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妹 15第14章

作者 ︰ 竊書女子

黑夜沉沉,仙女峰上的積雪被風吹起,銀屑亂舞。負責守橋的士兵既冷又累,眼皮直打架,可又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這是要道,楚人隨時可能發現,也許會攻過來,也許會毀掉,讓攻打遠平的將士真正成為「過河卒子」。

這士兵打了個呵欠,揉揉朦朧的眼楮,看到山路上窈窕婀娜走來一個人——是眼花了麼?他拼命瞪大兩眼。沒錯,那就是個女人,行到跟前時,見她生得俏麗嫵媚,嘴角一顆小小的美人痣,更顯伶俐動人。

「姑娘,你是?」

這姑娘嘻嘻一笑︰「我是來給軍爺送暖身酒的!」說著,提起一只小罐來晃了晃。

玉旒雲治軍甚嚴,行軍在外要求滴酒不沾。這士兵理會得將軍的厲害,即使美色當前,也不敢違紀。他搖了搖頭︰「姑娘,你是哪里來的?怎麼跑到山上來?」

姑娘不答,只是笑,笑得比酒還淳,笑得這士兵骨頭都酥了,卻突然頸後一疼,咕咚栽倒在地。

「哎呀!」她叫了一聲,「我的好郡主,你打死他了!」

「沒!」從陰影里轉出了愉郡主來,穿了一身黑衣,好像江湖女俠,手里持著一根杯口粗的木棍,顯然就是打暈士兵的凶器了。「大驚小怪什麼?連這點兒小事都不敢做,還敢陪我上前線來?再說了,要不是你沒法騙他喝下蒙汗藥,犯得著髒了本郡主的手麼?」

嬌荇撇著嘴,心道︰我又沒想上前線來,要不是姑女乃女乃你來了我不得不跟著,我還樂得在京城烤火享福呢!

但這樣的話她怎能對主子出口。

愉郡主丟掉了木棍拍拍手︰「這玉旒雲也真邪門,他的手下個個跟被她施了法似的——翼哥哥的侍衛們哪兒有不好酒的,偏偏她的人敬酒罰酒都不吃!」

「噓!」嬌荇讓主子小聲些,「我的乖乖好祖宗,下面那些巡邏的兵丁一會就該上來了——這且不說,營里巡邏的,一會就該發現咱們打暈的那兩個守衛了。好郡主,乖郡主,別玩了,我求求您啦!」

愉郡主道︰「怕什麼?都已經到這里了,就還幾步路啦。咱們就過去遠平城捉弄一下石夢泉,讓他試試這件涂滿了癢藥的棉襖,然後直接回京城,玉旒雲也找不了咱的晦氣。」

嬌荇已經快哭出來了︰「好祖宗,遠平城可是楚人的地方。您是千金之體……」

「哧!」愉郡主笑,「沒听那小兵說麼?遠平城已經叫石夢泉拿下了,那就是我們樾國的地方。我堂堂郡主,在自己國內還不能自由行走嗎?」

「可是……」嬌荇還要再勸。愉郡主卻已經邁步朝鐵索橋走去。深知主子的脾氣,這忠心的丫鬟嘆了口氣,合十向老天禱告了幾句,也只得跟了上去。

鐵索橋甚穩,但也很滑。主僕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動,花了好大功夫才到對面,看樹林黑沉沉,完全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

嬌荇又開始說要回去的話。但愉郡主充耳不聞,睜大眼楮透過茂密的枝葉仔細辨認,依稀看到閃爍的燈火了,估猜就是遠平城,便興奮地叫道︰「是這個方向!」

嬌荇叫苦不迭,但還是跟在她後面,手腳並用朝那燈火閃爍處靠近。

這山路非常崎嶇難行——其實在樹木的空隙中模索前進,根本也稱不上走的什麼「路」。她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手腳都被亂石和樹枝劃破了,半天也走不到一里地。

嬌荇滿頭大汗︰「郡主,算了吧。歇歇等天亮再走!」

愉郡主倔脾氣,哪里肯听,即使跌跌爬爬,也腳步不停。但忽然一個踉蹌摔倒下去。

「郡主!」嬌荇驚呼著,趕忙來扶。

「我沒事,我沒事,」愉郡主嘟囔著,「這樹根怎麼長的——哎呀!死……死人!」她一坐倒在地,兩手撐在身後,倒爬著逃向嬌荇︰「媽呀……那……那是死人!嬌荇,那是死人!」

黑咕隆咚的,嬌荇什麼也看不見,被慌亂的愉郡主撞倒了,手在地上一模︰涼冰冰的,有鼻子有眼,可不是尸體麼!她也「哇」地一叫,跳了起來︰「真的是死人,郡主!」

「啊!呀!哇!」兩個姑娘把平生所知的所有驚恐之聲都發出來了,相互抱著哭成一團︰「怎麼辦?這下怎麼辦?」

遠遠的,好像有狼嚎的聲音,她倆哭得更厲害了。「石夢泉,都是你害的!」愉郡主號啕。

大約是哭得太傷心了,又听得那狼嚎漸漸近了,兩人心都閉目相擁著等死,對靠近她們的幾條黑影渾然不覺。直到一只手搭在愉郡主的肩頭時,她才驚聲大叫︰「是誰?」

嬌荇抬眼看,見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精瘦如猴的漢子,即壯膽大喝道︰「大膽,敢動我家……」她本來順口就要吆喝出「郡主」來,但想到遠平雖下,大青河以南畢竟是楚國地界,就多了個心眼,轉口道︰「敢動我家小姐!你深更半夜的,在這里干什麼?」

那漢子一愣,嘿嘿好笑︰「我深更半夜干什麼?那你們兩個小姑娘深更半夜又在這荒山野嶺干什麼?」

愉郡主怎容人這樣同自己說話,擦了擦眼淚,揚頭道︰「要你管。這山又不是你家的。我愛來就來!」

這下漢子更樂了——若是旁人,討個沒趣也就算了,但他堂堂殺鹿幫的三當家,竟然被一個小姑娘指著鼻子說這山不是他家的,真真笑死人了!

