雲診治。只是他們才要靠近,烏曇忽然又喝道︰「等等——把帳子放下來,你們在外頭把把脈就好。」

「這……」三個大夫都愣了愣。其中一個壯著膽子道︰「這位英雄,听說病人是受了傷,又中了毒,只怕單單把脈,無法準確斷癥。」

「混帳!」烏曇罵道,「不是還有懸絲診脈的?你們怎麼就不能斷癥了?」

「英雄有所不知,」那大夫道,「懸絲診脈是戲台上編出來的,哪兒有那麼神?斷癥要‘望、聞、問、切’,掌握了癥結之所在,才能對癥下藥。再者,我听說病人是受了傷又中了毒,不檢視傷口,怎麼行?」

烏曇沉著臉,一副很不樂意的樣子。玉雲不明白他為何在這事上糾纏不休,因道︰「沒什麼所謂,他們要望聞問切,那就望聞問切好了。難道給他們看一眼,他們還能把我怎麼樣了?」

「可是,你……」烏曇急了。

「老大——」鐵叔笑道,「既然劉姑娘她自己都不介意,你瞎著急什麼?這時候當然是保命要緊啦!」

玉雲原本也覺得烏曇可笑,但是忽听鐵叔說出「劉姑娘」三個字,不禁愣住,臉「騰」地紅了,盯著烏曇︰「你……你們……」

烏曇的臉卻比她更紅,好像被開水燙到的貓似的,「嗖」一下從床邊跳起︰「劉……劉姑娘,你听我說……其實……其實大伙兒看你傷口流血不止,想幫你包扎……所以才……不過大伙兒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可不會做趁人之危的事……這也是萬不得已……」

玉雲女扮男裝生活已經十幾年。在宮中的時候,玉朝霧皇後會調撥專門侍奉嬪妃的太醫來照料她,而到了軍中,她難免就要和普通的士兵一樣讓軍醫處理傷口。在外風餐露宿,也無法時時避嫌。所以,她和那些被人看一眼就覺得被毀了名節的親貴女眷不同,若是有人為了挽救她的性命而冒犯她,她通常不會追究。只是此刻,不知怎麼的,一股怒火從心底躥了上來——想起方才海盜們看著她的時候那古怪的神情,還有烏曇閃爍的語氣,她恨自己遲鈍,竟沒有反應過來!剛才就應該剜出他們的眼楮來!她氣的渾身打顫,將懷里的小猞猁狠狠砸向烏曇。野獸「嗷」地怪叫,已經抓破烏曇的衣服,在他胸口留下血痕。而玉雲還不解氣,又將床上的枕頭、床邊的茶壺等物,但凡能夠得著的,統統向烏曇丟了過去。一時間,床艙里乒令乓啷,四處開花。

烏曇自覺理虧,所以並不閃避,垂著頭,紅著臉,連看也不敢看玉雲一眼。鐵叔卻看不下去了,上來勸解︰「劉姑娘,咱們雖然是海盜,不敢自稱正人君子,但是既然當你是兄弟,又怎麼會存心對你無禮?咱們做的,都是為了救你的命!你不曉得,當日咱們替你包扎,一發覺情形不對,大伙兒就都閉起眼楮來,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多看你一眼。老大更是如此。他自己身子還沒好,已經親自來照料你。有兄弟來幫你換藥,老大不僅自己閉上眼,也非要人家蒙上眼不可——他說誰敢亂看,就刺瞎誰的眼楮!」

「誰……誰要你們照顧?」玉雲惱火地吼著,「如果沒遇上你們……我……我……」忽然,肋下的傷處好像被人狠狠揉捏,一陣抽疼。她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彎下腰去。而很快,這種痙攣就傳遍全身,四肢不听使喚之外,連咽喉也抽搐起來,脖子仿佛被人扼住,無法呼吸。

「劉姑娘!」烏曇趕忙跳回床邊,扶著玉雲,想要替她接續真氣。可是玉雲渾身痙攣,好像被無數的魔鬼在撕扯,拼命掙扎,烏曇根本無法抓穩她。不得已,只得捉住她的雙手,將她壓在床上,又用膝蓋壓住她的兩腿,不讓她動彈,同時對那三個大夫大喝道︰「你們還不來看看她到底怎麼了?她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你們的命!」

