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妹 170第169章

作者 ︰ 竊書女子

玉雲的策略其實並不復雜——挑一個敵人視線最模糊的時候,或者黃昏,或者清晨,或者海面大霧彌散的時辰,海龍幫出動幾艘靈活的中型船,上面用些樹枝、海草做成假人,到蓬萊兵艦附近去轉一圈,引得他們放箭還擊,待假人上插滿了羽箭,就搜集起來,留歸己用。♀如此,不僅可以從蓬萊人處得到大量的羽箭,還可以讓蓬萊人搞不清海龍幫的虛實,最後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她所說的這些,無非都是從兵書戰策上借鑒來的,將古人的戰術融會貫通而已。然而海龍幫的眾人幾時听過這些,個個瞪大了眼楮,半晌才發出贊嘆之聲︰「劉兄弟,你可真是神了!除了你,再沒人想得出這種法子來——咱們就這麼辦!都听你的!誰要是再胡來,就罰拿他做箭靶子讓蓬萊人射!」

玉雲可再也不相信這些海盜們的話了,只冷眼瞧著身邊的烏曇,那意思是︰他們是你的部下,要是再不听指揮,你待如何?

可是烏曇似乎正想著別的事情,自從駛入了魔鬼海域,他就一直對著外面的滔天巨浪出神。海盜們熱火朝天地議論著次日的戰術,還時不時征求他的意見,他卻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

莫不是又在擔心況師父的想法了?玉雲暗道,這一對師徒可真夠麻煩,誰要想插手他們的事情,最後一定會被他們氣得吐血而亡!反正我的目的,不過是解決了蓬萊兵艦的危機,然後想辦法回到江陽去,只要能達成這目的,以後你們願意師徒決裂也好,或者繼續這樣吵吵鬧鬧也罷,都跟我沒有關系!

傷口實在痛得厲害,加之她已經差不多一天一夜沒有休息,此刻船只顛簸,讓她感覺昏昏沉沉的。不久,海盜們的議論聲就變成了嗡嗡的轟鳴,和濤聲、風聲混在一起,再也無法分辨。

直到靠岸的時候,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天色已經蒙蒙亮。看自己身上,披著件衣服。而旁邊靠著的烏曇卻赤著上身。她不由怔了怔,要將衣服還回去。但才一動,烏曇就發覺了,道︰「你披著吧——你好像發燒了——他們都奉你做軍師,你要是倒下去,今天誰帶他們去借箭?」

玉雲素來不肯示弱,听他這樣說,反而將衣服一把丟了回去,更「倏」地站了起來——這一站可不要緊,她只覺眼前金星亂飛,肋間劇痛,差點兒沒再倒下去,靠著船舷才穩住了身形。

這種感覺……她的心一沉,東征鄭國的途中,也曾如此眩暈,而回到西京之後的那場大病,她也是這樣頭重腳輕。不會在這個時候倒下吧?在她孤立無援的時候!她感到害怕,但又安慰自己︰不過是受了點兒小傷,休息一陣,傷口愈合就好了。

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讓濕潤的海風拂去身體的燥熱。

龍須灣里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地停泊著,桅桿好像森林一般,就這樣逼在她的眼前。海盜們下了錨,就搬出跳板來,搭在臨近的船上,一個接一個,由一條船走到另一條船,最終回到岸上。

「奇怪,弟兄們怎麼都不出來迎接咱們?」阿康嘀咕。大伙兒心中也納悶︰總不會是蓬萊人異軍突起,殺到龍首島上來了吧?這不可能呀!

他們又繼續往前,差不多走到昨天大伙兒商議戰略分派任務的那片石灘,才忽然看見留守龍須灣的其余海盜們——個個都席地而坐,仿佛在討論著什麼事,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喂!咱們回來啦!」阿康等海盜高聲招呼。然而那些石灘上坐著的海盜,竟如同沒听到似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凱旋回來的人,心中大為不解。有幾個快步走上前去,推了推留守的弟兄,豈料那人如同雕塑,一推之下竟然「咕咚」倒了。阿康等人怎不駭異︰「啊呀,這是中了什麼邪?」

玉雲腿腳發虛,走在隊伍的最後面。烏曇在旁邊陪著。听到前面的吵嚷聲,他們兩人都緊走幾步上前去看,這才發現留守的弟兄全都被人點了穴。「這手法……」烏曇的面色陰沉下來。

「還要看手法麼?」玉雲冷笑,「蓬萊人如果能登島,絕不會這麼無聊,把這些人都點了穴,放在石灘上——這肯定是你師父做的。你陽奉陰違的事,他已經知道了。這就來找你算賬了!」

她話音剛落,頭頂已經響起一聲斷喝︰「畜生!你還不跪下!」況師父如同踩著雲彩一般,飄飄然落在他們的面前。烏曇連一句辯駁的話也沒說,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玉雲雖然早料到這對冤家師徒遲早又要上演這一幕,但是當真見到此情此景,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我們在外面跟蓬萊人剛拼完命,又回來要跟況師父拼命了麼?打擊敵寇,保衛家園,到底有什麼錯?」

「臭小子,你不必在那里挑撥離間!」況師父道,「我教訓徒弟,關你什麼事?」他又掃視一眼海龍幫其他那些憤憤不平的海盜們,冷冷道︰「你們反正也都叛出海龍幫去了,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你們愛干什麼干什麼去。要投效這個姓劉的小子,也隨便你們。」