他把腰一叉,抬腳踏在一個死人的頭顱上,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白天收五十,夜里收一百——拿來!」

愉郡主和嬌荇都是一愣,哪里料到會遇上強盜的!一時兩人都傻了,不知怎生擺布才好。

這時,樹林中又陸續走出了好幾個人來,當先那健壯的黑漢子是邱震霆,以下有頗為「仙風道骨」的管不著,一臉笑嘻嘻的大嘴四,以及風韻獨特的辣仙姑。頃刻就把愉郡主主僕二人圍住了。

愉郡主和嬌荇手拉著手,瑟瑟發抖︰「你們……你們想干什麼?我們沒錢!」

大嘴四道︰「沒錢,就人也挺不錯了……」

「你——你們敢動我——」愉郡主要端起架子來嚇人。

嬌荇知道這節骨眼兒上,露了身份反而更危險,連忙拉住她︰「各位好漢,行行好。我和小姐出來玩迷了路。好漢放我們走,老爺夫人一定重重酬謝,好漢……」

還要再往下說呢,只見辣仙姑在她們跟前把手一晃,也不知著了什麼魔,她倆立刻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愉郡主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燥熱得很——發現睡在一間生著炭火的屋里,旁邊是五花大綁的嬌荇。她動了動胳膊,發現自己也被捆著,想要破口大罵,但嘴里卻堵了塊抹布。「恩恩啊啊」地直伸腿,她把嬌荇踢醒了。後者也說不出話,兩人只能用眼神交流︰難道進了賊窩了?心里不禁一片冰涼。

听見隔壁房里有人聲,兩人都不敢動,屏息細听。

是猴老三在說話︰「那樾人也真他娘的奇怪,一支隊伍去打遠平城了,沒打下來,跑得連個影兒也不見。另一支隊伍看來是他們的後援,怎麼不跟著去攻城,跑到山下做什麼?」

管不著道︰「的確是古怪。就算是程大人的大軍都在平崖城,楚國又不是沒有兵馬了,這些樾人走出鹿鳴山,不等于送上門來找死麼?我看咱們也不必理會他們了,等程大人把平崖那邊的事辦完了,再回來收拾他們。」

「不行。」邱震霆道,「程大人叫咱們守衛鹿鳴山地的安全,咱們就不能讓一個樾人活著離開鹿鳴山。趁著他們還沒走到山下,有樹林掩護,咱們得把這些樾軍消滅干淨。」

天!听到那句「不能讓一個樾人活著離開鹿鳴山」,愉郡主和嬌荇都打了個寒噤。

「這不成,他們人太多啦。」大嘴四道,「同樣的計策,咱也不能用兩次。本來還可試試老五的毒煙,不過樾人真邪門!那個姓石的,居然吸了毒煙還有力氣跑去攻打遠平城,打敗了,又能躲得無影無蹤,實在……他娘的,難道樾人長得跟咱不一樣?」

石夢泉敗了?愉郡主听得糊涂︰他不是拿下遠平了麼?難道玉雲軍營里的小兵撒謊?

「老五,」邱震霆喚,「你怎麼不說話?」

「我?」辣仙姑顯然是從深思中被拉了回來,「我在想,姓石的這個將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程大人博學多才,悟出了毒煙的破解之法,咱們用煙燻他,他就用鹿溺把毒素都吸收了。♀這石將軍應該沒未找出解毒的辦法,所以我想他是利用地勢逃出升天的。帶著一支中了毒的軍隊還去攻打遠平,這毅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竟攻不下遠平,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滿地樾、楚兩軍的尸首,但不見石將軍,也不見他派去金鼎峰的那位手下……咱們的弟兄就快把鹿鳴山翻過來了,除非樾人會土遁,否則……」

愉郡主靜靜地听著——見了石夢泉,她總是想盡法子捉弄他。而不見的時候,听別人談論他,心里就有奇特的感受,又開心,又嫉妒,好像石夢泉是她專屬的,別人都不能提起。

「我覺得這位石將軍已經拿下遠平城了。」辣仙姑說。

什麼?這怎麼可能?其余幾人都咋呼著︰「我們到遠平城下看,城上守軍都是楚人啊!」

「你們能扮樾人,樾人就不能扮楚人?」辣仙姑冷冷的,「四哥,不是天下只許你一個人騙人吧?」

眾人一愕︰話是不假,那麼……

「拿下了遠平,還搞那麼些花樣干什麼?」

「我也猜不透。」辣仙姑道,「不過,我想他們孤軍深入,越晚被程大人發現,他們就越安全,越可以完成他們那些見不人的計劃。」

居然說石夢泉見不得人!愉郡主氣得要死,要是她能自由行動,早跳出去給辣仙姑兩個耳光了︰你算什麼?賊婆子而已!

「現在怎麼辦?」大家問辣仙姑。

辣仙姑大約低頭想了想,答道︰「總要先探一探他們的虛實才好。」

怎麼個探法?大家都伸長了脖子。

「我想就用那兩個姑娘。」

眾人面面相覷。愉郡主和嬌荇則是一驚。

「荒山野嶺,黑燈瞎火的,一個小姐帶一個丫鬟——她們是樾國人。」

「樾人?」所有人都驚了。

「你听听她們說話的口音,噶 脆,跟新炸的大麻花兒似的,是北地才有的。」辣仙姑道,「那小姐頭上戴的簪子,耳朵上戴的耳環,都是上等貨色,有錢也沒處買——說不準就是樾國貴族。」

愉郡主這急死了。他爹趙王爺馳騁漠北,和蠻族鏖戰多年,常給她講俘虜蠻族公主王妃逼首領投降的故事——若那首領降了,找個機會將他們全家秘密處決掉;若是不降,就把女人丟進軍營里犒勞將士。她小時候啥事不懂,還愣愣地問︰怎麼犒勞呀?惹得旁人一陣笑。後來明白了,卻從沒想過自己也落到做俘虜的境地!