三個大夫見他神色駭人,哪敢有半個「不」字?趕忙都圍了上來,一個把脈,一個掀眼皮,另一個沒有旁的可做,才道了聲「得罪」,解開玉雲的衣服去檢視傷口。烏曇趕忙扭頭回避,卻一眼看到門外許多海盜還探頭,便怒吼︰「看什麼看?誰看我挖了誰的眼楮!」海盜們才「呼」地一哄而散。

「看脈象,這好像是寒邪入骨。」一個大夫說道。

「不過瞧這全身痙攣的癥狀,我覺得是中了馬錢子的毒。」另一個大夫道,「雖然馬錢子可以通絡止痛,散結消腫,但是有劇毒。我以前曾見過有人誤服過量馬錢子,結果就似這位姑娘一般,呼吸不暢,全身發緊。」

「我也听說過馬錢子中毒。」第三個大夫道,「可是,通常若是中了馬錢子的毒,病患見不得一點兒光,也害怕听到任何聲響。這位姑娘卻大不相同……所以我覺得馬錢子中毒的可能性不大——我看她肋下傷口很深,只怕傷及內髒,或許是因為體內有膿血炎癥,所以才高燒痙攣。」

「你們說的雖然有理,但我始終覺得是寒邪入骨。」頭一個大夫搖頭,「方才看這位姑娘那樣大發脾氣,我覺得她是心中有許多不快之事,已經壓抑太久,造成肝氣郁結,氣血不暢。再加上她又受了傷,風邪才趁虛而入,可以試試烏藥順氣散。」

「寒邪入骨可不會抽筋!」另外兩個都反對。

「可是馬錢子中毒怕光。」第一個反唇相譏,「而若是刀傷真的傷及內髒,豈能拖十幾天這麼久?」

烏曇听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甚是不耐煩。起初他忙于救治玉雲,並無暇和大夫們計較。後來,玉雲身上的痙攣暫時停止了,他即扶她在床上坐好,以手掌抵住她的背心,緩緩將內力輸入她的體內。過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玉雲的面色稍稍好轉。烏曇才可以喘口氣了,對爭論不休的大夫們喝道︰「不要吵了——你們一個說寒邪入骨,一個說是馬錢子中毒,一個說是膿血炎癥——究竟誰有把握?」

「這個……」三個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出聲。

「究竟誰有把握?」烏曇又重復一次,聲音不大,但是充滿了威脅。

三個大夫不約而同地退後數步,其中一個膽子稍大點兒的道︰「治病的事,沒來就沒有打包票的。哪怕是皇上的御醫,也不敢說時時刻刻都有十成把握。寒邪入骨在女子中甚是常見,乃因氣血虛弱,內外空虛,所以用藥無非補血順氣,並無壞處。馬錢子中毒引起驚厥,可以用防風、甘草、鉤藤、青黛煎水服用,或者只服甘草湯,和補血順氣的藥劑並無相沖之處。而膿血炎癥,則需要化膿消炎,無非外敷活血生肌膏,內服解毒消炎湯,這也沒什麼相沖的。所以,不如咱們三個寫了方子,都抓來給這位姑娘服,三管齊下,應該很快就好了。」

「可以這樣?」烏曇盯著三個大夫。

「英雄強逼我們打保票也沒用。」大夫們道,「這姑娘病得如此厲害,得先服藥試試才知道。」

「混帳!」烏曇斷喝一聲,「人命是讓你們這樣隨便‘試試’的嗎?我雖然不通醫理,也曉得要先斷準了癥才能對癥下藥。你們竟然三個人斷出三種癥來,還說三管齊下?你們當老子是傻瓜麼?還不給老子重新看過?否則老子擰斷你們的脖子!」

「英雄!」三個大夫都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不是小的們有心誆騙英雄,而實在是小的們醫術不精,這位姑娘的病又太過古怪,小的們不知道是什麼病,也不曉得怎麼醫治。」