海盜們哇哇大叫︰「我們幾時叛出海龍幫了?我們是不服你,不是不服老大!劉兄弟也沒挑撥離間。他跟咱們同生共死,不知多有情有義!你說這話,才叫挑撥離間呢!」

況師父不理他們,只是冷冷對烏曇道︰「你現在可膽子越來越大了!以前還不過是一時沖動,才犯下殺戒,如今已經公然違抗師父的命令了?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師父麼?」

烏曇垂著頭︰「徒兒知錯了。只是,徒兒知道弟兄們要去迎戰蓬萊人,不忍心看他們孤軍奮戰,所以才違抗師父的命令,前去相助。徒兒今天又犯了殺戒。請師父責罰。」

「你今天殺了多少蓬萊人?」況師父問。

「我們擊沉蓬萊兵艦一艘,上面應該有百來人。」烏曇老老實實回答,「但是否都喪命大海,徒兒就不知道了。」

「蓬萊國派來三十多條船,三千來號人——你今天才擊沉一艘船。」況師父冷冷道,「那其他的呢?你打算怎麼處置?」

烏曇怔了怔,沒有立刻回答。

況師父即冷笑道︰「你是想我此刻罰了你,之後你再從龍尾島跑回來,繼續和他們去殺蓬萊人,是不是?若然如此,我罰你有何用?你這徒弟,我沒法教了。你去吧。」

「師父!」烏曇大驚,跪行兩步抱住況師父的腿,「徒兒絕不敢再違抗師父的命令了,師父不要趕徒兒走!」

「我怎麼敢趕你走?」況師父道,「你們這麼多人,在島上也經營了這麼多年——連你父母的墳也都在這島上。我豈會如此不近人情?自然是我走!」

「師父!」烏曇幾乎要哭出來了,小孩似的抱住況師父的腿不放,「徒兒以後再也不敢了!師父要怎麼責罰徒兒都行!徒兒知錯了!」

「你當真知錯?當真以後都不再犯殺戒?當真什麼責罰都願意受?」況師父問。

烏曇拼命點頭。

「那好。」況師父道,「我雖信你,但是只怕這些人回頭又來慫恿你犯錯。為免你再誤入歧途,我廢了你的武功,你從此就跟我在龍爪島修行佛法吧。」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連烏曇也愣住了。抬頭看著況師父——後者神情並不像是開玩笑,反而帶著一絲譏諷,似乎是在無聲地說︰你根本就做不到!何必在這里賭咒發誓?

「老大,他瘋了,別理他!」海盜們吵吵起來。「你只不過是他的徒弟,又不是他養的畜生。他對你有什麼恩,你孝順他這麼多年,也全都報了。不能任由他擺布糟蹋!」

「師父……」烏曇半是不解,半是祈求地望著況師父。然而況師父的面色冷硬,絲毫沒有收回方才那句話的打算。

驀地,嘈雜中傳來「嗆」的一聲龍吟,尖銳地劈開嗡嗡的議論。大伙兒扭頭望去,只見玉雲不知抽出了哪個海盜身上的佩刀,凜冽猶如一彎清冷的新月,清晨慘淡的天光被映在她的臉上,顯得一張臉仿佛透明,冰塊一般讓人不敢觸踫。♀她就這樣提著刀,大步走到況師父的面前。

「劉兄弟——」烏曇還以為她要向況師父出手,唯恐她惹禍上身,急忙阻攔。可是玉雲走到跟前,竟將那彎刀調轉了,把刀柄遞給況師父︰「你不必在這里指桑罵槐了。你說誰會慫恿他,我麼?那你干脆殺了我,免得我再騙你的好徒弟開殺戒。你辛辛苦苦養育他成人,何苦把他變成一個廢人?」

況師父白了她一眼,並不理睬。

「還是你覺得除我之外,還有旁人也會慫恿他?」玉雲將彎刀又遞前幾分,「是誰?你指出來,也一並殺了干淨!」

「你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麼?」況師父斜睨著她,「我的確不願開殺戒,但是似你這般令人生厭的家伙,我當真該殺了!不過,烏曇要戰勝的,是他的心魔。若他心存慈悲,任你們在有多少人來慫恿他,他也不會犯殺戒。但是,若他本性殘忍,我殺了你,殺了這里所有的人,他日後還是會繼續犯戒。倒不如廢了他的武功,讓他跟著我潛心修佛才好。」

「究竟是他有心魔,還是你有心魔?」玉雲挑釁,「他只不過是你的徒弟,根本沒有義務一輩子做你的傀儡,你憑什麼讓他事事都听你的?再說了,你住在這海島上,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你徒弟殺人越貨換來的?你又在這里研究什麼武功秘笈——武功秘笈哪一本當真是為了強身健體才寫出來了?哪一種武功沒有害過人的性命?口口聲聲說慈悲為懷不可殺生,其實雙手早就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腥了!」

「沒錯!」海盜們跟著咋呼起來,「要是真的修佛,應該吃素,什麼魚蝦螃蟹通通佔不得!也不見他戒葷呢!」

況師父被氣得臉色鐵青︰「你這小子,真會妖言惑眾。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吧,跟我沒關系——烏曇,我方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只有兩個選擇,要麼,你從此不再是我的弟子,要麼,你跟我回去修佛。你選吧。」