怎麼辦?怎麼辦?她瞪著眼楮一個勁兒地瞅嬌荇。而嬌荇縱然有點小聰明,這時哪里還用得上?只有干著急的分兒。

這時听管不著道︰「簪子、耳環這些女人家的東西我就不感興趣。不過小姑娘抱著的這身棉襖看起來可真不賴。織錦面子絲綢里子,輕飄飄——應該是絲綿的吧。呵,我可笑納了,大家別跟我爭。」

大嘴四呵呵笑道︰「二哥,你都一把年紀了,穿這麼花哨的棉襖,難道是打算出門采花麼?」

管不著「哼」了一聲︰「我是神偷盜聖,哪有采花的道理?」

辣仙姑笑︰「這身棉襖是搶來的,你神偷盜聖早就做了強盜了,還在乎多戴頂采花賊的帽子?」

大家听了,全跟著笑了起來。

愉郡主若不是因為嘴被堵了,也要解氣地笑兩聲——她精心炮制了這抹滿癢藥的棉襖,捉弄不成石夢泉,治治這伙土匪也好!

天才剛蒙蒙亮,殺鹿幫幫眾就帶著愉郡主和嬌荇上遠平城去。從眾人臨時棲身的山寨到遠平城路程並不算近,走到太陽高起,才遙遙地看見通往城門的道路。眾人即在樹林里停下來,大嘴四召了幾個手下扮成農夫的模樣,自己也喬裝改扮,搖身變成一個花甲老者,押了嬌荇往遠平城走。邱震霆和其他一干人等,帶著愉郡主在原地靜觀其變,若是大嘴四遇到危險,至少殺鹿幫手里還有愉郡主這籌碼。

押嬌荇來到遠平城下,大嘴四即讓手下弟兄上前喊話︰「軍爺,小民等抓到樾國奸細啦,特來交給游擊將軍大人!」

城上的兵士不為所動。

大嘴四親自上前,拱了拱手道︰「軍爺,老夫是白鹿村的村長。我們小民們都萬分感謝軍爺守城把關,保護一方平安。我等都是山野村夫,保家衛國抗擊樾賊的的大事我們插不了手,但也都想出一份力。這丫頭昨天鬼鬼祟祟在村里游蕩。我等見她面生,就把她扣了下來,誰知她果然是樾國奸細。」

城上的士兵望了望他們,依然不理會。

大嘴四道︰「軍爺,去年程大人來鹿鳴山剿匪,還分了糧食給大伙兒。老夫說過,我們全村人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他。他說,我們若要報答,就好好幫著游擊將軍守好邊關——程大人貴為兵部尚書,他尚且攜著老夫的手交代這番話,你們都是程大人的下屬,怎麼……我等一片報國之心,算是白費了!」

說時,他向弟兄們使了個眼色,那些假扮青壯農夫的就嚷嚷道︰「村長,這些狗官瞎了眼,咱們直接報告程大人好了——程大人上次不是留給咱們一批信鴿麼,叫咱們有事直接報到他跟前。咱們這就告訴他,鹿鳴山里來了樾國奸細,樾國人找到捷徑,從河對面過來了。求程大人立刻發大軍過來!」

城上的士兵自然是石夢泉的部眾。早先接了玉旒雲的書信,命令他們繼續不動聲色堅守遠平,待奪回石坪之時,迎接樾軍過河攻楚。

士兵們現見來了一群楚國「百姓」,不辨真偽,只怕言語行動露出破綻,故爾裝聾作啞,不予理會。但听到這些人要立刻聯絡程亦風,雖然也不知道有分是真,但縱有萬一的可能,出了事情也無人擔待得起,只好硬著頭皮先對付著,喝道︰「戰事吃緊,游擊將軍沒空來見你們。謊報軍情要掉腦袋的,你們可知道?」

大嘴四一听,這是北方口音,曉得辣仙姑估計得不假,就低聲對身邊的一個弟兄道︰「你快回去,告訴大當家他們,遠平果然被樾人佔了。我們其他人想法混進去,和大大家里應外合,怎麼也得攪得這幫樾國混蛋不得安寧!」

那人應了,佯做憤怒,罵罵咧咧,道︰「他娘的游擊將軍,老子不干了。誰愛打來就打吧,老子反正種老子的田!」說著,轉身離了隊伍,直向邱震霆等藏身的地方而去。

城上的士兵想要穩住局面,怕鬧大了不可收拾,大聲喝道︰「別吵,我先去請示。你們都等著!」

見他去了,大嘴四等人都暗自開心,唯嬌荇心中大叫「糟糕」︰這些人要混進成去,繼續假扮「匹夫有責」的村民,則決不會讓自己有揭穿他們的機會。而她又是「奸細」,必須把她交給「游擊將軍」——這戲要唱好,謊要扯圓,只有殺了她!

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衣服手**涼冰冰地貼在肉上。她四下里看,想找機會月兌身,但看到的只有當夜樾楚之戰留下的尸體。早春山中寒冷,尸身還未開始腐壞,那些瞪眼伸舌的死人,顏色蠟黃中泛著鐵青,甚是可怖。

莫非我要成為其中一個麼?嬌荇的眼淚直打轉。

城樓的士兵不一會兒回來了——本來是要去找暫代石夢泉打理大小事務的趙酋,無奈趙酋正忙著,未尋見,正遇上岑遠——石夢泉以外,岑遠軍階最高,听士兵說出了事,就自作主張地要來看看。他不識得大嘴四,也從來沒見過嬌荇,皺著眉頭朝下看了看,責備那士兵道︰「這種事情以後不必來請示了,管他是真是假,直接亂箭射死——若是別有用心的楚軍奸細,咱們就殺對了人;若是隨便拉個女人就想邀功的楚國愚民,反正殺了就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士兵點頭答應︰「但萬一他們真的傳信給程亦風,那……」