「大夫不會治病,那還算什麼大夫?」烏曇怒道,「你們給老子敷衍了事,以為老子會放了你們嗎?」

「小的們不是敷衍了事!」大夫們哀求道,「當真是學藝不精啊!若是在小的們的家鄉見到這樣的病人,我們只怕已叫家里人準備後事去了。實在是英雄以死相逼,小的們才挖空心思說出可能的病癥來……」

「你們——」烏曇真想撲上去將這三個大夫殺死,但又怕松開了玉雲,她失去自己真氣支持就有性命之憂,所以只能惡狠狠地瞪著他們。

「老大!」一旁的鐵叔見烏曇額上青筋暴露,忙上來相勸,「這幾個大夫在小地方行醫,沒見過疑難雜癥,逼他們也沒用,不如問問他們附近哪個大夫的醫術高明,我們再抓來。」

「沒錯!」大夫們爭先恐後,「咱們三個只會醫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附近比咱們醫術高明的大夫多得很!咱們可以寫出個名單來,讓英雄去找他們——如果英雄覺得一個一個抓起來太麻煩,最好直接去江陽惠民藥局找端木槿姑娘。她是現在東海三省醫術最高明的人——之前樾軍東征時,遇到瘟疫橫行,都是靠這位端木姑娘才控制住了疫情。如果不是她,只怕現在東海三省的人早就死光了。」

「端木槿?惠民藥局?」烏曇去過江陽好多次,對這名字有點兒模糊的印象。

「端木姑娘絕對是神醫!」三個大夫見烏曇沉吟,便趁熱打鐵,「听說樾軍東征途中,主帥玉雲病重,也是端木姑娘治好了她。後來玉雲回到西京,還讓端木姑娘進太醫院呢!不過端木姑娘最終還是回到東海三省,在惠民藥局里做大夫。一切疑難雜癥,沒什麼能難得倒她的。如果能把她請來,這位姑娘一定藥到病除。」

「老大!」鐵叔看烏曇似乎頗為心動,即提醒,「江陽乃是東海三省的首府,總督府和總兵府都在江陽。有許多樾國官兵駐扎在那附近。咱們如果去江陽找大夫,只怕太過危險。」

「我知道!」烏曇皺眉,「不單是危險,而且路途遙遠。一來一回,要好幾天的功夫,也不知道那期間劉姑娘的傷勢會有什麼變化……」

才說到這里,忽听「哇」的一聲,玉雲噴出一口鮮血,向前撲倒。烏曇尚不及扶起她,她的驚厥又發作起來。這次比之前還要厲害些,她整個身子好像被無形的巨手抓住,狠狠地朝後拗去。肋下的傷口又再裂開,血如泉涌。而她咽喉的痙攣尤其厲害,窒息的痛苦瞬間使她面如金紙。烏曇一方面想要控制住她的掙扎一面傷口惡化,一方面又想要用真氣替她護住心脈,一時手忙腳亂。最後不得不捉住玉雲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羶中穴上,催動內力傳入她的掌中,而自己則空出兩只手來,左手捏住她的下頜,防止她咬了舌頭,右手緊緊將她摟住,意圖遏制她身體的痙攣。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她會死的!烏曇沉著臉︰再怎麼冒險,都要試一試!他「呼」地一下,抱著玉雲站了起來。

「英雄!」三個大夫嚇得面如土色,以為自己命絕于此。豈料烏曇只是一腳把他們踢開,大步走出船艙去。

「老大!」鐵叔連忙跟上,「老大,你做什麼?」

「我去江陽!」烏曇回答,「等你們去抓那個端木大夫回來,只怕來不及了。我帶劉姑娘去江陽。」

「可是老大,官府四處在搜捕咱們,去江陽只怕會自投羅網!」鐵叔攔住他,「也許劉姑娘的病別的大夫也可以治,不一定非要那個惠民藥局的大夫。」

「也許?現在不能有任何的‘也許’!」烏曇吼道,「不能拿她的命來賭!誰知道其他的醫生有沒有本領?既然那個端木槿是整個東海三省最好的大夫,那就直接去找端木槿。早一刻找到她,劉姑娘就多一分希望!」他說著,繞過鐵叔,大步朝船尾走。那里掛著數艘巡邏和逃生用的小船。