「道理說不清,就耍賴!」不待烏曇回答,玉雲又冷笑著插嘴,「照我看,你和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假他人之手燒殺搶掠的衣冠禽獸沒什麼分別——說什麼要你的徒弟戰勝心魔,我看根本就是你希望他繼續做你的傀儡應聲蟲,替你殺人。如此一來,你才能繼續扮演你的慈悲聖人!你可小心些,你廢了他的武功,以後誰供養你呢?」

「你——」況師父臉忽然好想燃燒起來一般,從鐵青中透出赤紅色來——那是殺意在蒸騰。他一把奪過玉雲手中的彎刀,手腕一抖,刀刃就發出「嗡嗡」的輕吟聲。勁力綿綿,透過那刀身傳出,玉雲立刻被震得飛了出去。雖然撞在幾個海盜身上,並沒有摔倒,可是她胸中猶如翻江倒海一般,一股腥甜涌到喉間,強忍住了才沒有一口噴出來,只是嘴角掛下了一絲鮮血而已。她胡亂用手背擦了,冷笑道︰「好嘛,這是要殺我了?這下不除你徒弟的心魔,先殺我這個禍害?哈哈哈哈!好啊!你殺啊!你今天你也有兩個選擇,要麼,放過你徒弟,不再對他有種種不合情理的要求,要麼,就破殺戒殺了我!看你以後還怎麼繼續說大道理!」

「還有我們!」好些海盜都站到了玉雲的旁邊,「要殺劉兄弟,就先殺了我們——要廢老大的武功,也先殺了我們!」

「你們……」況師父瞪著大伙兒,又看了看依舊跪著的烏曇。手一松,彎刀掉在了地上。「看來你也不用選擇了,他們替你選了。咱們就此別過吧!」

「不,師父!」烏曇拉住況師父的袖子,「徒兒別說的一身的武功,就連命都是師父的,師父要拿去,自然可以。只是……這麼多年了,徒兒心中也有不明白的地方——殺人固然不對,但是有的時候,我不殺人,人卻要殺我,難道任人宰割麼?或者,有人要殺我的親人和朋友,難道我袖手旁觀麼?師父說我有心魔,可能就是這個疑問吧。如果這個疑問解不開,師父廢了我的武功,我還是參不透!」

「你好好的,不去招惹人,人家怎麼會來殺你?」況師父道,「你若安安分分的,趕海打漁,會有人來殺你麼?你偏偏要學你父親,做海盜,而且偏偏還要做一個心狠手辣的海盜——你每次出去做買賣,都把人家整船殺個光,人家能不恨你麼?你先已殺了多少蓬萊人,才讓蓬萊國忍無可忍派兵艦來剿滅你?」

烏曇低著頭,海盜們也都默不作聲︰這句話他們的確反駁不了。唯玉雲尖聲冷笑︰「說的倒是好听!你的意思就是,自己做好本分,就會一生平安了?這是你潛心修佛悟出來的嗎?你大概在這荒島上住得久了,不知外面是何世界吧?有昏庸無能的皇帝,貪贓枉法的官員,魚肉鄉里的土豪,沽名釣譽的劣紳,此外還有形形□的無恥之徒,做著種種爭權奪利勾心斗角的勾當——這些惡人都活得好好兒的,反而安分守己的小民,就被他們欺壓得沒了生路——你問問海龍幫的各位,是為了什麼原因才落草為寇?是因為覺得殺人越貨很好玩嗎?」

「他娘的!這話說得太有理了!」海盜們紛紛咋呼,「俗話說,有頭發誰想做癩痢?哪個生來就是做強盜的?咱們大伙兒之前有種田的,有打獵的,有當兵的,有經商的——就連做官的都有呢!要不是被逼得沒了活路,怎麼會當了海盜?就連老幫主原來也是楚國水師的參將呢!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怎麼會落草?你倒說的好像咱們生來喜歡做海盜一樣!」又有人指著烏曇道︰「你以為老幫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過舒舒服服的日子?但是你叫他一個海盜幫里出生,海盜幫里長大的孩子干點兒什麼好?去考狀元嗎?再說你這個師父,又幾時管過他的死活了?蓬萊人、伽人都欺負他,他不把對手都殺光了,哪兒還有命孝順你?」

玉雲看了看烏曇,他似乎在微微顫抖,並不是因為清晨陰冷的海風,而是仿佛在努力遏制著某種情緒。「師父……徒兒真是不明白……」他的聲音低啞,「徒兒可以不做海盜,可以趕海打漁奉養師父……但是……」後面的話似乎只是在他的心里翻騰,不知怎麼才能出口。

玉雲最看不下去這種窩囊的模樣,走上前兩步,道︰「況師父,我再來問你!你口口聲聲說要修佛,要慈悲為懷,不開殺戒——如果佛祖菩薩都是慈悲為懷又法力無邊,為何容許世上有這許多不公之事?為何要讓好好的農夫獵戶士兵商販都變成了海盜?可見,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佛祖菩薩,即便是有,也都是一群只吃供奉不理世人死活的惡魔而已!」

「說得好!說得好!」海盜們都十分激動。有的說自己的母親虔心拜佛,結果反而家遭橫禍。有的說自己過去怎樣樂善好施,反而遭人誣陷。一時間,各種對菩薩的怨言沖霄而上,幾乎把天空都變得更加陰霾了。