「都殺干淨了,他們還傳什麼信?」岑遠道,「羅滿不是領了兵馬埋伏在山下麼?趁著現在楚軍還沒過來,叫羅滿去把那村子殺絕了,以免留下後患。」

「可是,」士兵猶豫著,「玉將軍和石將軍都不喜縱兵,更嚴禁屠城。若是殺盡了那村子,他二位知道了,恐怕……」

「恐怕什麼?」岑遠道,「玉將軍因為嚴禁縱兵屠城而和劉子飛將軍結下梁子的事我也曉得。劉子飛將軍那是以縱兵屠城為樂,玉將軍當然反對。咱們現在是為了攻楚大計,就殺幾個楚國愚民,玉將軍哪會怪罪?我听說她極恨楚人,說不定還會獎賞咱們呢!」

士兵將信將疑——但這的確是一個快刀斬亂麻的便宜法子。

岑遠恐怕他還有顧慮,拍拍他的肩膀,又招呼城樓上其余的人︰「拿弓箭!」

下面的嬌荇自然听不見他們在商量什麼,但心里清楚,如此下去,自己難逃一死。♀她兩手在背後拼命地想要找著繩頭,而舌頭在口中就不停地頂那帕子,希望能出聲求救。菩薩,菩薩,她默禱著,您就幫幫我和郡主吧,我以後天天念經,天天吃素……

也許是禱告真的靈驗,也許是因為帕子在口中塞得太久,浸透了唾液,變軟了,她一頂之下,竟然松動,再用力一吐,就恢復了嘴巴的自由。看著城上士兵正彎弓搭箭瞄準這邊,忙竭盡全力大聲叫道︰「我是趙王府愉郡主的侍女,郡主被這伙強盜給抓了,石將軍快來救駕!」

別說嬌荇這聲喊石夢泉听不到,即便听到了,他也有心無力——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石夢泉這一次倒下來,什麼藥也用了,身子竟似沒有起色,躺在床上猶自覺得天旋地轉,分明胸中如火燒一般地難受,但嗓子刺痛,一口水也喝不下去。近隨的兵士們紛紛一籌莫展。

他多數時候迷迷糊糊地在做夢,而且夢的開頭都是一樣的——

玉旒雲十五歲的時候,還是慶王的慶瀾帝得到一匹御賜的寶馬,只是性子極烈,沒人能馴得服。他說,那就養著看吧。可玉旒雲說,不,我非收服這畜生不可。花了三天三夜,這馬軟硬不吃。玉旒雲氣了,拿起鐵鞭朝馬身上擊去,馬兒吃疼,驟然跳躍起來。玉旒雲一個不留神,摔將下馬——她的人沒事,但還未起身,烈馬又揚蹄直朝她踩下——她已經無處躲閃,是石夢泉撲到了她身上。

石夢泉碎了肩胛,斷了三跟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時痛得整日整日昏昏沉沉,又痛得整夜整夜無法入睡。玉旒雲是御醫一準許下床就直奔來看他的。她說︰「那畜生我已殺了,給你報仇。」石夢泉並說不出話,只凝視著玉硫雲的臉——她沒有落淚,一滴都沒有。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哭呢?

會不會?

十五年相知相交的點滴往復閃回,最終還只匯成這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也許我不值得吧,還是你早已沒了眼淚?

或許更揪心,或許就此釋然,即使在夢里也得不出個結論。

不過這天夜里,他倒稍稍有些清醒了過來,嘴里苦澀難當,就喚人拿茶來潤潤口。然而連喚了幾聲,都不听有人應。他疑心是自己虛弱,聲音太輕,正想就忍一忍挨到天亮算了,卻听房門「呀」地一響,值夜的兵士回來了︰「哎呀,石將軍,您醒啦?」

石夢泉微微動了動頭,啞聲問他要水。士兵忙拿杯子。可茶壺還未端起來,突然彎下了腰︰「哎喲,石將軍,我得先上茅房。不行了!不行了!」嚷嚷著,話音落下,人早已跑得遠了。

石夢泉只好僵臥在黑暗里等著。半晌,那士兵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哼唧哼唧的︰「石將軍,您包涵。茶就來……」才說到這兒,又「哎喲」一聲︰「不成,我還得去茅房……」說時,又跑得沒了影兒。

石夢泉愣愣的,只得又躺著等。到這士兵第三次來,才總算是把茶送到了床邊。他謝了,道︰「既然你也不舒服,就換個人來吧。」

士兵一臉苦相︰「要是有人就好啦!鹿鳴山的地方風水不好,將士們都水土不服,大半的人都上吐下瀉呢!」

有這種事?石夢泉蹙著眉頭。

「哎喲喲!」就這當兒,那端茶的士兵又捧著肚子跑了,石夢泉拿不穩茶碗,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一番折騰,到天亮時他還是口干舌燥。

這時終于有個不鬧肚子的士兵來接班了,托盤里端著湯藥,稀飯,掖下還夾著一堆地圖公文之類的玩意兒,大約是因為病的人太多了,他得身兼數職。

石夢泉正好詢問一下這次疫病的情況,回答說駐守城上的前鋒營都安好,只是城里的兵士吃壞了肚子,也許飲水的關系,趙酋已經下令全軍不再飲用穿城而過的溪水,改喝井水,看看情勢會否好轉。

石夢泉點點頭,又問︰「玉將軍可有軍令來?」

士兵搖頭︰「不過,方才羅副將傳書一封,卑職正要拿去給趙督尉,既然石將軍您醒了,要不要卑職讀給您听。」

石夢泉叫他讀。信上只有寥寥幾個字︰「屠城事大,將軍三思。」石夢泉不禁莫名其妙︰「屠什麼城?」

士兵也有點奇怪︰「卑職不曉得,要不要交趙督尉來問問?」

「好,你叫他來!」

不時,趙酋就進來了,眼窩深陷,顯然是這幾日操勞軍務,沒有休息過。他自然先問石夢泉的身體,但石夢泉單刀直入︰「屠城這麼大的決定,也沒問過我。」

趙酋也是一愣︰「什麼屠城?我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的命令。」

「是我下的。」岑遠從外面走了進來,「石將軍病了,所以不知。有些楚軍奸賊藏身在此山中,和山下的村民混雜一處。我擔心他們已洞悉我軍計劃,為免走漏風聲,所以令羅副將殺盡山下楚人,以絕後患。」

藏身山中的楚奸?石夢泉也擔心過,當日向他們使用毒煙的人假如不是從遠平城中來的,假如沒有被他們斬殺或俘虜……的確是心月復之患。真如此,或許程亦風已經得到消息了也未可知!