「老大!」鐵叔還是追了上來。

「你別攔我!」烏曇低吼,「我知道我是你們的老大,不該在這時候丟下大家。但是劉姑娘是因為咱們才受了這麼重的傷,如果治不好她,我一輩子都不安樂!你再阻止我,別怪我不敬長輩!」

「我不是攔你,老大。」鐵叔道,「你抱著劉姑娘,怎麼駕船呢?讓我來替你駕船!」

這一夜,玉雲的狀況沒有好轉。驚厥發作得越來越密集。原本在大船上的時候,烏曇還每日喂她一些參片以保存體力,此時別說是人參,就連水也喝不下去。烏曇片刻都不敢離開她的身邊,自己也水米不進。海上偏偏還起了大風浪,鐵叔雖然是駕船的好手,但是小船仍然在浪尖上被拋來拋去。烏曇抱著玉雲一時滾在船艙的這邊,一時又滾到船艙在那一邊。甚至有幾次,大浪打倒船上來,幾乎將他們都卷下海去。

「老天爺,你這是要我償還自己造下的殺孽嗎?」他對著波濤嘶聲喊道,「冤有頭債有主,要報應就報應在我一個人的身上。劉兄弟……劉姑娘是我一時魯莽才劫出來的,她和這些殺孽沒有一點兒關系!你不要害她性命!」

漆黑的大海好像听見他的話。可是卻沒有平靜下來,反而咆哮得愈加厲害了,像是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膽敢和老天爺討價還價。天空中也降下瓢潑大雨,雖然才三月中,可雪亮的閃電似乎想要把大海擊穿一般,「喀嚓」「喀嚓」不斷地劈下來。

「老大!」鐵叔道,「海上太危險了!咱們得暫時靠岸!」

以烏曇的性格,換在以往,他必然要和這狂怒的波濤一決雌雄。但是此刻關乎玉雲的性命,他不敢冒險,當即答應。鐵叔便將風帆降下,轉為劃槳,在風暴的間隙中穿行。直折騰了近兩個時辰,才算靠上了陸地。

三人身上已經全濕透了。烏曇見玉雲面如金紙,身體冰冷仿佛死人,知道若這樣在船上躲著,她必然再添一層病痛,即抱著她去漁村借宿。鐵叔原本反對,但是烏曇哪里听勸?好在這漁村偏僻,尚未接到官府嚴查海盜的命令。鐵叔謊稱是帶著自己的兒子、媳婦去江陽尋醫,善良的漁家人也不懷疑。

那漁婦拿出自己的衣服給玉雲換上。烏曇為怕離開了自己內力的支持,玉雲會有性命之憂,所以全程都陪護著,只緊緊閉上眼楮,以免有所冒犯。

「你的媳婦的傷可真重!」那漁婦道,「是遇上海盜了嗎?」

「是!」鐵叔順口撒謊,「所以才要去江陽的惠民藥局請端木姑娘醫治。」

「端木姑娘鼎鼎大名!」漁婦道,「我雖然沒有去過江陽,但是也听說她是個神醫。放心吧老丈,你媳婦一定能醫好——看你兒子媳婦這樣恩愛,明年就能抱孫子!」

她本是好心安慰,卻令烏曇臉上發燒,內息也紊亂起來。幸虧她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準備了些飯菜來,就自行休息去了。烏曇試著想給玉雲喂點湯,可是怎麼也灌不下去。只能強塞了兩片人參在她口中,又繼續為她接續真氣。也許是因為換了個干燥舒適的環境,不多久,玉雲死灰一般的面色漸漸轉為青白,嘴唇也有了一絲血色。烏曇注意著她的呼吸,雖然微弱,卻均勻,才將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自己胡亂用些飯蔬。