「所以你們要怎樣?」況師父冷冷地開口,「所以你們就要自己做菩薩、做老天爺,判定是非曲直,掌握生殺予奪?」

「難道不該如此嗎?」玉雲道,「敵人欺壓到我們頭上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除了自己,還能靠誰?我知道你會說我們現在和蓬萊人戰斗,這叫冤冤相報何時了——其實,要了結這段恩怨很容易——要不,就是咱們被蓬萊人滅了,要不就是咱們把蓬萊人給滅了。所謂不死不休,只要有一方死絕了,就結束了。」

「沒錯!」海盜們相應,「殺光這混蓬萊的豬玀,看他們以後還怎麼找咱們的麻煩!」

「你——你這小子,竟然如此狠毒!」況師父怒視這玉雲,「留你在這世上,不知要禍害多少人!」

「那你殺我啊!」玉雲挑釁地看著他,「反正你自以為清高,自以為慈悲為懷,自以為就是佛祖菩薩老天爺,所以可以判定是非黑白,掌握生殺予奪——你斷定自己那一套就是人間真理,而我說的就是狠毒的計策——那你就殺了我呀!殺了我,自然沒有跟你爭了,也沒有蠱惑你的徒弟了!」

「你不必用激將法!」況師父冷冷的,「你還不配讓我破殺戒!」他說著,一甩手,竟要撥開人群而去。♀

「師父——」烏曇還要追上去。

可是,未想到,玉雲竟先撲了上去——撿起了地上的那把彎刀,直劈況師父的後心。烏曇不由大驚,飛身上前拉住她︰「你瘋了麼?做什麼!」

玉雲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忽然反手將那刀朝烏曇的胸前刺了過去。海盜們全都驚呼出聲,而烏曇也嚇了一跳。所幸他出手夠快,才能劈手奪下玉雲的刀來︰「劉兄弟,你干什麼?」

玉雲本已被況師父震出了內傷,此刻又牽動了昨夜的傷口,身上出了一層冷汗,身子也有些搖晃。不過她的聲音卻還是那樣冰冷︰「不干什麼,指給你看一件事——你曾對我說,尊師是你唯一的親人,不管他對你如何,你待他都始終如一。此話不假。我要殺他,你想都不想,就來阻止。可是他呢——我剛才向你刺那一刀,他怎麼不來阻止我?」

「就憑你那一點兒微末的功夫,傷得了他?」況師父冷笑,「就更加不要想傷我了!」

「不錯,我的武功是很低微。」玉雲道,「但是,人與人之相交,講的是心,不是武功。你徒弟看到有人企圖害你,他想到的既不是你和我武功誰高誰低,也不是他可能會因為開殺戒而被懲罰,他想到是決不能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而你呢?如果今天這一刀不是我刺的,而是一個武功高過他千倍萬倍的人刺的,你會不會出手相救?會不會為了救他而開殺戒?」

況師父不轉身,不回答。

烏曇怔怔。玉雲知道,這句話,其實也是他想要問的,是他心里盤旋不下,卻始終不敢出口的一句話——也許,況師父的沉默就已經是答案。烏曇一直害怕知道這樣的答案。

「師父……」他嘴唇顫抖。

況師父依舊沒有說話,負著手,走出人群去。這一次,烏曇沒有追上去。

大伙兒不知烏曇心里在想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提況師父的事,只是給海盜們都解開了穴道,簡單地向留守的弟兄們介紹了夜晚偷襲的情況,又吩咐接下來需要做的事︰鑒于龍首島幾乎寸草不生,無法取得制造假人箭靶的材料,木字堂需要回去龍爪島的樹林里砍些樹枝,順便也從倉庫里運些糧食回來,以便在龍首島長期作戰;火字堂和土字堂的人,繼續養精蓄銳,待到下午便去向蓬萊人「借箭」;金字堂和水字堂已經辛苦了一夜,今日留守,但要負責伙食——受傷的人除外。

受傷的人,自然也包括玉雲。她十分艱難地自己清洗了傷口,重新上藥包扎好,便躺在船上休息。可是因為內傷外患,痛苦難當,怎麼也睡不沉。到了下午,眾人要出發時,她只是更加疲倦了。不過,她卻不放心烏曇領著海盜們出去,生怕他們遇到了敵人一時殺紅了眼,便又把正事拋到九霄雲外。于是,她堅持和眾人一道出海。烏曇也沒有阻止她。

玉雲為大家選定的攻擊目標是龍須灣以西的蓬萊船隊。眾人航行出魔鬼海域,正是欲暮未暮的時刻。一切都順利無比。海龍幫的船只一出現,蓬萊人就放箭攻擊,又派他們的巡邏小船前來追趕。但是海龍幫謹記著此番任務的宗旨乃是誘敵、擾敵,一直小心地和敵人保持安全的距離,不斷躲回魔鬼海域,以避免沖突。到天黑時,幾條船上都搜集到了大量的羽箭。他們就調頭北上,往龍尾島北部,故技重施,以火攻、鑿船雙管齊下,解決掉了一艘蓬萊兵艦。這次,海龍幫無一人傷亡。返航的時候,眾海盜們開心地唱起號子來,又把玉雲抬起來連連朝空中拋了幾次。