然而屠城這件事……

見他皺眉不發話,岑遠想起他之前訓斥過自己不得擅作主張,于是把大嘴四帶人打遠平城的事仔細說了一回。講到「楚人奸詐,假稱俘獲我方中人,企圖混進城來」,被他識破,因下令就地格殺。然「楚奸」狡猾,身手亦很了得,只有三人斃命,其余都逃竄而去。「鹿鳴山地形復雜,我軍初來,不習路徑。今敵暗我明,時間緊迫,卑職才出此下策。請將軍定奪。」

「既然敵暗我明,你怎知道楚軍一定藏匿在山下村莊之中?」石夢泉道,「殺盡村人,難道就能斬草除根了麼?而那村莊中有否古怪你知道麼?楚人是否已經向程亦風求援,你又知道麼?」

「我……卑職的確不知。」岑遠道,「可是,我軍不能坐以待斃……」

這說法趙酋也贊同,用征詢的目光看著石夢泉。

「不。」石夢泉搖頭,「一動不如一靜。假如程亦風收到消息率軍趕來,羅副將的人馬至少還埋伏著,可以暫時牽制。我們也得以通報玉將軍,讓她有所準備。假如羅副將進村屠殺,打草驚蛇……程亦風只會來得更快,提防得更加小心,咱們再想要偷襲牽制他就困難了。」

「照將軍的推測,程亦風可能已經在路上了?」趙酋一凜。

「我不知道。」石夢泉只不過在床上靠了一會兒功夫,渾身又酸疼起來。要揣測對手的心思,實在是難上加難。尤其因為生病的緣故,思路混亂,一時間轉過了許多的主意,但又一一推翻。只覺得手腳一忽而發冷,一忽而發熱,心緒煩躁。

趙酋關切地問︰「將軍,您臉色不好,還是躺下吧?這應對之策,卑職可請教玉將軍……還不去叫醫官來?」

士兵應聲要去,恰巧醫官已在外面求見了。召進來,報道︰「趙督尉要屬下查驗溪水,看看將士們致病的原因何在,屬下已經查出來了。」

趙酋道︰「且不提這個,你先看看石將軍……」

「不……」石夢泉看醫官神色,仿佛事有蹊蹺,「先說溪水。有何不妥麼?」

「回稟將軍,」醫官道,「起先趙督尉讓屬下驗看溪水,不過是懷疑此地水土有異北方,我將士遠到不服,才紛紛病倒。如今屬下已仔細驗查過,原來有人將巴豆粉、烏 粉、白花蛇毒汁等物放入溪水中。此皆下瀉之藥,我軍將士實在是因為遭暗算中了毒……」

「豈有此理!」岑遠拍案罵道,「這些楚人個個都是陰險毒辣之徒。明刀明槍地拼不過咱們,就使這種狠毒伎倆——將軍,不能再等了!楚賊上次已用毒煙,此番又下瀉藥,若繼續觀望下去,還不知他們又耍出什麼花招來!石將軍,請準我帶一支人馬下山,先屠盡了那個村子,或許可引得這伙藏頭露尾的鼠輩出來。」

趙酋也道︰「請將軍準卑職前去,卑職一定不會暴露羅副將的行蹤。」

等等……石夢泉艱難地舉起一只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此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能不慎重,行錯一步,就會把玉旒雲推入險境,會讓整個大青河戰役失敗。

「這些藏匿的楚軍……」他緩緩地,邊想邊道,「雖說狠辣詭詐都是兵家常用之道,但自過得河來,我等屢屢遭遇這種下三濫的用毒之術,我覺得,這些人倒不像是軍人。而且,他們的人馬也不多,否則我們被毒煙所困時,他們應該乘機將我們殺光才是——羅副將被他們偷襲,也只損失了不到五百人……听說程亦風深得楚人愛戴,不少地方都組織了民兵鄉勇,連這次攻下石坪城的也是民兵。我看,我們現在的對手也是這樣一群人吧。」

「那豈不更好?」岑遠道,「既然是烏合之眾,將軍又確認是民兵,咱們就更應該殺下山去,將他們一網打盡。」

「不。」石夢泉道,「步兵、騎兵、水兵,將軍、都統、提督、總兵、千總,百夫長,十夫長……與軍隊打仗,看對方領兵的是什麼人,就大體知道他下面率領了些什麼人,行軍的陣勢,攻城的方法,即使不從兵書上生搬硬套,總也有些章法可言。我們打的仗多了,應付起來也就容易些。可民兵鄉勇不同,沒有一定的編制,也沒有一定的章法,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還有什麼怪招、險招,也不知道要怎麼對付。冒冒然殺出去,不知會遇到些什麼。況且,你願意同他們正面交鋒,他們卻決不會和你正面交鋒。你只會遭遇些更下三濫的手段而已。」

岑遠道︰「將軍,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不是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麼?我們兵力就算沒有他們的十倍,也有三倍、五倍,將他們圍起來格殺有什麼困難?就算這伙賊人不是藏身村中,大不了一把火燒了白鹿峰,再一把火燒了金鼎峰,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程亦風來就來吧。大不了和他一拼。死在他的手里,好歹也是死在楚國兵部尚書手里,好過死在什麼民兵山賊的手中!」

「死又如何?」石夢泉看著他那激憤的模樣,再看看趙酋旁邊幾個近隨的士兵,也都是窩囊氣不出不快。「死在誰手里,還不都是死?就看死的值不值得——玉將軍讓我們穩住局勢,不到萬不得以,我不想引得程亦風提早來到。」

「那要怎麼辦?」眾人都是這個問題。

石夢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千頭萬緒中尋找出路讓他疲乏得幾乎睜不開眼。玉將軍,假如我死了,你會如何呢?第一千次問出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假如他死了?