鐵叔坐在門邊把守︰「老大……如果劉姑娘能治好,你打算把她怎樣?」

「什麼怎樣?」烏曇皺眉,「她一定會治好的!」

「我是說,如果劉姑娘吉人天相,而我們海龍幫又能順利度過蓬萊人的難關,」鐵叔道,「你是要把他留在海龍幫,還是送她回去?」

「這……要看她自己怎麼想吧。」烏曇道,「她若要留下,自然好。不過,她曾跟我說她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回中原去。若她堅持如此,等一切都風平浪靜之後,我可以送她回去。鐵叔,你怎麼忽然問這個?」

「我是看老大你好像對她特別好。」鐵叔道,「你就不想把她留在身邊嗎?」

「這是什麼話!」烏曇的臉漲得通紅。

鐵叔微微笑了笑︰「以前在老大你的心目中,只有師父和弟兄。你最大的煩惱莫過于是听從師父的教誨置弟兄于險境,還是為了弟兄們的生計得罪師父——這次蓬萊之圍,你最終為了弟兄們離開海島,離開了師父——你雖不說,但是鐵叔我心里明白,你心中片刻也不安寧,擔心著況師父的安危,又盤算著將來怎麼向他陪罪。所以,無論你是選擇師父還是選擇兄弟,心里其實都會翻騰難安。可是當劉姑娘傷重,你竟連想也沒想,立刻丟下弟兄們帶她出來,可見劉姑娘在你心目中的位子早就超過了師父和弟兄們。」

「鐵叔你胡說什麼!」烏曇紅著臉啐道,「劉姑娘是我帶來海龍幫的,也是我害她身陷海島。她卻幫我們抵御蓬萊人。若不是她的妙計,我們海龍幫現在還不曉得是什麼樣子!也許已經全軍覆沒!我當她自己兄弟一般——如果今天受傷的不是她,而是鐵叔你,或者任何一個兄弟,我听說有一位神醫在江陽,也一定會帶著你們去求醫。」

「是麼?」鐵叔盯著烏曇,「不過劉姑娘她是個女子,女子怎麼能當弟兄看待?」

「怎麼不能?」烏曇嘟囔,「我就是當她弟兄——咱們海龍幫的弟兄里,論機智論勇敢,不見得有強過她的。」

「沒錯,劉姑娘智勇雙全,難得她還通曉兵法!海龍幫的弟兄中真沒有比她厲害的!」鐵叔微笑,「不過,咱們海龍幫中可沒有哪個弟兄因為別人幫他裹傷瞧見了他的身子,就會大發雷霆——劉姑娘現在昏睡不醒,如果她醒著,看到自己這樣被老大抱著,會老老實實呆著嗎?只怕七八個耳刮子已經抽了過去!」

烏曇胸口被猞猁撓出來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垂頭不語。

鐵叔嘆了口氣︰「老大,其實我勸你把劉姑娘留下,也是為了她著想。老大你在海島上長大,不曉得中原的女人,名節看得比命還重要。她是個姑娘家,不偏不倚傷在那種地方,又落在咱們這男人堆里——雖說咱們都規規矩矩,誰也不敢偷看她,但是她回去之後,可怎麼交代?老大你之前一直以為她是翼王的孌童,不過現如今看來,她只怕是翼王的寵姬。翼王知道她和咱們住了這麼久,又被咱們瞧見了身子,哪兒還會要她?」

烏曇的臉一直紅到耳朵根子︰「她自己不說,翼王怎麼會曉得?難道咱們會去告訴翼王麼?再說,我看翼王對她很不好,她也憎惡翼王——她自己說過,是因為迫不得已的原因才留在翼王的身邊。借此機會,正好永遠月兌離那混賬的掌握,豈不便宜?」

「老大你的武功一流,但是對女人可真是一無所知!」鐵叔道,「中原女子最講究從一而終,不管她是為什麼原因做了翼王的女人,那這一輩子就都是翼王的女人。她既然是翼王的女人,日後回去翼王身邊,兩人往鴛鴦帳里一鑽,翼王還能看不見她身上的傷疤?不用盤問,也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到時候,她大約只能一死了。」