玉雲是受了傷的人,怎麼經得起這樣的折騰。不過她也高興得很︰「你們掌握了要領,以後每天都這樣做,咱們很快就能把蓬萊人盡數剿滅。」那時,她也就可以回江陽去了。

「自然!」海盜們道,「咱們海龍幫如今有一個勇猛無比的老大,又有一個智謀超群的軍師,以後就所向披靡啦!」

「關鍵是沒了那個對咱們管頭管腳的況師父——」有個海盜感嘆,「可不用擔心和人廝殺到半途忽然老大被抓走了……嘿嘿……」

听到這話,玉雲免不了瞥了烏曇一眼。只是憑著她模糊的視力,始終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她又不想主動開口去問,感覺那樣反而好像顯得自己處心積慮要挑撥他們師徒關系一樣。于是索性假裝沒听到這句話,和海盜們說,自己已經筋疲力盡,要去休息了,便獨自回到船艙里去。

這一次倒真是睡著了,雖然昏昏沉沉的依然感到傷口的疼痛,但卻陷入夢境里。好像回到了落雁谷,滿身污泥,和石夢泉背靠背坐著休息。無論是多麼的疲憊,前途有多麼的危險,听到另外一個人的心跳聲,就感到無比的安心。石夢泉眼下在做些什麼呢?落雁谷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傷口,又嗔怪她不懂得愛惜自己。若是他知道,她只身一人和一群亡命之徒周旋在這魔鬼海域,他會說什麼?不,他什麼都不會說!他會飛到她的身邊來,緊緊護衛在她的身側!

若有你,我就什麼也不怕。她朦朧地,仿佛看見摯友那溫和又鎮定的臉龐,不禁喃喃出聲︰「夢泉……」

感覺有一件冰涼的事物觸到自己的額頭,便一驚而醒。見到是烏曇正蹲在自己跟前,用一塊濕布涼著她的額頭。「你醒了?你又發燒了——明天你無論如何不能再出海了。」

玉雲自己模了模臉頰,果然火一般的燙。她也知道不能勉強——何況,她沒理由為了這群海盜而拼命。她只是要設法離開這里回到江陽去!于是微微點了點頭,又合眼休息。

「你……」烏曇略帶猶豫,「方才叫的是你親人的名字?」

「我叫誰了?」玉雲問。

「好像是一個叫夢泉的。」烏曇道,「是你的親人嗎?」

「不是,但也和親人差不多。」玉雲道,「我認識他就快十八年了。」

「十八年……」烏曇喃喃,「師父撫養我二十三年——這個人,他對你很好嗎?」

「你想問什麼?」玉雲張開眼盯著他,「你想問我,如果有人要殺我,他會不會出手救我?我告訴你,他會,他不僅會為我殺人,他會為了我連自己的命也不要。我對他也是一樣。誰要是敢對他不利,我必然將那個人碎尸萬段!」說到發狠的話,氣息不暢,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噓!」烏曇示意她放輕松,輕輕搭著她的手腕,「師父震傷你了,對不起。」

「是他傷我,跟你有什麼關系。」玉雲道,「我一向恩怨分明。」

「師父他……唉!」烏曇欲言又止,長嘆一聲,「你休息吧,很快就靠岸了。」

玉雲沒精神和他說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不久,到了龍須灣,大伙兒把她扶下了船去。又商議說,畢竟海港風大又潮濕,不適合養傷,應該送她去龍爪島,但又擔心分不出人手去照顧她。最後,烏曇決定把她安置在自己平時療傷休息的那個山洞里。又叫阿康帶著一班海盜負責照料她的飲食——這班海盜都是之前在戰斗中受了傷的,不能再出海作戰,便留在島上打理雜務。

內服外敷的傷藥都送了來。又有人熬了清粥。玉雲也實在吃不下烤魚了,喝些白粥反而舒坦。便這樣日復一日的養著,精神好時,則听海盜們說說當日的戰況。如此一晃過了七天,她的身子才稍稍恢復了些,雖然傷口依然疼痛,但已經不發燒,胸口也沒有先前那麼悶了。于是就走出山洞來透透氣。只見遠處晴空碧海,浪濤好像一排排盛放的白牡丹,近處白亮的沙灘,漆黑的岩石,還可以看到退潮時留下的淡褐色海藻——眼前的一切竟是如此清晰,她不由心下大喜︰我的眼楮好了!

阿康剛巧來給她送飯,見她走出來了,「咦」了一聲,道︰「劉兄弟,你今天氣色大好啊!」

玉雲何止氣色大好,心情也大好,坐下來一邊用飯,一邊問阿康今日的戰況。阿康自然匯報說昨夜又擊沉蓬萊艦船兩艘——算起來,海龍幫已經連續搗毀蓬萊艦船十艘,戰果驕人。「蓬萊人也真是夠死腦筋的。」阿康笑道,「咱們每次去偷襲他們,都用同樣的法子,但是他們卻沒想出法子來破解咱們的攻勢,好像只能等著挨打似的。」

的確是夠死腦筋的,玉雲想,蓬萊主帥難道不知道?艦船已經損失了三分之一,他們無論如何不可能繼續「圍攻」海龍幫,此刻,應該或者改變戰術,或者撤退,以求保存實力,他日卷土重來。但是蓬萊艦船卻留守原位,任海龍幫一艘一艘地毀壞——難道他們另有陰謀?想到這里,不禁皺起了眉頭。

阿康卻沒考慮這麼多,只是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昨夜的戰斗,如此絮絮了半日,見玉雲有些倦意,就告辭離去。但豈知玉雲並非疲倦,而是被蓬萊人可能的陰謀纏繞住了思緒——如果他們原地不動,任由海龍幫去毀壞他們的船只,目的乃是迷惑海龍幫。那麼他們暗地里到底在做什麼?想要橫渡魔鬼海域?拖延時間?等待援兵?每一條都有可能,卻又顯得不太可能。