假如他死了?

心里忽如電掣一般。他笑了。

「將軍?」眾人關切又憂心。

「他們不是想毒死我們麼?不是想我死麼?」他說,「那我就死給他們看!」

陰暗的小屋里,嬌荇在狼吞虎咽。一邊的愉郡主只呆呆地看著面前的飯食,煩躁地開口︰「這時候你還吃得下?也不知道這群山賊到底想拿我們怎樣!」

嬌荇嘴里塞滿了米飯︰「郡主,您沒經過那生死一瞬。我現在是從鬼門關轉了一遭回來,覺得還是有吃就吃,能睡就睡最實惠,死了不遺憾。」

當時岑遠下令放箭,當場就把她旁邊的幾名殺鹿幫幫眾釘死,好在大嘴四身手快,拎了她就跑,這才揀回一條命來。又因為她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殺鹿幫眾人曉得辣仙姑所猜不假,知道握住一張重要的籌碼,生恐一不小心把她倆餓死病死,那就利用不起來了,因而對她倆的態度都有改觀,既不綁手也不堵嘴,只反鎖在這間小屋子里。

愉郡主氣鼓鼓的︰「你還說——這烏鴉嘴。你是存心想我跟你死在這里了不是?石夢泉會來救咱們的。」

嬌荇差點兒噎住︰「郡主,您就別在那沒心沒肺的傻小子身上花功夫啦。我那麼大嗓門喊出我是你的使女,叫他們來救咱——他們可好,嗖嗖直放箭。您以前又是黃連水,又是毒蛇湯的,尋石將軍多少晦氣,指望他來救你?」

「我……」愉郡主愣了愣,「可是,我也沒把他怎麼樣呀。他要我教他打絡子,我不也教了麼?」

「還有呢?」嬌荇道,「您還幫石將軍做過什麼正經事兒?」

愉郡主答不上來。

嬌荇「哧」地一笑︰「您給人家找了那麼多麻煩,就幫人家做過一件事兒,就這件,後來還讓您自己給搞砸了——玉將軍的壽宴,您看您怎麼攪和的?朝廷上下誰不知石將軍對玉將軍言听計從,就是玉將軍叫他死,他也不會吭一聲。您跟玉將軍過不去,還指望石將軍站在您這一邊兒?」

愉郡主咬著指甲︰「可玉旒雲實在是很討厭嘛!再說,就算他們不站在我這一邊,我好歹是郡主,他們敢不救駕?」

嬌荇冷笑了一聲︰「您是郡主——玉將軍可安排了人手護送您回京,您把人給打暈了。石將軍又沒見到您。城上的那些人誰也不識得我這小丫鬟——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可成了無頭公案呢。」

愉郡主听她這樣說,自己仿佛必死無疑了,鼻子一酸,「哇」地哭了出來︰「那怎麼辦?」

嬌荇其實是逗逗她兼發牢騷,自己何嘗不想石夢泉立刻來搭救?要不然,當日在遠平城下,她也不會冒險暴露身份了。然而好幾天過去,竟然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實在讓人不能不心焦。

但她還得安慰主子︰「好祖宗,別哭啦,奴才逗您玩兒呢!石將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主子晾在一邊兒,他肯定在計劃著哪,一時就來了,殺光這些強盜,給主子您出氣!」

愉郡主擦著眼淚,梨花帶雨︰「真的?」

嬌荇賭咒發誓︰「再騙您,我就把自己這張嘴給撕了——來——」她端起愉郡主的飯碗︰「你多少吃一點兒,否則瘦了幾圈兒下去,石將軍殺了來,都不認識您了,還不知道救誰好呢!」

「死丫頭!」愉郡主這才破涕為笑,勉強吃了些飯。

這時,就听外面管不著的聲音︰「跑這麼快做什麼?趕去投胎麼?」他這兩日心情極差——貪便宜穿了愉郡主的棉衣,結果一天洗澡洗了五六回也解不了瘙癢。辣仙姑偏偏又沒帶著能解癢藥的草藥來,要山上現采,去到這時還未回,實在叫他著急。

那被他罵的只是一個小幫眾,收住了腳步,答道︰「二哥,出了大事了。樾軍的那個主帥好像死了!」

「死了?」管不著一驚。

房里關著的愉郡主和嬌荇更是猶如晴天霹靂。

那小幫眾道︰「這兩天城上的士兵就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弟兄們日夜監視,發現有幾崗少了好多人。今天再看,幾乎沒人站崗了。我們起初還想,定是五哥的毒藥的厲害,讓他們個個都拉得沒力氣,爬不上城,誰知,後來我們見到城門開了,有幾個兵丁偷跑了出來。弟兄們一路跟著,听他們說,姓石的將軍病死了,現在城里群龍無首,有人想回北方,有人想繼續留下,爭個沒完。他們要到山下去找那羅副將來穩住大局。」

「果真?」管不著大喜。

房內附門偷听的愉郡主卻面色慘白,晃了兩下,一頭栽倒,失去了知覺。

待辣仙姑采藥回來,石夢泉的死訊已經傳得殺鹿幫上下都知道了。連辣仙姑自己也親見有士兵偷偷從遠平城里跑出來。她踏進門時,管不著正和猴老三、大嘴四等一干弟兄商量著怎麼趁亂奪回遠平城。沒見邱震霆,說是練功去了,過會兒才回來。