「哪兒有這種道理!」烏曇听到「鴛鴦帳里」臉不由更紅了,低頭嘟囔,「名節是重要,但是為了翼王那種混帳王八蛋,太不值得了!」

「所以才說老大你不明白女人的心思。」鐵叔道,「老大你想想,你娘——也就是夫人,她一個大家閨秀,本來已經許配給那個什麼參將為妻,怎麼會嫁給老幫主了?就是因為她的船被老幫主劫了,即使她能夠逃回中原,也不容于夫家。所以她最後就死心塌地跟著老幫主。不過她跟了老幫主之後,終日悶悶不樂——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她出身官宦世家,打小就學那些‘貞女不事二夫’的調調兒,雖然嫁給老幫主,卻覺得自己對不起之前許配的那一家。結果生下你沒多久就病死了。唉!」

烏曇皺著眉頭︰「我連我娘是什麼模樣都不記得了,又怎麼知道她心里是怎麼想的?這跟劉姑娘又有什麼關系?」

「老大想想白天劉姑娘發脾氣的模樣!」鐵叔道,「她之前和咱們相處,是多麼通情達理?一听說咱們替她裹傷,立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我看,這劉姑娘對兵法頭頭是道,說不準也是個將門之後。一定讀過那些勞什子的貞義節烈的玩意兒,所以才跟你鬧得這麼厲害。老大你方才自己也說,她是你帶回來的,又是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看過了人家,就要對人家的終身負責嘛——」

「快打住!」烏曇臉紅脖子粗,「我可從來沒有這種歪念頭!我只想把她治好——時辰也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鐵叔你早些休息吧!」

「好,好,好!」鐵叔投降,在門邊的地鋪上躺下,「我不過是看老大你沒日沒夜地守著劉姑娘,以為你對她動了心,所以才出個主意。既然不是這樣,那就拉倒。不過,我可提醒你,為了這名節,只怕她清醒之後,還不知要和你怎麼鬧!而日後她康復了,也不知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處。老大你即使當她兄弟,也要為她想一想!」

「曉得!曉得!」烏曇生怕鐵叔再說出什麼叫人尷尬的話來——尤其害怕如果玉雲此刻醒來,會听見這些瘋話。所以他急匆匆吹熄了燈,又拉下帳子。抱著玉雲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一切都不敢听,不敢看,不敢想,好像元神出竅,變成了一樽木偶一般。直到听見鐵叔的鼾聲,他才回過神來,揭開帳子,抱著玉雲走到窗邊,借著雨夜奇異的輝光查看她的情況。

那憔悴的病容,讓他心中無比憐惜︰這個女子如此與眾不同,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留在翼王的身邊呢?她所關愛的家人和朋友在何方呢?若是因為我魯莽地劫她出來,令她再也見不到她的親人和朋友,那我該如何補償她?把她留在海龍幫,永遠保護她,照顧她?她會願意嗎?

他感到自己的臉頰滾燙,心跳狂亂,腿腳輕飄飄好像踩在雲彩上,但卻不是受傷之後那種虛月兌無力的感覺,而是有一種莫名的緊張和狂喜。好像急切地要迎向什麼,但是又害怕到了跟前,事實並非如自己所想象。那自己又在想象什麼呢?他合眼想要撫平急促的呼吸,可是眼前卻好像出現了碧海藍天和玉雲挺秀的身影。嚇得他立刻又睜開眼來——懷里那昏睡著的人,正微微皺著眉頭。

他情不自禁伸手想幫她撫平眉頭。不過,手才觸到那滾燙的額頭,立刻收了回來,狠狠捶了自己一拳︰我在做什麼?我真的是瘋了!這是我的兄弟啊!