想不出個結果來,就無法安穩。玉雲又再次走出那山洞,沐浴著早春燦爛的陽光,暗想︰反正時間還早,不如走去龍須灣那里,提醒烏曇,讓他今夜偷襲時,多加注意。

也是因為在山洞里修養了太久,她渴望活動一下筋骨。所以,此念方起,她已經攀著岩石朝龍須灣走去。

上一次和烏曇同去龍須灣,乃是在黑夜里。她目不能視物,全然看不見路徑。此時自然不知應該往哪條路走。不過,她想,好在這龍首島寸草不生,也無所謂哪里是道路哪里不是,總之認準一個方向往前走,就不會偏離目的地太遠。于是,她一直朝向西面。

但哪里想到,龍首島雖然沒有草木,卻怪石嶙峋。一不小心闖入一片石林之中,就仿佛走進了迷宮。有時明明認準了方向,前面卻沒有路了,折回來轉彎,就偏離了原來的路徑。有時前面出現數條岔路,不知走哪一個好,待隨便選擇一條,走進去後,又見到更多的岔路,如此一進又一進,到最後,一旦踫壁調頭,已經不知最初在起點在什麼地方。

這樣走了一個多時辰,她還在石林里轉悠。午後陽光猛烈,讓她有些頭昏氣喘,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卻因此意外地轉到了一個水潭跟前——但見池水清洌,碧空白雲倒映其中,讓人心曠神怡。她走了這麼久,也有些口干舌燥了,于是便要去捧水喝。

豈料,手才要觸到水面,忽听一人喝道︰「住手!」她一怔,循聲望去,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正怒視這自己——他掃帚眉,三角眼,鼻如鷹隼,唇薄如紙,好一副刻薄模樣——這面容甚是陌生,可那聲音卻很是熟悉——不就是烏曇的師父麼!和他已有數次口舌之爭,到今日,才算第一次見到了面。

她即冷冷一笑,道︰「況師父,你之前不告而別,我還以為你已經離開海龍幫了呢。」

況師父也是冷冷的︰「我去哪里,不關你的事。你鬼鬼祟祟的在這里做什麼?」

「我往龍須灣去,路過這里想要喝水,哪里鬼鬼祟祟了?」玉雲冷眼看著他。

「這要問你自己才知道。」況師父盯著她,「你說你是翼王身邊的孌童,因為被烏曇牽連受傷,才會來到海龍幫。但是自從你來了,海龍幫無一刻安寧。而且,你文韜武略,絕非常人——你到底是誰?到海龍幫來有何企圖?」

這老頭兒倒算有些眼光!玉雲抱著兩臂︰「如果我文韜武略絕非常人,我為何要對海龍幫有所企圖?難道海龍幫能助我飛黃騰達更上一層樓?還是你覺得我想竊取你的武功秘笈?」

「你不必狡辯!」況師父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是翼王的孌童。不管你有什麼目的,你最好趕快離開,不要把海龍幫牽扯進去。烏曇和這群海盜們,都是很簡單的人,他們之所以會在海上討生活,就是因為中原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容不下他們。好不容易,這里成了他們的世外桃源,你不要從中破壞。」

「哦?」玉雲挑了挑眉毛,「原來你這麼關心海龍幫的人和你徒弟。那之前你怎麼沒跟他們說?你太會說漂亮話了,我不知道你那一句是真,那一句是假。」

「你也沒必要知道。」況師父道,「總之,你快點兒離開這里。」

「這不用你說。」玉雲道,「我巴不得現在就離開這里——可惜,蓬萊兵艦還未消滅,我自己又不會駕船,怎能走得了?你要是想趕我走,不如親自駕船送我,或者去幫你徒兒殺盡蓬萊人,圍困一解,我不會多留片刻。」

況師父虛眼看著她,好像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十分懷疑。玉雲也懶得計較,只是指著那水池道︰「請問,慈悲為懷的況師父,我可以喝一口水麼?」

「這是龍首島唯一的淡水。」況師父道,「我不放心你踫。」他說著,從身邊取出水囊來,扔給玉雲。

「好笑!」玉雲一揮手,將水囊打了回去,「我還不放心喝你的水呢!你這麼討厭我,我怎麼知道你不會趁機毒死我?」

「你這臭小子!」況師父怒道,「你明知我是不能破殺戒的,怎麼會毒死你?再說,我要想殺你,何必用這種手段?」

「在我眼里,你不過是一個喜歡說漂亮話的人而已。」玉雲道,「什麼開不開殺戒,這話題,我懶得和你再爭論了。」

「小心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況師父道,「我喝給看——有毒沒毒,你瞧清楚了!」說著,他拔開水囊的塞子,就灌了幾大口水。「怎樣?」他飲罷,又瞪著玉雲。

可是這個時候,他的神色忽然一變,整個臉都扭曲了起來。接著,身體抽搐,仰天摔倒。

「你——你怎麼了?」玉雲嚇了一跳。

「毒……有毒!」況師父痛苦地蜷曲著身體。

這是怎麼一回事?玉雲顧不上深究。她知道誤服毒藥,首先要飲大量的清水,稀釋毒素,于是就扶況師父到水池邊去。但是況師父卻推開她︰「不行……那水囊里的水,是剛剛在這里灌的!」