猴老三道︰「娘子,這可都是你的功勞。如今那姓石的小子一命嗚呼,咱把遠平城拿下來,大哥可就在程大人面前立了大功。」

大嘴四也道︰「老五果然對得起‘辣仙姑’這個綽號——料事如神賽過了諸葛亮再世,下手又夠狠,能幾種毒藥一起上——哈,閻王想不收那小子都難。」

管不著跟著道︰「老五,你不如再來料料看,咱們這次偷襲遠平城,該帶多少跟竹竿子去?」

「帶竹竿子做什麼?」猴老三不解。

管不著呵呵笑道︰「那里面的人都被你娘子藥成了軟腳蝦,咱們當然是用竹竿子去串成串回來烤啦!」

眾人不免都笑了起來。

辣仙姑卻沒有,把草藥往邊上一丟︰「二哥你自己都成了脆皮鴨了,還管人家是不是軟腳蝦?快拿這藥煮水洗澡去。一把年紀的人了,也跟些小的在這兒瞎起哄。」

管不著被她奚落,臉一紅,不過還是止癢要緊,也就不計較,忙去了。猴老三仔細觀察妻子的神色,道︰「怎麼,你覺得這事……」

「有點古怪。」辣仙姑道,「就算那石將軍先吸了毒煙又喝了毒藥,身子骨差,死了,樾人失了主帥應該更加小心謹慎,百般隱瞞,不讓外間知道才是,怎麼輕易就傳到了咱們耳朵里?」

「陣腳大亂了嘛。」大嘴四道,「在咱們的地盤上,進也不能進,退又很難退——這種送死的仗,我看起初就沒什麼人願意來。如今將軍死了,大家還不各奔前程?」

辣仙姑皺著眉頭︰「樾人治軍,咱沒看過其他的,就看了石將軍和那個羅副將。以他二人治軍之嚴,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亂成一鍋粥,兵士紛紛棄城逃跑吧?」

「不過姓石的死了呀!」大嘴四提示,「你看楚人的兵隊——看看程大人的隊伍和那草包冷千山的隊伍,主帥就是兵隊的脊梁骨。楚軍要是沒有程大人,肯定是一盤散沙。樾軍死了將軍,平時軍紀再有多嚴明,這時也顧不得啦。」

辣仙姑還是覺得不妥,坐下來,把手指在桌上劃著。猴老三最疼老婆,忙倒了茶來︰「娘子你辛苦啦,咱哥兒幾個也就是先議論議論。到底怎麼辦,還得听大哥的。先喝口茶。」

辣仙姑白他一眼︰「就你那點兒出息——我看你們才是沒了大哥看著就成了一盤散沙!」

猴老三訕笑著,不和妻子爭辯。幾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些閑話,邱震霆就回來了——他扛著大刀,雄赳赳氣昂昂,但卻一手拎著褲子,看來有點兒滑稽。大家再看他背後,原來有一隊兵丁大約七八個人,都被他用褲腰帶拴成了一長串兒!看那服飾是楚軍,但殺鹿幫的人都知道,遠平穿楚人衣服的,大都是樾軍假扮的。

眾人都迎了出來︰「大哥,哪兒抓來這麼些兔崽子?」

邱震霆咧嘴一笑︰「女乃女乃的,真上山打兔子也沒有手氣這麼好的!俺正耍刀耍到興頭上,這些家伙就沒頭蒼蠅似的撞到林子里來——他娘的都是樾國的小混蛋。俺當然這麼一順手——不過就是沒繩子,害俺提著褲子走了這麼遠。」

他的弟兄們都笑。看那串樾兵,有的臉上一副倒霉相,出聲道︰「我這次來也沒殺楚人,現在不過是想找條路回家種地去。英雄就放了我吧!」還有的臉上全是激憤︰「爺爺我縱橫沙場,竟然落到你們這幫蟊賊手里,要殺要剮給個痛快!」還有人一聲不響,不知心里在盤算著什麼。

大嘴四先朝那激憤的嬉皮笑臉道︰「喲,你已經當了爺爺麼?果然縱橫沙場久了,可知道夜路走多了遲早會遇到鬼麼?何況你年歲大了,腿腳頭腦都不好使,是該進棺材享享福了!」

那人氣得瞪圓了眼楮,大嘴四還依然笑︰「瞪,有本事把我瞪死,哈!」

猴老三看妻子在一邊緊鎖眉頭,輕喝了一聲︰「老四,別沒正經,先盤問盤問城里的狀況!」雖是叫大嘴四,但自己已走上前來,手臂一晃,青磷磷的一條小蛇就變戲法般欺到了人跟前。他找那滿臉哭相的下手︰「快老實交代,你們這次又玩什麼把戲!」

那苦臉的五官都皺一塊兒了,道︰「還玩把戲?唉!我從前在家種地,秋天挑了糧食去交給官府。那天我把一簸箕米倒進口袋里,我娘就教訓我說,不可以‘倒米’,因為會‘倒霉’。我沒听,結果進城就被拉去當兵,被派到這鬼地方,又咳嗽又拉肚子,現在將軍也死了,我還被你們抓到……早知道就不倒米了!」

這人年紀尚輕,一副孩子氣的模樣,說起這翻話來頗叫人動容。猴老三都不好意思拿毒蛇嚇唬人了。可辣仙姑乜斜著眼楮,覺得這太像是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她推推丈夫,讓他閃開一邊,親自上前道︰「你要是能活著回家去,是不是就不‘倒米’了呀?」

年輕的兵丁趕忙點頭︰「女英雄要是肯放我回去,我要給女英雄立個長生牌位!」

辣仙姑嘿嘿笑道︰「長生牌位我要來沒用——而且,你逃了回去,我鬼知道你真是日夜供奉我,還是天天往我身上釘釘子,咒我不得好死呢?」

年輕兵丁變了顏色︰「我怎麼敢?」

辣仙姑道︰「你有什麼不敢?」說時,眼神陡然一變,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頂住了那士兵的咽喉︰「你說謊話說得這麼溜,卻不知我天天和謊話幫的幫主打交道——你一抬,姑女乃女乃就知道你要放什麼屁,還不老實交代,你們將軍打的什麼鬼主意?」