趕忙轉過臉,避開那叫人欲罷不能的容顏,回到床上去打坐調息,壓下心中的萬丈波濤。

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天亮了。但是風雨毫無減弱之勢。漁家夫婦苦勸他們多留一陣,等到天氣好了再上路,但是烏曇卻不敢多耽擱。他想,從海路通過大青河口去江陽,差不多要六天的航程,陸路雖然要多用幾天,但總好過在這里無止盡地等待下去。于是抱著玉雲走到市鎮上,買了一輛大車,讓鐵叔駕著,繼續往江陽去。

他們白天趕路夜晚投店。由于深入內陸地區,官府不知有海盜之患,對銀兩的檢查也不甚嚴格。他們並未遇到什麼麻煩。烏曇不斷以內力替玉雲舒緩痙攣發作的痛苦,又悉心呵護她的傷口,她雖然身體還是一天天弱下去,但游絲一線,依舊堅持。這樣總共花了十天的時間,終于接近江陽城了。

這天清晨,他們從客棧出來,正打算買些干糧繼續趕路,便見有兩騎快馬馳進客棧的院子。其中一個騎手翻身下馬——乃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吆喝道︰「店家,快拿些清水干糧來!把這馬也飲一飲!」

小二正忙著招呼旁的客人,動作稍慢了些,那少年騎手即不耐煩地斥道︰「聾了嗎?我們將軍有緊急軍務在身,耽誤了他的行程,你擔待得起麼?」

是官府的人!鐵叔和烏曇交換了一個眼色,可千萬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于是也不去買干糧了,只用毯子將玉雲裹得緊了些,即要溜出門去。

不過這時,另一個騎手發話了︰「不要驚擾他們。看他們也挺忙的樣子,咱們先去飲馬。干糧稍後再去別家買也無妨。只要早些趕到江陽就好。」烏曇正經過他的面前。打了個照面,見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雖然顯得疲憊憔悴,但卻透出一股靜切安忍之氣,仿佛為了肩上的責任,泰山壓頂亦不變色。心中不由驚了驚︰這是樾軍的哪一位將軍?好年輕!

「可是將軍!」少年騎手走上前來,「你不眠不休從西京趕來,飯也沒好好吃過一頓,再這樣下去,只怕你今天到了江陽,人也垮了,還怎麼……」

他話還沒說完,那將軍已經撥轉馬頭要出院子去了。烏曇趕忙閃開一邊,免得引人注意。只是這時,客棧的掌櫃已被驚動,生怕得罪了官府,親自捧著些饅頭送了出來︰「軍爺慢走——小店的飯食粗糙,還請您笑納——」他雙手舉起籃子來,奉到那將軍的跟前,接著就是一愣︰「咦?石將軍?你是石將軍?你怎麼來了?」

馬上年輕的將軍有些驚訝︰「你……認識我?」

「怎麼不認識!」那掌櫃道,「小人原來是乾窯人,如果不是將軍打開城門,又帶著軍士們防治瘟疫,小的一家人只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將軍是小人全家的大恩人!」

「我只是奉了內親王的命令。」年輕的將軍道,「乾窯現在怎麼樣了?你怎麼來到這里?」

「乾窯自然是好得很。我弟弟在那里看著生意。」那掌櫃道,「這客棧是我岳父開的,他老人家身體不好,所以我和娘子就來幫忙——石將軍,你怎麼單人匹馬地來到東海三省?啊,我听說要和楚國打仗了,是真的嗎?」

「是啊!咱們也听說了!」院子里其他的客人都圍了上去,「是要和楚國打仗了嗎?听說楚國派了許多細作來,在江陽又是暗殺又是綁架,連內親王都失蹤了,是真的嗎?」

烏曇見一大群人唧唧喳喳,將兩名樾**官圍了個水泄不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正是月兌身的大好時機,便和鐵叔隨手拎過一個人的干糧包和水囊來,快速跳上馬車,絕塵而去。

他們沿著官道一路疾奔。臨近黃昏時,已經可以遙遙看見江陽的城門,料想今晚就可以到惠民藥局求醫。然而沒想到的是,當他們越過小山坡,想要馳向江陽城時,卻見城下方圓一里的地方連綿不斷具是軍隊的營帳,上空旌旗招展,繡著一個碩大的「劉」字。烏曇以前常常出入江陽城,除了樾軍剛剛攻佔這里的時候,還從未見過如此陣仗。