這就是說水池被人下了毒?玉雲一驚︰難道是蓬萊人?難道她之前一直在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她來不及細想,因為一道刺目的寒光已經斬到了她的跟前。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雙手握著奇特的四稜短刀,揮舞起來,像是一張巨大的銀網,將玉雲周身要害籠罩其中。

可惡!玉雲咬著嘴唇,連連退讓。她手無寸鐵,而且身上的傷也沒有好,怎能抵擋這樣凌厲的攻勢?眼看著就要被逼到死角了,手模到背後一塊松動的石頭,即發狠掄了起來,丟向那女殺手。女殺手自是不懼,雙刀舞動,「叮叮」幾下,已經將石頭擊得粉碎。玉雲見她又要攻上,忙又飛起一腳,將另外一根石柱踢斷了掃過去。女殺手又揮刀化解。這樣一個投擲,一個劈砍,很快,水池邊就碎石橫飛,幾乎連對手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這樣下去,可不是長久之計!玉雲萬分焦急,還要抽空看一眼況師父的情況,不知他是否已經毒發身亡。

「小子……」況師父微弱的聲音從飛沙走石中傳來,「接著!」

玉雲不知他是何意思,卻見一道白亮的光朝自己射了過來,本能地伸手一擋,听到「叮」的一聲脆響——是兵器!她大喜,已經探手上去抓住了——乃是一柄長劍,柔韌如靈蛇。

有救了!她挽了個劍花,看到女殺手的雙刀又殺到跟前,即橫劍當胸,蕩開對方一招。

「不要防守……」她听見況師父的聲音,「一寸長,一寸強,她近不了你的身。速戰速決!」

如何不是這樣的道理!玉雲當即挺劍向前,擊、刺、削、點、掤、抹、雲、挑,一招一招連綿不絕地攻擊。起初碎石亂飛,看不清對手的招式,她根本就是將以前學的一套劍法從頭到尾演練了一回。後來視野清晰,她就招招攻擊女殺手的胸月復要害。那女殺手的雙刀雖然凌厲,但畢竟太短,最多不過打在玉雲的劍身上而已。幾十招下來,她即顯出疲憊與煩躁之態,招式漸漸有些亂了。

玉雲雖然牽動了肋下的傷口,每一刺出招都感到鑽心的疼痛,但畢竟是拼命的關頭,哪兒敢有絲毫的懈怠,反而一招快過一招,一招狠過一招。到百來個回合時,看準女殺手胸前的破綻,一劍捅了出去,正中心髒。女殺手哼也沒哼一聲,就摔在了水池中。

玉雲也力氣用盡,跌坐在地上。看自己肋下,殷紅一片。

「喂,我又開殺戒了!」她捂著傷口笑道,「不過況師父,你可真是個偽君子——你拋一把劍給我,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殺她嗎?」

沒有听見況師父的回答。

不是死了吧?玉雲連忙轉頭去看——只見況師父盤腿而坐,一種可怕的青紫色正從他的脖子慢慢爬上他的下巴,進而擴散到整個臉——好像是有什麼熱力在他的體內蒸騰,臉頰雖然發青,卻看來好像透明,連肌肉的紋路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頭頂又好像有氤氳的蒸汽散發出來。

看來他是在用內力將毒素逼出體外,玉雲想。于是不去打擾,只勉力將女殺手的尸體拖上了岸來。上上下下仔細檢查了一番,找出造型詭異的飛鏢若干,各種藥粉藥丸數瓶,以及一個小木牌,上面有幾個字,看似漢字,卻筆劃有異——這應該是蓬萊人了!他們上了龍首島了!這可大大的不妙!須得立刻告訴烏曇等人知道——烏曇他們不會已經遭遇不測了吧?

「哇——」況師父吐出一口黑血來。玉雲連忙上前去扶住了他︰「你怎麼樣?要緊麼?」

況師父神色疲憊,語調卻依舊冷硬︰「我的劍呢?拿來還我!」

「誰稀罕你的劍!」玉雲撿起那軟劍來,看況師父用衣袖小心地擦了又擦,之後,將劍纏在腰間。她便忍不住諷刺道︰「你既是一個不開殺戒的人,為何天天將殺人的凶器帶在身邊?」

「誰說這是殺人的凶器了?」況師父道,「我可沒有讓你殺她——你完全可以將她生擒,不必害她性命。如今,可沒法從她口中問出什麼來了。」

「哈!」玉雲氣得笑出來,「對不起,是我的武功太差,沒你那收放自如的本事,可以說生擒就生擒。早知道我剛才應該逃之夭夭,讓你來對付她。」

況師父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指責未免過分——若不是玉雲,他方才已經死了。不過,他大概又不願在這個自己看不順眼的小輩面前示弱,所以不接話茬,只伸手在玉雲的傷口附近點了幾處,血立刻就止住了。「你不是要去龍須灣嗎?」他道,「會走到這里來,應該是迷路了吧?跟我走!」

玉雲可沒料到他的態度會忽然轉變,愣了愣,才跟上去︰「怎麼,你也要去龍須灣嗎?」

況師父不答,只是在前面走著。別看他方才身中劇毒,幾乎喪命,此刻卻又健步如飛。反而玉雲經過一番惡斗,體力不支,漸漸落後。況師父注意到了,即駐足等候,待她趕上來,即在她手肘上輕輕一托,玉雲便好像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迷宮般的石林被他們踏在腳下,不一刻功夫,已經來到一片平坦的石灘上。況師父這才放下了她,繼續在前面帶路。