年輕兵丁仿佛被嚇愣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那滿面激憤的就怒喝道︰「死妖婆,將軍就是被你們害死的,我就是變成厲鬼,也要殺了你們給將軍報仇!」說著,不顧自己兩臂被縛,扭動身子要撞向辣仙姑。

還是邱震霆把腰帶一抖,勁力隨著布條傳了過去,振得每一個被俘的樾人都打了個趔趄。

「老五,你也別跟他們扯啦。」他道,「看樣子那姓石的將軍真見閻王去了,正是咱們幫程大人奪回遠平城的大好機會——小子,我問你,現在遠平城里什麼個狀況?」

那激憤的哇哇大叫︰「想叫老子出賣自己人,做夢!」

而那年輕的就打著顫,戰戰兢兢道︰「城……城里……一多半的人都拉肚子拉得沒力氣。前鋒營的趙督尉說他替將軍發號施令,但是還有一個岑總兵,是岑老將軍的親佷子,他不服趙督尉,兩人吵得沒完沒了……眼下,只有請羅副將回來主持大局……不知道……我……我不去找羅副將,我也不想打仗了,英雄們放我走吧!」邊說著,邊跪了下來,向邱震霆等人踫頭不止。他後面那激憤的氣得抬腳踹他,大罵「叛徒」。

邱震霆大掌一揮,抓向那激憤者的胸口,憑他足以扛鼎的力氣和鐵塔般的身材,立時就把這人拎了起來。「你繼續說。」他對那年輕的道,「你們幾時派人去向姓羅的傳信,姓羅的大概什麼時候會來,都給我老實說明白了。」

「是,是。」那年輕的邊磕頭邊道,「今天中午就叫人出城去了,不過因怕他們跑了,所以後來又派了幾批,我們這隊應該是第五批了。羅副將是石將軍最忠心的部下,一定看不過趙督尉和岑總兵瞎折騰,應該接到信就來的,我也不知幾時……總要看前面的人到了沒有吧。」

邱震霆听言,和弟兄們交換了一個眼色,意思是︰羅滿隨時會到,要奪遠平城,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大哥,」辣仙姑湊到近前低聲道,「你真的信他們?遠平城里少說也有一萬樾人,萬一他們耍個詭計,咱們就成了甕中之鱉了!」

「話是這樣……」邱震霆撇了撇嘴,很不喜歡被比喻成王八,「但是程大人把遠平交給咱們,那就是看得起咱們。城是在咱們手里弄丟的,咱們無論如何得搶回來,才不辜負程大人的一番囑托。」他看辣仙姑還是很憂慮的樣子,就拍了拍她道︰「老五你點子多。這次從頭到尾的計劃不都是你定的麼?你說咱們人少,不能和樾人明著打,要先用各種法子把他們折騰垮了……」

「現在不是已經把他們折騰垮了麼?」猴老三討好地笑道,看妻子面色嚴厲,又底氣不足地添上一句︰「就算沒全垮,也垮了一半。娘子的功勞可大著……」

「大哥,」辣仙姑打斷丈夫的話,「樾人奸詐狡猾,兵力百倍于我們。沒有十足的把握,我看還是不要進城的好。」

邱震霆望著這個足智多謀的手足︰「呵,老五,是不是上次叫程大人整了一回膽子變小了?」他招呼幾個小幫眾把樾兵都押下去,自己抱著兩臂透過密密層層的樹林望向遠平城的方向︰「俺是個粗人,沒有老五你計算得周詳,不過俺覺得這是咱們奪回遠平的大好時機,也是唯一的時機,我說幾條,老五你看在不在理。」于是踱著步子,道︰「第一條,樾軍遠道而來,被咱們用鹿群毒煙收拾了兩回又有大半人載在咱們的瀉藥上——且不管那姓石的將軍是真死還是假死,樾軍現在元氣大傷,士氣估計也很低落。咱們正好一舉擊破——假如再等下去,也許他們的情形變得更糟糕,不消咱動手,就先死了個干淨。那自然好得緊。不過,假如他們沒死絕,剩下個三五千人,最後豁出去找咱拼命,咱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而萬一他們發現了瀉藥的秘密,又修養身子恢復了力氣,咱們可就更麻煩了。」

辣仙姑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做聲。

邱震霆走了半個圈兒,繼續道︰「第二條,老五你常常跟大家說‘兵不厭詐’。俺這人是急性子,可這一回算是領教了什麼是耐住性子彎過來繞過去地跟人使詐。樾人先出詭計架橋過來,咱們就想法子用鹿群和毒煙治他們;他們又趁咱們不備,鑽空子佔了遠平城,咱們就利用那不走運的郡主和丫頭探出了他們的虛實;他們放箭想殺了咱干淨,咱就用瀉藥整得他們啥也做不了——現在他們或者是真的要去山下找姓羅的來,或者就是想騙咱們大剌剌進城去自尋死路——不管是哪一條,只要咱們先想出對付他們的法子,又不叫他們猜到咱的心思,那就大功告成啦!」

殺鹿幫的弟兄們都知道,邱震霆雖然看起來是個空有蠻力的武夫,但辦起事情來常有意想不到的妙計。只不過,他平日里大大咧咧,很少把一個計劃的前因後果敘述得如此井井有條,所以大家都以為他縱橫江湖乃是靠著打混多年的經驗,臨到頭上,只消順著性子做,就一定事半功倍,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重大決定其實都經過反復的思考,周詳的計劃——如今听他這樣分析,才意識到他的謀略並不在辣仙姑之下。

辣仙姑見大哥深思熟慮,自己的擔心倒真顯得有點兒「畏首畏尾」,笑了笑,道︰「大哥這樣說,是不是已經有了計策?」

邱震霆眯起眼楮︰「嘿嘿,那是當然。抓這伙龜兒子回來的時候,俺想到一條妙計——」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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