「方才客店里的人不是說要打仗了嗎?看來不假!」鐵叔道,「咱們是不能穿越軍營的,要進城得盡快繞路了!」說著,調轉馬頭,離開了官道,從小路繞開軍營。

如此一來,他們的行程大大減慢。快到城門口的時候,已遠遠看見士兵門在關門了。鐵叔急忙催馬疾行。可是,馬兒已經奔波數日,疲憊不堪,雖然努力撒開四蹄,奔到城下時,城門還是已經關上。鐵叔不得不嘆了口氣,道︰「老大,看來又要多耽擱一日了。」

「就不能跟守城的商量商量?」烏曇道,「咱們是急著要去救命的!」

「雖然著急,但也要小心行事呀!」鐵叔道,「這可是江陽!之前老大你得罪了翼王爺,說不定現在全城都貼滿了通緝你的文榜。你還去和守城的士兵交涉,豈不是請他們來抓你嗎?咱們都已經到了江陽城下,如果被抓進牢里去,劉姑娘就必死無疑了!」

區區幾個守城的士兵,烏曇還沒有放在眼里,只是關乎玉雲的安危,讓他不得不謹慎——進也為難,退也為難。憂慮和挫敗感同時煎熬著他。

忽此時,後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從車窗望去,見正是早晨和他們擦身而過的兩名樾**官。兩人已經換了馬,疾馳如飛,轉瞬就超過了馬車,奔到城下。那少年騎手高聲呼道︰「快開門!石夢泉石將軍在此!」

「石將軍?」城樓上有個校尉探出頭來,「石將軍怎麼會這樣單人匹馬來到江陽?少胡說了!冒充朝廷命官是要殺頭的!」

「混帳!」那年輕的將軍——石夢泉罵道,「我有印信令牌在此!你還不開門?你是誰的屬下?」

城樓上的人看他真的掏出印信令牌來了,驚了驚,趕忙命令開門,又親自迎下來道︰「卑職實在沒想到將軍會親自來此——卑職是劉子飛將軍麾下——石將軍,你怎麼會到江陽來了?」

「自然是為了內親王被人綁架的事。」石夢泉回答,「你們劉將軍在哪里?我要去見他!」

「劉將軍和翼王爺在一起呢!」那校尉回答,「就在以前鄭國皇叔的王府里。卑職可以帶將軍去。」

「我自己去就行。」石夢泉重又飛身上馬。

「趁著他們沒關門,咱們也進去!」烏曇催促鐵叔。

鐵叔又何用他提醒,早已打馬往城門里走了。只是那校尉揮手阻攔︰「你們干什麼?城門已經關了!這是京里來的石將軍,有緊急軍務才能通行,你們別想渾水模魚!」

「軍爺還請行個方便。」鐵叔陪笑道,「車上是病人,急著要去惠民藥局求醫,再也耽擱不得。」

「病人?」那校尉挑了挑眉毛,「現在樾楚開戰在即,楚國細作到處都是,連內親王都被他們綁架了去——誰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不許進去!」

「真的是病人!」烏曇急了,挑起車簾,「我娘子病得就快死了!請軍爺行個方便!」

「你娘子?讓我瞧瞧!」那校尉仍是不信,「說不準是楚國女細作!」走上前來,要揭開玉雲身上裹著的毯子。

「何必為難人家!」一旁石夢泉出聲阻止,「你看他抱著的那個女人,骨瘦如柴,哪兒有細作是這個樣子的?讓他們去惠民藥局。實在不放心,找個人跟著他們就是。」

「這……」那校尉面子很是掛不住,但是將軍有令,也不能違抗,即吩咐兩個小兵跟著烏曇的車。而烏曇此刻也無暇計較,向石夢泉點了點頭,道︰「多謝將軍!」即放下車簾來,催促鐵叔趕路。

可是,當他們經過石夢泉的身邊,石夢泉忽然策馬擋上前來︰「慢著!讓我看看你娘子——」喝聲未落,人已經鑽進車廂,且揭開了毯子。「內親王!」他驚呼。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是以虐小玉開始的∼∼∼∼這就是後媽的新年!

當我寫到最後幾段的時候,我心里只有一種邪惡的笑聲︰哈哈哈,情敵相見,分外眼紅!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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