「況師父,」玉雲實在心里有話不吐不快,「剛才如果沒有我,你是不是真的會束手待斃?」

「世上的一切,豈不都是因緣際會?」況師父道,「方才你恰恰在場。而且‘方才’已經過去,問‘如果’有什麼意思?」

「哈,你的意思是,菩薩為了不讓你被蓬萊人殺死,特特讓我迷路遇到你?」玉雲大笑,「看來佛祖也是個偏心的家伙,為了讓你不破殺戒修成正果,就借我的手去殺人,將來把我打入地獄——這種佛祖,不拜也罷!」

「你這臭小子,如此不敬鬼神!」況師父斥道,「你以為自己可以戰天斗地麼?」

「我雖不見得能夠戰天斗地,但是我知道老天爺素來不公道。」玉雲回答,「很多時候,即使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也會來害你,害得你家破人亡,還想繼續剝你的皮,吃你的肉,吸你的骨髓——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完全就狗屁胡話。若是自己不幫自己,只有等死的份。」

「你小小年紀,哪里經歷過這麼多深仇大恨?」況師父皺眉。

「奇怪了——」玉雲道,「在襁褓之中就遭遇國破家亡的例子多得是,深仇大恨和年紀又什麼關系?有些人可能活到了你這把年紀,還是一帆風順,從來沒被人算計過,所以成天說些寬容慈善之類的大道理,其實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臭小子,你真是句句話都帶刺!」況師父罵道,「你怎知道我沒有遭遇過家破人亡?我六歲的時候,我家就被仇人滅了門。雖然我師父收養我,可是沒過多久,師父又被人逼死——我恩師一生光明磊落,卻遭奸險小人妒忌。原本,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殺光所有污蔑他逼害他的人,可是他沒有,而是選擇自廢武功又辭去武林盟主之位來息事寧人。但那群小人並不放過他。最終,恩師為了大局,自盡在天江邊。」

嘿!玉雲不禁暗笑,這況師父和烏曇還真不愧是一對師徒。烏曇曾經跟她攀比誰受的傷重,況師父卻來和她攀比誰的仇恨深。所不同的是,烏曇和她比較像,不管身體的痛苦如何劇烈,都能夠咬緊牙關,拼命達到目的。而況師父對待仇恨的方式卻和她恰恰相反。她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死不休。況師父卻滿口佛法,恪守戒律。這讓她全然不能理解,因冷笑道︰「你這是血海深仇,竟然就算了?你不怕你的家人和師父死不瞑目麼?」

「殺我家人的,我師父已經將他點化。」況師父道,「而我師父之所以選擇自刎,就是為了平息爭端。他說,若非要流血死人才能化解恩怨,就用他自己的血吧——這句話,我一輩子都記得!他既為此犧牲,我若依然以暴制暴,血債血償,豈不是辜負恩師的一番心意?」

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道理!玉雲忍不住大笑三聲︰「好,就算你師父把他自己的和你的那些恩怨都化解了,別人的仇恨,他卻管不著。所以,你不殺人歸不殺人,卻不能強迫你徒弟和海龍幫的人都陪著你一起任人宰割。」

況師父愣了愣,似乎一時之間想不出反駁之詞。而玉雲還接下去道︰「聖人只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沒有說,自己認為好的東西,就非得強加給別人。你愛以德報怨,盡管做,何必非要你徒弟也跟你一樣?你覺得佛法無邊,西方極樂是個好地方,你徒弟說不定只想這一輩子快意恩仇,下輩子的事下輩子再說,你何必非要他也守戒?再說,極樂世界在何處,是什麼樣,誰又知道?只有這一輩子,被敵人逼迫,被仇恨煎熬,這感覺是刻苦銘心的——而大仇得報的欣喜,也是真實的。其他的,什麼地獄,什麼輪回,等死了之後再說吧!」

「你……」況師父眉頭深鎖,仿佛被玉雲的話挑動了心中難言的苦處,半晌才道,「你這話,和我師姐當年說的倒是很像。」

「你師姐?」玉雲瞥了況師父一眼。

「師姐是恩師的獨生女。」況師父道,「恩師被害死,師娘也自刎殉夫,我和師姐隨著恩師的朋友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本以為從此可以忘卻前塵往事,開始新的生活。但是師姐卻一定要為師父報仇。她未曾習武,不能手刃仇人。況且仇人也太多了,她竟選擇……唉,也不知她現在如何。若是她當真挑起兩國之爭,師父九泉之下,豈能安息?我卻勸不了她,只能為她積福了!」

原來他謹守殺戒,是為了替他師姐積德!玉雲想,不過他師姐是什麼人,竟能挑起兩國之爭?想到這里,心中猛地一動︰自廢武功又辭去武林盟主之位?天江自刎?這不是當日在秦山之上瞎眼老人講的翦重華的故事麼?莫非這個人是翦重華的弟子?而他師姐就是西瑤孝文太後?

「況師父……」她忍不住發問,「請問尊師的名諱是‘翦重華’麼?」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累死了……每天都三點睡覺……

希望作者在平坑之前不會過勞死……為免意外發生,作者要考慮把後面的情節大綱寫在我的遺囑了……哈哈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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